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是老妈少算了日子还是我多打了个盹,我比预期姗姗晚了一个月降生,害得老妈挺着肚子天天练下蹲,奶奶睁着眼睛提着胆不敢落睡,老爸干脆错过了我的诞生宣言。
刚冒出头我看见一堆又惊又喜的女人:医生,妈妈,奶奶,外婆,表姨,几双手把我架起来,毛巾一裹我就被等得心焦的奶奶抱到大街上示众。
冬日正午的阳光摸得我暖洋洋的,我享受地打个哈欠,马上引来更多的粉丝: “哎哟,皮肤连个褶子都没有了!” “脸都长白了,头发都打结了。” “就是,啷个看都像个满月的娃儿了!” 喔---,原来还真的是我搞错了,生不应时。
老爸明目张胆要个儿子,备了一堆兵呀武呀钢呀伟呀唏哩哐啷的名字;奶奶遮遮掩掩欲说还羞地盼个孙子,做的小棉裤都是前面开洞洞;左邻右舍养过儿子抱过闺女的,连蒙带猜横看竖瞄赌我妈怀的小茶壶;张铁嘴王半仙你咬我掐,断定我妈命中有儿骗了双份赏钱。于是老妈顺水推舟不客气地弃辣喜酸,做梦二十年后左挑右选审儿媳妇。
只有我躲在暗处偷偷乐:哼!非要狠狠打击一下你们的自信!
老妈不服气:要不是来不及跑医院生在了家里,要不是午时光天化日之下,要不是十几只眼睛盯着硬是从她自己肚子里扯出来的,她早就告医生抱错了娃儿,把茶壶把儿给磕脱了。
好在家里几辈单传人丁稀落,添张口就是大喜,奶奶老妈幺儿幺儿的唤得高兴,哪还管是男幺儿还是女幺儿。只是爸妈翻书查字典取的一堆名字报废了。
正巧河对面一阵锣鼓喧天,好像是主席又发话了卫星又上天了。奶奶灵感迸发,赐了我一个时代感超强的名字。老妈千般劝阻不要拿娃儿的一生赶潮流,名不正命不顺。大字不识的奶奶吃了一辈子跟不上形势的苦头,好不容易被革命光芒照亮了一霎那,哪舍得丢手!何况我特意捱到这个好日子出生,此乃天意!奶奶抱起我满街去正式介绍,全镇人民都记得了我的大名,想改也改不成了。
据说奶奶曾在学习班上被逼死记硬背全篇《纪念张思德》,万幸她老人家灵光还没射那么远,要不我就该叫啥子啥子思啥子啥子德,小名干脆叫炭娃。
(2) 老爸迟到被罚在冰冷的江水中给我洗了一个月的尿片。老妈月子里母鸡蹄膀鲫鱼大碗大碗地吃,就是挤不出一滴奶来,急得我哇哇干嚎:妈妈这个压汁机不工作,可不可以直接喂我鸡汤鱼汤呀!幸好老爸从上海带回些救命的高价奶粉炼乳,再兑点面糊米汤糊弄我。
我只好自救,以惊人的速度长出牙来,见什么咬什么,草席边上的一溜缺口,老妈背上的伤疤都记载着我成长的牙印。
奶奶过世后,老妈把我背到邻县中学,早晨上课将我往隔壁邻居一扔,晚上再挨家挨户找回娃儿,我成了个父母双全的“流浪儿”混吃百家饭,认下一堆干妈干娘。当然也怪我长得人见人爱,八成人家拿我当未来的儿媳妇待见。
两岁半,妹妹也来报到入伙,她命好不再象我流浪,请了个老太太来专门照顾,顺带不要让我饿着。保姆把她的责任分得清清楚楚,妹妹被喂得白白胖胖,胳膊腿上多出一环环的藕节,洗澡得几只手掰开,馋得我总想咬两口。可我要吃什么保姆都喝过去骂过来,我象弃儿一样干望着她和妹妹一人一口分享骨头汤鲫鱼粥猪肝粥。
老妈常讲熊家婆的故事,专门啃小孩的手指头磕巴磕巴象吃炒胡豆,但屁股上多长了根尾巴,所以得坐鸡篓子上,坐凳子硌得慌。偏偏保姆牙口好,就爱晚上嚼点胡豆红苕颗,我听得胆战心惊,总绕到她身后去找那根尾巴,背着光怎么也分不清椅子下的黑影算不算尾巴。夜里打死都不敢和她同床,早上醒来总要先摸摸手指头脚趾头看看有没有缺一节。
妹妹长大后待保姆赛过亲外婆,添新衣送零用,逢年过节去陪两天直至送终。我因为一直有熊家婆的阴影,对她敬而不亲,从不敢近身。
白天老妈去上课保姆逗妹妹,我隔江听学校咿咿呀呀的读书声盼着敲钟放学,听鸟儿在竹林里对歌,蝉儿在黄葛树上吵架,隔壁陈大爷呜呜哇哇弹棉花,陈大娘的锅儿碰了瓢狗儿咬了猫。下雨了,看江水开始冒泡说话,听雨点先在瓦上乱吵,脾气大的梆梆梆狠狠砸到街上的青石板上,戴斗笠披蓑衣的菜农就躲到屋檐下抽一锅叶子烟。饿了,泡菜坛摸根长豇豆红萝卜舔舔吸吸玩半天,床脚掏出个皮蛋灰咕隆咚吞下去。
晚上熬夜等老妈学习回来,盯着对岸的灯光,灯一灭就冲到门口守着,接过老妈的白瓷缸---那可是我童年快乐的聚宝盆,学校总分炸小鱼。飘浮的油灯下我小猫似地嚼着多刺的鲫鱼鲹子。老妈说我天生就是吃鱼的,没牙就喝鱼汤,长牙就啃鱼头,无师自通,去骨除刺比大人还快。长这么大就小时被鱼刺扎过一次,一团腌酸菜叶子救下小命。
现在吃鱼要么刺刀见红生鱼片,要么清蒸水煮干煎红烧十几种刑法伺候。下辈子怕是要投胎成一只虾米,让鱼儿追着我报仇。
小镇的童年给我留下了终生难易的口味,另一旧爱是白泡粑。饭店每天蒸一大笼,白白的胖姨拎起热腾腾的蒸笼往案板上一扣,一群更白白胖胖的娃娃就在她胸前乱蹦,筷子给每个娃娃打上红点,那就是我每天的早饭。先捧在手心倒一倒吹一吹,再贴在脸上亲一亲,含在嘴里甜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