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的日子

用虚构的人名叙述金三角的真实故事,带您去见证那里已发生和正在发生的荒唐事.也许您从中能找到这里为什么会成为毒品基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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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的日子 冯骋 一 泼水节的水花刚落下,庆贺升和尚的锣鼓声又在各村各寨回响了起来.那声音象是从地底下传来的雷,滚到山上被树林“哗汪汪”碰了回来,掸族少男少女的脚底板就被震得直痒痒. 依蓉这几天心里则象装了一只小鸟, 老是扑腾扑腾在跳. 那天寨子里的头人亲自登上她家竹楼, 郑重地和父母商量: 他八岁的大孙子要进佛寺去当小和尚, 想请依蓉做其中的一个咪玲稍. 父母满口答应, 互相说了几箩筐的客气话, 然后脸上都象开了花, 双手合十把头人送到家门口. 送男孩到佛寺里当小和尚, 这是缅甸掸族最荣耀的事情.作为笃信佛教的民族,出家不是看破红尘远离名利是非,而是为了在现实社会中成长为一名成熟练达受人尊敬的男子,需要先去佛祖那里学修身养性和为人处世之道.既可宣扬佛法,又学到了文化知识.这在没有学校的掸邦乡村真正是一举多得,功德无量. 而在庆典中能被选中当波玲冒,咪玲稍那是对小伙子小姑娘容貌品行的肯定, 也是对其父母家教成就的一次宣传. “波玲冒”意为“小伙子干爹”, 而“咪玲稍”, 就是 “姑娘干妈”.即是给将要出家的小孩认的干爹干妈, 至于为什么要找未婚的小伙子小姑娘来当这差? 谁会去考查呢,反正在千百人集会的场合,有年轻英俊漂亮的干爹干妈来陪伴和关照, 能使出家者更显眼更让人羡慕.这就是大家希望的效果. 依蓉和多数的掸族姑娘一样,不能用花和玉来作比喻.只能说象水一般清秀,而且是无波无浪的井水; 象月亮一样温柔,最多是阴晴圆缺,不会那样热烈如火. 因为她家有田有地, 父母还挑些米粉之类的小吃到街上去卖, 赚点零用钱, 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她当“干妈”,家中自然要给这小和尚买一两套黄布和各种在寺里的用具,捐若干现金, 这是一次难得的积德行为, 会引来不少人亮亮的眼光. 现如今钱物比善心更重, 用几个野果子和剩饭做公德也得到好报的事只有在佛经故事里看到了. 就象民间故事里唱的那样,鸟儿羽翼丰满了自然会飞到树上去唱歌,芒果成熟了会散发出香味.已经长成姑娘的依蓉当然知道在热闹场所如何轻甩秀发,将淡淡微笑洒向该去的角落. 乡村缺少文化生活,升和尚既是宗教活动, 也是娱乐活动. 在这笼统被称为金三角的掸邦地区,几十年动乱下来也只有宗教活动才没有各派武装来摊派, 来搅扰.这样村民们就可以在短暂的和平气氛中尽情狂欢.围绕在主角----小和尚周围的波玲冒, 咪玲稍也在忙碌过程中形成某种默契,甚至用几道眼光初步织成了特殊的网. 晚上躺在竹笆床上的依蓉想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最后终于让胸口的那只小鸟安静下来,甜甜地睡着了. “登----嘁----冲嗡”, “哐---嚓!” 锣鼓声从佛寺响起, 慢慢向寨子滚去, 拥着这声音的是一股五颜六色的游行队伍. 前面由几个穿掸族短领排纽扣衬衫, 大裆裤的小伙子, 拍着象脚鼓, 敲着锣, 碰着钹, 随着声音有节奏地转身甩臀扭腰, 慢慢往前移动. 接下来是波玲冒咪玲稍簇拥着一个个要出家的小孩,整整有七组,每组四对:小孩都戴着传说中的王冠, 脸和嘴唇涂着红红的脂粉, 演戏似的, 心安理得地骑在一个波玲冒的脖子上, 安静地看着周围.另一名波玲冒紧跟在后,随时准备替换,给干儿子当马骑. 又有两名波玲冒在两旁打着长把的伞, 象是古时候的那种侍从.