晚春情事 第一章

晚春情事

第一章

 

            初春的一天清晨,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温哥华的“斯丹林”公园仍像往日那样寂静,仿佛那里的一切都在默默地享受着雨水的滋润,就连平日那些盘旋在空中的海鸟也都不知去向,只有带着咸味的海风在空气中穿梭游荡……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妇人黯然销魂地站在岸边,她手握扶栏,缠绵悱恻地仰望着天空,怀着极度的悲伤与绝望默默地问苍天为何对她如此不公!无情的岁月使她脸上饱经风霜,坎坷的道路使她变得哀毁骨立 —— 几十年的爱与恨、几十年的辛酸泪,如同海浪那样凶猛无情地撞击着她那颗脆弱的心。回顾自己的一生,她感到是何等的失败!可她仍不明白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可悲的地步?望着无边的大海,她感到一片茫然,不知今后的路该如何去走。

            虽然她的心早已破碎,却仍放不下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人,那怕他们都有了依靠和新欢,她仍牵挂着他们。她这一生几乎从未想过自己,到头来却如梦一场,犹如一支燃尽的蜡烛,留下的唯有斑斑泪迹。如果她此时投身大海,谁也不会知道。她感到人与人之间如同这茫茫苦海——那么无情、那么残忍、那么深不可测!她思绪万千却欲哭无泪。

            今天,她就要离开这个被世人称之为最适合居住的地方,无人知道她去哪里,也无人为她送行,她只好来到这个一直想来而又未能如愿的温哥华最大的公园,向着大海对死去的亲人说声再见,希望海风将她的呼唤带给天上的女儿。这是她唯一的寄托,更是她追悔莫及的致命伤痛——假如小女活着,也许她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随着小女的消失,她所付出的一切再也无人在意和珍惜。尽管她一生都在为他人活、为他人忙,想他人所想、急他人所急,到头来却无人为她着想。她身在异国,一无收入、二无依靠,只有一颗痛苦的心,留给她的唯有痛苦和回忆。她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常常以泪洗面,悲到极处就想一死了事,可一想起那忘恩负义的男人,又觉得不甘心。因此,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决不能死在这对狗男女前面!上帝迟早会惩罚他们!可是,太多的烦恼困扰着她;太多的痛苦折磨着她;太多的往事使她无法忘记。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她感到寸步难行。这种无依无靠、无人过问的日子,使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她决定回到自己的祖国,不再踏入这块曾经让她梦寐已求又使她家破人亡的土地……

            很久以前,在福建龙岩地区的一个小镇上,住着一户有名的中医,主人姓苏,名中堂。他五十开外,长得一表人才,看上去总是容光满面、和蔼可亲。他不但医术高明,而且收费低廉,人们称他活神仙。

            镇中心有条小街,石板铺成的街面由于年代已久,有些地方已经高低不平,稍不留神,就会踩空,沾上一脚又臭又黑的淤泥。到了夏天,经常闻到阴沟里散发出来的臭味。

镇上有几十户人家,每家的底细相互一清二楚。街边的房子连在一起,门面都用木板拼成,可以灵活取放对门相距不到五步,说句悄悄话都能听见。凡是住在街边的人家,都以买卖为生,前厅开店,后厅住人。

街的尽头有个农贸市场。每天清晨三四点钟,附近乡下的农民总是挑着菜担、扛着麻袋经过小街,发出“咚咚”的脚步声和“吱呀吱呀”的扁担声,吵醒梦中的住户,大家因此养成了早起早睡的习惯。

            苏家的房子坐落在中间,看上去特别显眼,因为屋顶比左邻右舍高出两尺,这是上代把老房拆掉重新建造的缘故。他家的房子在镇上占地最多,共有五大间,而且窗户也比别人的大,显得既宽敞又亮堂。遇上外地人慕名而来,只要一问苏家,别人就说,“房子最高的那家就是”。

苏家的堂屋设在正中,两条对开的蓝底白花粗布门帘把它隔成两半。门的两边各放一排椅子,中间有一张大方桌,漆得油光透亮,那是专给苏中堂看病用的。进门的左边是主人房,右边是厨房和客房。帘子后面有两张小床,这是给重病人临时休息用的。有些病人远道而来,需要观察治疗,但又没钱住店,苏家给他们免费提供吃住。

            苏家几代单传。儿子从小在父母的熏陶下,自然继承父业,可称医术世家。遗憾的是,到了苏中堂这一代,这一心愿却无法实现,使他有愧于祖宗。

            当年苏中堂取了镇上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那女子不但知书达理,更是心地善良、贤惠耐劳,众人见了无不羡慕称好。小两口一个看病,一个端茶倒水,招呼从四面八方赶来求医的人。

            后,他們喜得一子﹐取名玉成。苏中堂高兴地说:

            “这下好了,咱们苏家后继有人了!”他希望儿子长大后继承父业,将祖宗传下的医术发扬光大……

            一晃几年过去了,玉成长得和父亲一模一样。他生性好动、活泼可爱,整天笑嘻嘻的,走到哪都讨人喜欢。

            苏中堂却为此十分担忧,因为儿子在家呆不住。为了阻止他往外跑,规定他每天做完作业再抄三页药书。

那书上都是草药名称,这使幼小的玉成感到枯燥乏味,没有一点兴趣,小屁股在凳子上晃来晃去,如坐针毡,字也写得不像样子。

苏中堂为此不知罚他跪过多少次,可他就是不改,说不喜欢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还说家里到处都是药味,他一闻到就恶心。玉成还说,长大后决不当医生,不想看到家里到处都是病人,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苏中堂气得直摇头,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使这孩子改邪归正。

            其实,玉成心地十分善良。那年月,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遇上灾荒之时,很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镇上有个小饭馆,父母忙不过来,就让玉成到那里去吃,月底结账。

            一天,苏中堂来到饭店,接过老板给的账单惊讶地说:

            “老张,怎么我儿子一个月吃了这么多钱”?

            “不是他一人吃的”。老板解释说,“每次都有很多同学跟他一起来吃,我还以为你知道”。

            父亲回家对儿子说:“玉成,你以为那家饭店是爹开的?以后不准带同学去吃,我辛苦一个月还不够给你付账单”。

            “爹,那些同学很可怜呢”!玉成拉着父亲的手说,“为了那顿饭,他们一天不吃东西,你就可憐可憐他们吧”。

“那好,想要帮人,就得跟我学医,否则哪有钱行善”?苏中堂趁机教导儿子。

            玉成不出声了。他希望自己快点长大,早日挣钱,到时爱帮谁就帮谁。        一晃又是几年,苏玉成终于长大了。他高中毕业就自作主张,当上了镇上的一名小学教师。每次拿到薪水,他就到店里买几包糖果、饼干,站在门口吆喝:

            “孩子们快过来,发点心喽!挨个排队……”

            左邻右舍的小孩一个传一个,一会儿跑来一大群。孩子们也因此最喜欢他,口口声声叫他苏大哥。

            苏中堂面对儿子的叛逆,深感有愧于祖宗,但无可奈何。他知道儿子心地很好,这是做人的根本。同时,他也希望儿子快乐,不忍心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

            对于父亲的宽容,玉成心怀感激并深感荣幸。他从小到大没过过一天苦日子,想要什么开口就有、伸手可得。优越的条件和父母的疼爱使他变得很任性。假如他当初听从父亲的安排,也许他的命运将是另一种结果……

            十九岁的苏玉成长得英俊潇洒,在人们眼里一点不像老师,倒像十足的公子哥,令当地女子为之倾倒。只是在当时的社会,他的婚姻仍需父母做主、媒婆出面,这是他感到最遗憾的一件事情。因为没等他捕捉到心目中的偶像,就与镇上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结了婚。

            那女子名叫翠花,比玉成小两岁,没上过一天学堂,但在父亲的熏陶下,也能认识不少字和熟读三字经。她长得一张娃娃脸,眼睛又大又圆,笑时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言语不多,却善解人意,在苏家见事就做、尊老爱夫,使苏中堂夫妇十分满意。

但在苏玉成眼里,总觉得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两人在一起没什么话说。这桩婚姻带给他的似乎不是快乐,只是对父母的一份孝心。本来他自由自在,现在反被捆住了手脚,但又不忍再伤父母的心。他知道父亲抱孙子心切,一心想弥补未能实现的愿望。

            不巧的是,翠花头胎生了个女儿,取名小慧,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圆圆的脸,皮肤又白又嫩,笑时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苏家父子却为此大失所望!本来就有委屈的玉成,突然产生逃避的念头。