四个咪玲稍表情轻松自如地在两边走着,象是随王子出行的宫女,时不时露一下笑容, 好象互相间说了句无伤大雅的笑话. 后面长长的队伍都穿着掸族的节日盛装, 慢慢流向寨子里的主要道路, 引得各家各户的鸡都伸长脖子在呆看, 狗们则兴奋地在人群中串来串去, 好象也被锣鼓声感染了, 都舍不得吠叫, 也不互撕咬. 由于事先用水洒过, 路上也没有扬起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祥和的气氛向寨外的竹林飘去, 一直传到泛着微波的南登河面. 依蓉走在小和尚左边, 望着对面打伞的一个波玲冒, 两人眼光一碰又急忙移开, 她好象看见对方的眼仁里有自己的小小人影. 她知道这人叫载罕, 是曼弄马寨的小伙子. 载罕也当过小和尚. 从九岁到十二岁, 在佛寺里吃百家饭吃了三年, 念得几段经,学了一定的文化知识和为人处事方法.如今一转眼自己也来给人家当波玲冒, 望着那脸蛋子被抹得象个假人的男孩, 他想起了那年出家的情景. 也是这样的场面, 只是在他们寨的寺庙, 他被大人摆布来摆布去, 直到第六天下午才正式剃度, 先让两个咪玲稍给他洗澡,自己赤条条地站在一个大木盆里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睁开, 而咪玲稍也不和他开玩笑, 平静地用水一瓢又一瓢地往他头上淋,象征着洗掉了尘世间的污秽.然后用一条黄布裹住他的下身, 送给波玲冒.一个年轻佛爷“巴纳巴滴”念了几句就把他的头剃成一个象剥了皮的鸡蛋…… 想到这, 向对面扫了一眼, 刚好和依蓉的目光相碰. 眼光移开后心思却没有躲开: 如果今天由对面这个妹妹给自己洗澡会是什么情形呢! “甘朵! 甘朵! (罪过,抱歉之意), 这种场合怎么能想这样荒唐的事”? 他赶紧把心收回来, 眼睛平静地注视前方, 稳稳地举着长把伞, 再也不向对面望. 晚上, 月亮象姑娘的脸在天上微笑着, 佛寺里点着蜡烛. 忙完的人都陆续回家了. 依蓉向佛祖拜了三拜, 再向佛爷拜了三拜, 后退着出了寺庙的大厅, 出来就见载罕在门外等着她. “蓉, 我送你回家, 不赶我走吧?” “罕哥,谢谢你, 我家很近, 不用送.” “狗扑过来我会帮你撵, 蚊子飞来先让它叮我. 再说也想去你家讨口水喝, 你就做个小小的功德.” “只是我家的竹楼很破旧, 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只要水甜就满足了.” 于是姑娘在前, 小伙子在后, 慢慢向她家走去. 依蓉的父母见到载罕, 都已知道是今天其中的一个波玲冒.外寨的人来给本寨头人的孙子当干爹, 说明他家的名声不错, 又见小伙子长得周周正正, 先就有五分好感.连忙让坐: “欢迎, 请坐. 今天一整天忙, 辛苦了. 蓉, 快给客人倒水.” “打扰大爹大妈了.” 载罕弯着腰向两位老人点了一下头, 慢慢地盘腿坐在依蓉母亲递过来的一个草垫子上. 这个家比一般人家宽敞, 而且干净整洁.可以看出主人的殷实和勤快. 两个老人随便和载罕聊了几句就起身进卧室去睡了. 掸族习惯, 自己的女儿把小伙子大大方方带回家, 做父母的要表示欢迎之后就躲开, 因为人家敢进家门就说明不存什么邪念, 在旁监视是不礼貌的. 至于是否同意女儿嫁给他那是以后的事. “小孩会饿吗? 你当小和尚时有没有在晚上偷吃东西?” 依蓉微笑着问, 寺庙规定和尚下午五点钟以后不准吃饭, 要当和尚的小孩子首先要过这一关. “我已告诉他午餐要吃得饱饱的. 当年我升和尚那几天, 刚开始很饿, 第三天悄悄和一个干妈说了, 她冲牛奶给我喝, 就挺过了. 以后就可惯了.” “我今天已把牛奶冲好装在一个暖壶里, 放在他的床边了.” “你真是个好干妈, 想得很周到.” 载罕说这句话时眼睛比蜡烛还亮. “中午我问了佛爷, 他说喝牛奶不犯戒.” 俩人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 依蓉的父母在黑暗中支着耳朵听, 发现小伙子说话中气足, 条理也清, 口气不急不徐的, 和相貌一样不是特别出众, 也不让人讨厌. 而他们谈的内容也和白开水一样, 不加糖也不加盐, 便失去兴趣, 也就把脸贴紧枕头, 睡着了. 当蜡烛点完一支, 载罕站起来告辞, 依蓉也不挽留, 送他到楼梯口. 载罕踏着月光回佛寺去睡觉, 一路上他不回味和依蓉谈话的内容和她当时的神态, 只在想她给小和尚冲的那杯牛奶味道会怎么样呢? 十天后, 月亮还剩下半张脸, 南登河在泛着银灰色的光, 一丛丛风尾竹在岸上扭着腰慢慢起舞. 载罕和依蓉相偎着坐在草皮上, 风将他们的对话悄悄送到山脚下的云那里. “妹, 这几天没有见到你, 夜特别长, 枕头和石头差不多, 菜里放多少油盐和佐料味道也是淡的.” “哥, 我只是田边的小秧鸡, 不是美丽的孔雀.” “我不是王子, 不需要孔雀在家中开屏; 我只是个盘田种地的农夫, 有个乖巧的秧鸡陪伴在身边就是前世修来的福.” …… 月亮听得脸有点烧, 急忙躲进一朵云彩里去了. 依蓉回到家, 母亲还坐在正屋里等她, 桔黄的烛光照得家中所供的佛祖半明半暗, 只那慈祥的慧眼在平静地看着这对母女. “蓉, 你和弄马寨的那小伙子好上了?” “妈, 我们只是朋友, 还没有谈什么.” 依蓉低下头. “你已十七岁, 可以找个人来上门了. 那家人的条件是不错. 只是现在地方又要开始乱了, 你们晚上出去不要走远, 小心被缅兵抓去当伕子.” “我们不去远处.” 依蓉的母亲呼出一口气, 对着佛祖双手合十念了半天, 拜了三拜, 进卧室休息了. 躺在床上的依蓉也体会到载罕说的: 枕头硬得象石头. 头脑里在想着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应该是载罕的父母派人来她家提亲, 双方家长协商来协商去, 最后在某一个吉日, 载罕在一大帮朋友簇拥下, 敲锣打鼓来到她家, 热热闹闹举行婚礼, 双方老人为他俩栓线,滴水, 念了很多的吉祥话, 然后他们就成了正式的夫妻. 以后生个孩子, 她的弟弟妹妹也长大了, 于是两人就搬回载罕的家, 或和他的父母同住, 或分出来单独过. 这是她见到也想得到的掸族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及结局. 说不上有多少憧憬, 只是象寨边的南登河一样每天从北往南流呀流, 雨水天涨大水, 河面浑; 旱季河浅, 水清, 河底的石头都象被谁擦过一样光洁.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既然一切都是自自然然地来到,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依蓉盯着枕边从竹笆缝隙溜进来的月光渐渐模糊了. 第二天依蓉从江边洗澡回来,一进家门就看见有个打扮时髦漂亮的女子坐在凉台上,刚要打招呼.对方却叫了起来: “阿罗哎,小依蓉长成大姑娘罗.在外面哪个敢认?”说完夸张地直咂嘴. “原来是依香表姐,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我们更不敢认.” 这依香五年前去宝石场卖货,后来就没有音讯,原来跑去泰国打工. “在那边语言很好学,和我们的话差不多,赚钱也比缅甸地方容易,只是东西也贵.” “没有马蚌丁,警察不抓吗?”依蓉的父亲插话. “舅舅,泰国的身份证叫玛巴拉察春,不叫马蚌丁.泰国人很文明善良,警察抓到也只送回边境,不会象缅兵一样乱打人乱罚款. 再说会有人照顾,不容易被抓.蓉,跟姐姐去吧.” “我那里也不想去.” “是不是找到爱人了?”依香说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两人于是躲进依蓉的卧室说悄悄话,不时传出轻轻的笑声. 天气越来越热, 山上吹过来的风开始有湿沉沉的气息, 这是雨季天要来临的象征. 放荒的田里东一片西一块长着绿油油的野菜和小草, 就象有人专门载种过一样. 