            那些年,当地常有人偷偷往南洋跑,但去的人中大多是些亡命之徒。他们犯下杀人放火的案子,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被迫跑到南洋;要么就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想到南洋找条活路。去的人中,有的渺无音信;有的倒也混得不错。

为了彻底摆脱烦恼,玉成心想,要走就走远点。不管刚出世的女儿多么可爱,也不管坐月子的老婆多么需要他。他似乎还未具备做丈夫和父亲的条件,不懂得对她们负有责任,好像一只羽翮未就的小鸟,一心只想飞出去。也许这点烦恼在别人看来不算什么,他却觉得是件大事。

            当他拿定主意,很想告诉父母,可又怕他们反对。他知道,这种想法在父母看来一定是大孽不道,肯定骂他活得不耐烦了。另外,他长这么大从未出过远门,多少有些胆怯,最好找到一个同伴,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他想等一切安排好了,再告诉父母。   

一天中午,玉成来到那家他最喜欢也最熟悉的饭店,一进门就对老板说:“老张,来碗杂酱面。”这家餐馆对他来讲,就像自己家里一样,因为他在这里从小吃到大。

老张急忙上前迎接,满脸堆笑地说:“玉成啊,你终于来啦!几天不见,我就好想你,快过来坐!”

这位老张性格开朗,为人厚道,在小镇上很有人缘。加上他手艺高,给的菜份量足,所以做了二十年没有倒闭。但要论年龄,他可是比玉成大了一倍。他是看着玉成长大的,深知他的为人。在他眼里,他既是小辈又是朋友,两人几乎无话不谈。

不一会儿,老张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笑嘻嘻地问玉成:

            “最近老婆生孩子,把你忙得够呛吧”?

            “都是我娘在忙,没我的事”。

            “你这爹倒当得轻松”。他坐下来陪玉成聊天。

            望着老张满头是汗,玉成悄悄对他说:

            “我看您这生意也不好做,一天到晚累得躬腰驼背,到头来赚不到几个钱。不如我们到南洋试试,听说在那里当杂工都能挣很多钱”。

            “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谁敢去试啊”?老张惊讶地说,“你怎么想去南洋?弄不好会送命的!你疯啦?有好日子不过,跑那儿去干嘛?你又不缺钱花,干嘛去冒这份险”?

            “我想去干一番大事。呆在镇上到老就这样子,不如出去见见世面。行则留,不行则回”。

            “那万一回不来怎么办”?老张担心地说,“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

            “能去就能回”。玉成信心十足地说,“咱们多带些钱,到时总有办法”。……

            老张终于被说动了。他认为跟玉成走不会有错。再说,他长这么大没离开过小镇,不知外面到底什么样,就算不行看看也好。

            玉成非常激动——终于有伴了!虽然他不知道南洋到底什么样子,等待他的是祸是福?但在他的想象中,那里一定比小镇丰富多彩。就连那些目不识丁的人都能混出名堂,凭他的条件更能干一番大事。

            当他把这事告诉老婆。她先是惊讶,接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她知道玉成不喜欢她,但她是爱他的。自从嫁到苏家,她处处小心谨慎,一心只为讨他喜欢。可没想到肚子不争气,但这不能怨她呀!他的这一决定明摆着是不想要她,还要远走高飞。而她却不能阻止,知道他不会听她的。望着边上熟睡的女儿,她的眼睛更加模糊……

            “你不要哭嘛”,玉成安慰她说,“我又不是一去不回,和老张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这么大事爹娘知道吗”?她提醒他说。

            “他们不知道。到时问起来,就说我和老张进城办事去了,等到了那里再写信告诉他们,也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爹娘就你一个儿子,这样做恐怕会伤他们的心。他们是讲道理的人,也许会成全你。”翠花强忍住眼泪说,“还是说一声比较好,至少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再说,我可以在边上帮你”。她把希望寄托在老人身上,认为他们一定不会同意。

            玉成觉得言之有理。想到父母一贯对他的疼爱,也不忍再伤他们的心。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如果这次失败,以后就死心踏地在家孝敬父母、养儿育女,老老实实接受命运的安排。

            当晚,他们来到父母房里。苏中堂忙了一天,正躺在椅子上休息。玉成小心亦亦地说:

            “爹,我想利用暑假和饭店老张到南洋去看看”。

            “你说什么……”?苏中堂睁开眼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不是活得不耐烦啦?你知道南洋有多远?路上有多少风险吗?到时只怕出去容易回来难!你怎么总不安份?这书教得好好的,怎么又要折腾?现在你是上有老下有小,别忘了自己肩上的担子”!