人们开始整修水沟和农具, 只要引水往田里一灌, 唤醒在土里沉睡的泥鳅黄鳝和勤劳的蚯蚓,新一年的播种季节就来到啦. 山上的树叶原本就没有枯黄, 只是掉落了一部分, 这时候悄悄冒出一大片嫩叶, 黄花白花也开了不少, 引得蜜蜂撅着小屁股在那里兴兴头头地乱钻,各种蝉 更是扯着嗓子在 “直溜---直溜”, “依呀---依呀”地欢叫. 在这生机勃勃的季节, 载罕和依蓉爱的佛塔也建得差不多啦. 从曼弄马寨到依蓉他们曼登寨的那条小路落满了载罕的脚印, 河边那排凤尾竹上栖息的小鸟也记得了他们的身影, 只要他俩走到那下面, 小鸟就会 “叽叽惆惆”地议论不止, 谁知是在向他们祝福呢, 还是在说三道四, 也许在提醒他们赶快结婚. 正在这时一条消息就象传说中魔鬼吹出的阴风, 飞快地在各寨传着: 缅军又要去打仗, 要大量抓伕啦. 掸族军的地下组织 “摆勐”成员也马上传话给各寨头人: “缅军要抓伕, 青壮年男子能躲的最好到山上去躲几天.” 很快又有确切的消息传来, 曼秀寨的五个青年赶街回来路上被抓, 已被弄到缅军的营房关了起来. 抓伕是缅军的习惯,谁也不知道是他们军纪有明文规定或者是从阿公阿祖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反正来到这里的缅军部队都动不动就抓伕.借口是要进山攻击各族的反缅武装,进剿贩毒集团,必需有民伕为他们揹各种军需用品.而且往往是需要一百个人就要抓两到三百个人关起来, 让有钱的或怕死的家属拿钱来赎回多余的人员, 用来补充军费开支的不足. 这晚, 载罕又来了, 依蓉的父母坚决不让他们再出门: “孩子, 有什么就在家谈吧, 以后不要再来, 等迈过这道高田埂再说.” “我要出门躲几天, 特意来告别大家.” “佛祖保佑你,孩子. 不会有事的. 到了雨水天不打仗了, 你就能平平安安回来.” 依蓉的母亲平静地说着, 这样的事每年都碰到, 大家都已习惯了. “到外面机灵一点, 方便就带个口信来, 让我们放心. 不方便就不要给人乱传信.”依蓉的父亲也叮嘱. 依蓉默默坐在那里, 不停地给载罕的茶杯里加水, 气氛实在闷得难受, 载罕只好告辞, 向佛祖深深拜了三拜,然后分别给依蓉的父母行了合十礼,退出了门. 依蓉送到楼下. “蓉, 你不要担心, 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找你.” 说时, 那一向坦然明亮的眼睛总是有点躲躲闪闪. “罕哥, 你放心吧, 在外面要会照顾自己.” 想拉他的手, 在家门口总是不好意思, 心里有点堵, 又觉得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只得笑了笑: “到了别的地方不要被人把你的心偷走.” “不会的. 你要好好照顾家里人.” 说完转过身走了. 他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依蓉,象他这样的人如果被缅军抓去当伕子, 被人供出家中真实情况, 那是多少钱都赎不出来的, 而且会一直去好几个地方, 饭吃不饱, 要揹很重的东西. 碰到打仗, 还要被捆住双手, 把他们推在前面挡子弹和踩地雷. 能活着回来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三个月后,秧载完了, 一片绿色覆盖了整个田野,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山腰总是挂着一层灰暗的云. 依蓉每天还是静静地劳作,做家务, 赶街, 人们看不出她有什么心事. 只有当她去河边洗衣服或挑水, 看到那片以前他们约会的凤尾竹林, 才会眼睛直直地盯上几分钟, 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去理会上面 “嘁愀” 议论的小鸟, 匆匆走回家. 这一日, 载罕的家终于请人正式来给依蓉家传话:载罕已安全跑到泰国, 等在那边有了落脚之处再来接依蓉. “为什么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依蓉的父亲问. “他大哥在山上当掸族军, 如果让缅军知道了是很危险的. 他父母只好让他跑. 还请你们要谅解.” 来人轻声说完, 还下意识地往门口扫了一眼, 生怕有人进来. “蓉,不要急,这是缘分也是命,要来的事总会来的.”母亲只能这样安慰女儿. 依蓉静静地坐着,点了点头,不说话,也不掉眼泪. 只是从那以后,人们经常见到一个姑娘站在凤尾竹下,望着河水发呆. 二 通往泰缅边境的一条简易公路上, 一辆日产小货车哼着气, 放着一串黑屁顽强地往前窜着. 车箱里堆满了一袋袋的蒜头, 那是从中国进来, 又转到泰国去卖的土产, 而上面又坐着二十一个准备偷渡到泰国打工的男女, 使这部底盘很低的小货车看起来象是背上驮着个小房子的老鼠, 摇摇摆摆不管不顾地往前爬着,而它背上的东西却始终牢牢地被吸往, 没有掉下来. 依蓉坐在人们中间, 花筒裙, 牛仔服外衣, 头上裹一块挡灰的花头巾. 这打扮就是一个典型的出外跑点小买卖的掸族妇女形象, 在中缅边境倒腾点小商品, 往宝石场, 玉石场送去掸族小吃, 赚点辛苦钱, 都是这样的女子. 而往泰国边境跑的, 十有八九要到泰国打工. 祖辈传下来的说法是, 要想有出息只能往南走. 正南方的缅甸中心地方是不敢去的, 只有往东南方的泰国去, 大家的潜意识里, 那毕竟是兄弟之邦. 依蓉倒没有想那么多, 她是为了去找她的未婚夫载罕. 熬过阴雨绵绵的季节, 田里不知不觉变成一片金黄, 凉爽的山风仿佛在提醒人们, 快收割吧, 正是打场扬谷的好时节. 直到一麻袋一麻袋的谷子放在木架车上, 由屁股滚圆的牛们慢条斯理全部拉回了家. 跑到泰国的载罕还是毫无音讯. 河水更清了, 依蓉去河里洗衣服的次数越来越勤, 看到那排风尾竹上的小鸟又增加了不少, 大概它们的儿女也长大了吧. 夜深人静时, 在泰国打工回家探亲的依香表姐给她讲的见闻就在脑海里不时跳来跳去, 什么大马路, 大高楼, 到处是汽车, 这些都无法形成一个具体的印象, 就如老人们讲到佛经故事时美丽无比的极乐世界谁也无法形容, 但总是有点令人向往. 罕哥在那边做什么呢? 会不会找到一个漂亮又有钱的泰国姑娘? 如果是这样, 自己要不要重新找一个小伙子. “走吧, 姐给你介绍一个沙体(富翁)的儿子.” 依香表姐不管她答不答应拉着就走,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有很多佛寺一样漂亮的高大房子, 一个头戴王冠, 穿金挂银的小伙子向她走过来, 默默地拉着她的手: “蓉, 我等了你很久.”她抬起头来看, 原来是载罕, 脸上和嘴唇抹得红红的, 身上穿着古代王子的那种白袍, 头已剃光. “你要去出家当和尚? 你是来让我当你的咪玲稍吧?” “不是, 我要带你去王宫.” 于是俩人就飞了起来, 直到落在一片森林,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你原来是魔鬼变的, 来骗我.” 醒了, 当发现自己真真切切地睡在床上时, 摸着乱跳的心上, 暗自庆幸. 第二天依蓉正式向父母提出想下泰国打工. 最近几年远远近近的青年男女有不少都跑到了泰国, 有部分人还通过华人的地下钱庄给家里汇钱.几家跑车的专门做偷渡生意, 只要付一笔高过正常车费数倍的钱, 他们就负责安全送到泰缅边境的难民村. 至于从难民村到泰国内地, 当地人自有路子. 一家人商量了三晚上, 就同意了依蓉的意见. 于是悄悄到佛寺里请佛爷选了好日子, 给车主付了钱, 带着简单的几套衣服和一点路费, 把依香抄给的电话号码牢记在心里, 就坐上了这辆摇摇晃晃却又不显得颠簸的小货车. 一路顺风, 无数的缅兵关卡都不怎么检查, 有的连身份证都不看, 大概车主已事先打点过, 或者缅军巴不得掸邦的人全跑到泰国, 他们更省心. 