            “爹,您别生气。我知道不该帮他说话。但他说,如果这次不行,以后一定好好在家孝敬爹娘,再也不往外跑了。我一定会照顾好孩子,可不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翠花在一边插话。

            “你懂什么?……还帮他说话!他这是在找死”!苏中堂指着玉成的鼻子说,“有本事你只管走,反正我的话你听不进,我就当没这个儿子”!

            “儿啊,你就听爹的话,别再胡思乱想好不好”?苏老夫人含着泪在一旁说,“干嘛有好日子不过,要去冒这种险?人家都是活不下去被逼上这条路的,你偏要自找苦吃!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出门一里不如家里’,这些道理你应该知道。再说,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怎么对得起祖宗?我们还等着抱孙子呢”。

            玉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爹、娘,我知道不该再伤你们的心,但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出去见见世面,就算吃点苦也绝不后悔。如果呆在小镇上,一辈子只能当个教书先生,我不甘心。何况这次有老张陪我,不会有事的”。

            “当初叫你学医,你说喜欢教书;现在又说教书不适合你。我看你根本就搞不清楚想要什么?这样既使到了外国,也是一事无成。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苏中堂强压怒火,耐心劝导儿子。

            “如果爹这次让我出去,我一定好好珍惜”。玉成仍然跪在那里,对父亲祈求道,“我保证,今后再也不让你们失望”。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爹只希望你好自为知”。苏中堂摇了摇头,又坐回到那张椅子,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爹松口了”!翠花上去碰了一下玉成,“还不快起来谢谢”!她嫁到苏家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很会察言观色,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可以说什么话,也知道公公婆婆很喜欢她,从不把她当外人看待。

            “谁说我松口了”?苏中堂瞪了他俩一眼,“我还是那句话:好自为知”!

            “你爹是要你再好好想想”,苏老夫人上前扶着儿子的肩膀说,“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哪!你实在要走,我们也拦不住,脚长在你身上。当父母的管得了你一时,管不了你一辈子,快起来吧”。

            玉成这才站起来对父亲深深的鞠了一躬。俩人刚跨出门槛,只听苏中堂说:

            “出门钱就是胆,不够说一声”!玉成赶紧转身,再次对父亲鞠了一躬,心里充满感激。

            实际上,苏老夫妇内心十分痛苦。儿子突然想去南洋,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苏家就只有断子绝孙了。但他们了解儿子的脾气,他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住。从小到大,他身上像长了反骨似的,凡事总想自己做主,唯一顺从的就是娶媳妇。他们以为从此可以拴住他那颗不安分的心,没想到还是徒然。遇到这样一个不孝之子,做父母的只好顺其自然。

            回到自己房里,玉成感到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高兴得眉开眼笑。翠花的希望却落空了,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独守空房,孩子又这么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忍不住在那里抽泣。

玉成安慰她说:别再难过了,到了那里我就给你写信,如果混好了,到时回来接你”。看到老婆落泪,他似乎没有感觉,只有出不去才会使他难过。这也许是没有感情的缘故吧。他觉得翠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他可以和她在一起生活,但不可能爱上她,因为他在她身上始终找不到感觉。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玉成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心里似乎有点内疚:她长大了可能都不知道爹是什么样子。其实,他也说不上老婆哪点不好,就是不想碰她。这种压抑使他情绪变得越来越急躁。他多么渴望能有出自内心的发泄。每当和老婆在一起亲密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会出现别的女人,但似乎又看不清她们的脸。所以,他想去寻找那个梦中的人,和她在一起过上甜蜜、幸福的生活。否则,他觉得这辈子太冤,日复一日地守着一个不爱的女人,即使不断命也会得病。当初他只为不伤父母的心,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可是,当他真要走了,又觉得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看着在那里默默为他收拾行李的老婆,一股怜悯涌上心头,他走过去对她说:

            “你放心好了,无论我走到哪里,这里永远是我的家,你永远是我的老婆”……   

第一章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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