五天后来到了边境, 车主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让大家下车: “往前走就是边境线, 有泰国兵把守, 只能从小路走, 由我的小弟带大家走, 我在难民村和大家见面.” 众人纷纷下车, 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那个跟车小弟翻过一座山, 又顺着一条只有野兽才经常走过的小路钻过去, 由于大家都是干惯了山上和地里的活, 倒也不觉得累, 傍晚十分摸到了一个习惯叫难民村的泰北云南人村子. 找到一掸族人家. 车主把那家主人介绍给大家: “我们现在已到了泰国地方, 我的事算办好了. 以后要去哪里就要听载龙的, 他也是我们那边的人.” 载龙样子很和善: “大家来到这里就是我的亲戚, 有什么就吃什么, 不要客气, 不要乱跑动, 在家是安全的. 要去哪里打工, 我们慢慢再商量, 载隐隐罗.” 大家洗好澡吃了晚饭, 大部分都连夜去投靠附近村子的亲戚朋友, 剩下六个人就住在了载龙的家. 第二天问到各人的打算时, 依蓉就把依香的电话号码告诉了载龙, 结果一打就通, 载龙说了几句就把一个小玩具样的东西递给依蓉, 她学着载龙的样子把它贴在耳朵上, 立刻传来表姐那熟悉的声: “蓉, 你到了泰国? 不要急.姐会把接你下来, 你让载龙接电话.” 俩人又说了几分钟, 好象要买什么东西一样在讨价还价. 最后又把那手机递到依蓉的手里. 依香告诉她: “我已和她说好了, 车费一万铢, 他请人送你到曼谷, 我这里会安排你去做工, 你身上有钱吗.” “只有五千缅币, 刚才换成泰币了, 有四百多, 我不知道够不够.” “哦, 不要紧, 姐姐先替你付, 以后挣到钱再还我.” 于是载龙又在电话了说了几句,最后告诉依蓉: “你放心,我会替你安排的.” “我表姐什么时候来接我? 她在的地方远吗?” 电话的声音比在隔壁家还清楚, 她不明白为什么还要付一万铢的路费. “她不能来接你, 她在的地方如果走路要半个多月才会到, 坐车两天就可以了.” 说完微笑了一下. 这样依蓉就可以想象有多远了, 因为从她们家挑东西到宝石场去卖, 来回才五天, 许多人都累得不敢再去. 五天后, 载龙说依香的钱寄到了, 就安排依蓉去曼谷, 一路上先坐摩托, 又乘小货车, 最后才坐大巴, 转了两天才到曼谷. 由于路上有点紧张, 她没有注意两边的景色, 只觉得车很多, 路很宽, 坐在上面很舒服, 也不颠簸. 等到达曼谷,看到那一座座山样的房子和满街乱跑的汽车,她的心提了起来. 他们于早晨到达曼谷. 依蓉无心去看那些高楼大厦, 紧挨着依香坐在公共车里,老担心其它车会和这辆相撞,那样不知会不会死.在家乡, 如果有二十多条牛一起快步跑过来, 她都要赶紧躲让到一旁. 这里可好, 那么多铁牛似的车你追我赶挤满了道路, 根本不怕相碰. 好在很快就到了依香的房间. 这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 床垫上躺着一个只穿大短裤的姑娘, 长长的黑发遮了半张脸, 睡得直流口水, 梳妆台, 衣柜占了很大的空间. 依蓉看着狭小的房间, 马上想到了家里那宽畅的竹楼. “她还在睡, 我们到凉台上讲话.” 依香小声说着, 领她到了楼顶的凉台. “你来了准备做什么工?” “我也不知道, 姐姐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就跟我们一起去当按摩师.” “那要按什么?” “按人, 把他们接得舒舒服服我们就得钱.” 于是依香用掸族话尽量简单地介绍了怎么按摩怎么坐在柜子里, 怎么打扮, 怎么讨客人的欢心等等. 依蓉听得脸一阵红. “按得好, 一个月会有一, 两万的收入, 折合缅币二, 三十万.” 这可是一包钱, 够她家半年的花销. 依蓉没有考虑什么就答应了. 下午依香又详细地给她解释了做按摩女郎的种种注意事项, 除了特珠服务还不敢答应外, 其他方面依蓉都听明白, 而且庄重地点了头. 晚上去见领班, 只交待了几句, 反正依蓉也听不太明白泰国话. 之后就让师傅教她怎么按摩, 由于泰语词汇和掸族话大部分相通, 再加上依香强行教她学, 不到半个月, 依蓉已基本能和人交谈, 而且也简单会按摩, 于是就正式进柜. 到月底, 不多不少赚了五千铢. 这一天姐妹两在小摊上边吃饭边聊天. “姐, 你能不能帮我打听载罕在什么地方?” “傻妹妹, 曼谷有多大你知道吗? 到哪里去找?” “你什么都知道, 我才到难民村你就叫人把我接来.” 依蓉满脸的佩服. “那是因为你有我的手机号码, 一打就能联系上. 他要是告诉他的手机号码我当然能找到, 慢慢打听吧, 先好好打工赚钱. 你现在想好了没有, 敢不敢特珠服务? 只有那样钱才赚得多.” 所谓特珠服务就是单独开房, 给客人提供色情服务. 依蓉毕竟已和载罕有过肌体之亲. 掸族姑娘一般都比较单纯, 在家乡那种相对封闭和纯朴的环境, 当然不会随便和哪个男人发生性行为. 但也没有多少严格的负操观念. 所以只要稍加引导, 而且没有什么强迫行为的情况了, 很快就适应了环境. 转眼快到宋干节, 这也是掸族很重要的节日, 在家乡就要开始打扫寨子的道路和佛寺. 买各种节日期间的用品, 反正家家户户都在忙这事. 而曼谷却看不出什么不同, 只有在百货公司等公共场合一遍又一遍地放着那首叫 “今天是宋干节” 的歌, 欢快的传递着节日气氛. 半年多来, 依蓉从外表上看已是一个标准的曼谷按摩女郎, 牛仔裤把下身绷得曲线毕露, 露脐紧身短袖衫, 厚底泡沫鞋, 小手提包, 加上脂粉也盖不住的黑眼眶, 都是做夜生活女郎的标志. 由于她是非法打工, 除了在住处和按摩院之间来回, 就是半夜下班后和小姐妹们专门到附近的夜市去买便宜时装品, 有时也跟客人到小吃摊吃点宵夜, 但不敢随客人到远处, 更不能出场, 否则领班会处罚. 最远就是去百货商场逛过一两次. 路上看到那疯牛阵样的车也渐渐不怕了, 她知道那车不会随便往人身上撞. 依香的钱也还清了, 也买了个手机, 以便给熟客人打电话. 泰语当然已基本能讲, 只带着掸族口音. 身上钱也不剩下多少, 除了交房租水电, 买衣服, 化装品, 偶尔和小姐妹们去玩. 生活就这样象河水一样悄悄流着. 可家乡的那条河有季节的变化, 每天日出日落都有方向,月亮的圆缺也有规律, 那里还有凤尾竹下他和罕哥留下的脚印. 这里她从来没有发现太阳从哪个方向出来, 又从哪里落地. 月亮也没有见过, 不知会不会亮. 因为这里的夜晚也到处亮着灯, 谁知道什么时候天黑呢. 而且她们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亮着柔白灯光的柜子里供客人挑选. 做工的时候在一个干净, 凉爽的房间里, 如果客人说灯太刺眼了, 就把它调暗, 于是先互相说些调逗的话, 等谈好价钱就不知道谁按谁了. 静下来也会想到她的罕哥, 想到他们那些井水一样甘甜清纯的悄悄话. 你在哪里呢? 罕哥. 这一日, 依香约她去一个掸族佛寺去拜佛: “那里有很多我们傣族人, 说不定会打听到载罕.” 俩人转了几趟车, 就到了沙吞路, 又坐摩托车进一条小巷, 才看见掸族特色的佛寺, 只见里面的人熙熙攘攘. 依蓉一看见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脸马上热乎乎的, 头有点晕, 真的象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拜好佛, 把供品放在指定的地方, 就出来坐在走廊上. 这时一部漂亮轿车驶了进来, 钻出两个面貌端庄威严的中年男人, 召集大家到一个大厅里开会. 一开口说话却透着一股亲切, 象个佛爷似的. 原来这是掸族家乡会的负责人, 要给大家办泰国打工证. “各位兄弟姐妹, 我们在泰国打工, 要遵守泰国的法律, 只有办了打工证才合法, 警察才不会抓我们.” 条理清晰地讲了一大通办打工证的程序, 有什么好处, 要注意什么事项, 等等. 最后让每人去登记名字, 顺便交3000铢的手续费. 依蓉和依香也去排队登记, 但钱带得不够. “不要紧, 下次再带来, 你们那里还有多少我们傣族同胞也介绍过来, 我们要互相帮助才对.” 那个名字叫载尚的大官和蔼地说, 差点把依蓉的眼泪给捅了出来. “大哥, 我想打听一个叫载罕的人.” 依蓉大着胆问. “妹, 我们傣族叫载罕的太多了, 他是哪个地方的人. 哦,勐马的, 好, 我给你找.” 载尚边说边翻那本登记册. “没有叫载罕的勐马人. 这样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 打听到就告诉你. 还有你把这几个勐马人的电话号码抄去向他们打听打听.” 依蓉一面双手合什向那个载尚致谢, 一面手抖抖地抄那些电话号码. 高高兴兴回到房间, 就和依香一个个电话打着问, 又把自己的号码告诉对方. 一个月以后的下午, 依蓉眼皮不停地跳, 心里正想着不知会有什么祸事, 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先是一句带掸族口音的泰国话: “我找依蓉.” “正在讲电话的是依蓉…..你是罕哥.” 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 “你还好吗? 我是朋友的朋友转告了你的手机号码才知道你来泰国, ……这样吧, 我们下星期在掸族佛寺见面. 我……” “哈罗…” 电话那头已是忙音, 打过去, 是公共电话, 不能接. 依蓉拿着手机愣在那里. “好了, 找到了, 让他来找你吧.” 依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没有告诉我在哪里, 只说下星期在佛寺见面.” “来了一年半连个手机都没有, 看来日子不好过, 见了面再说吧, 不要想太多.” 依香一付见多识广的样子. 数着日子上班下班, 终于等到了星期天, 顾不得三点钟才睡觉, 九点钟起床赶紧收拾打扮好就往沙吞方向赶去. 在佛寺里等到下午二时才碰到载罕. 他变瘦了, 变黑了, 牛仔裤裹住屁股还是显得空空的. 人太多, 两人不敢拉手, 只默默对视了片刻就走到一边. 简单告诉了分手后的情况就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载罕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在一个小码头给人当装卸工, 而且是海鲜, 腥气难忍, 一个月才四千多铢, 和几个缅人住在一个简陋的房子里. 依香的收入算过得去, 但能告诉他自己是按摩女, 已和不少男人有过那种事了吗? “我在一家缝衣厂做工.” 这也是许多掸族姑娘去做的工. 俩人完全是凭着惯性, 就象在家乡时碰面了就往寨子外面走, 避开人多的地方. 于是慢慢离开佛寺, 走出小巷, 这时就见两个警察正站在那里向他们招手: “侬, 过来.” 俩人对望了一眼, 知道跑也没用, 忐忑不安走了过去. “有身份证吗?” “我们是北部山民. 证件没有带来.” ‘哦, 不用说了, 是泰艾同胞. 没有打工证? 跟我们走吧.” 上了警车才发现还有五, 六个人, 都是掸族同胞. 警察把他们带到一间屋子, 那里还有一百多人, 有蹲有坐, 大部分是面貌灰黑的缅甸人. 一个人拿着摄像机在拍. 依蓉暗暗把手机关好, 装在裤包里. 这是领班和依香交待过的, 不能让警察知道她打工的地方. 警察既不打骂, 也不问什么, 晚上还给大家吃了一顿简单的饭, 第二天一早就用两部大客车送往北部. 傍晚时分他们整车人被送到泰缅边境, 警察还友好地和大家摆了摆手: “好好回去过日子.” 再往前走就是缅兵的关卡, 回过头是泰国边防军的检查站. 不少人提着简单的包向缅甸方向走去. 一些人则席地而坐. 载罕和依蓉默默地依偎着坐在路边, 他们不知道是要回到动乱不止的故乡, 还是再次偷渡回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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