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话话红楼(二十三)----周汝昌与胡适间的师从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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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重读芳华”的时候,在网上查找胡适的一些资料,无意中读到了一篇评述周汝昌与胡适关系的文章,叫“周汝昌与胡适一段红楼公案”,作者是南京大学中文系的苗怀明先生。文章详细介绍了发生在周汝昌和胡适之间的恩恩怨怨。联想起以前我所读到的有关周汝昌和胡适关系的文章,和自己的一些想法,遂写下这篇车轱辘话。苗怀明先生的文章很长,不拟转抄在此,给出一个链接,有兴趣的朋友。尽可去阅读刊载在《新京报》的原文。
www.thebeijingnews.com/news/2005/0713/05@173035.html

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出版后,远在海外的胡适,在几个不同的场合,流露出欣喜的感觉,并对人称周是自己的弟子,“是我的‘红学’方面的一个最后起、最有成就的徒弟”。但在周汝昌这边,却有不同于胡适的说法。周汝昌是这样讲的:“有人说我是胡适之先生的‘关山门的弟子’,那实在是一种由于错觉和误解而产生的溢美之辞。事实上,我连胡先生的‘私淑弟子’也远远够不上。我实际只是他的《红楼梦考证》和《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的一个晚至四十年代才认真思索《红楼梦》问题的后生读者”。谦虚的词汇,实际上是婉然否定了胡适的“弟子”说。这就产生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到底胡适周汝昌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从现存的文史资料看,严格地讲,胡适周汝昌之间确实没有正式的师从关系,胡适没有正式地收过这个徒弟;周汝昌也没有上过胡适的“红楼”课。但从广义的师生关系去理解,当周汝昌在燕京大学读书时,胡适是当时燕大的校长和教授,将两人的关系 说成是师生关系,并非不妥。在我看来,关键并不在于这些表面上,形式上的联系,而在于两人在红学研究中,在实际的学术交往中,是否建立起了双方都曾认可的导师和学生的关系。让我们来看看过去的事实。

1947年,周汝昌通过对新发现史料的研究,写出了与胡适商榷的第一篇文章。(可参看我“重读芳华(2)”)。胡适读罢,回应了一信,后又公开发表在报纸上。于是,两人开始了文字上的交往。这时候,尽管周汝昌是燕大的学生,胡适是校长,但他们之间的确是平等的学术关系。但在接踵而至的通信联系后,一方面周汝昌向胡适提出了大量的借书要求,以确保自己研究之需。而这种要求之迫切,数量之大,难度之高,早已超越了普通诤友的范围。唯一能解释周汝昌敢于开口的原因是,他已将胡适看为了自己研究红学的师长:学生在为老师做研究时,是无惧向老师提出任何要求的。

而在胡适的一方,对周汝昌的要求,基本做到了有求必应,正象胡适在回周汝昌的信中所讲的,“我可以给你一切可能的便利与援助”。这也的的确确不同于对待一般的笔友和后辈。最令人称道的,也是几十年后,周汝昌成为红学泰斗后仍感慨万千的,是胡适应周汝昌的请求,借给他胡适从未借给任何人的海内孤本“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胡适离开大陆时,仅带走了自己的两套藏书,而其中的一套,就是“甲戌本”!如果不是把周汝昌作为自己 至爱的高徒,不是作为自己红学事业的接班人,是很难解释胡适精心培育周汝昌的苦心所在的。

另一方面,在给胡适的信中,周汝昌也确实写下过如此的话。“这个工作是先生创始的,我现在要大胆尝试继承这工作。因为许多工作,都只开了头,以下便继起无人了,所以我要求创始的先进,加以指导与帮助”;“先生如不以我为谫陋不可教,希望指导我,赞助我,提携我”。这是请胡适为师,自己执弟子身份的表述。再看胡适的回信,“专力去做一件事,固然要紧;撇开一切成见,以‘虚心’做出发点,也很重要”,“你应当努力写白话文,力求洁净,力避拖沓,文章才可以有进步”,“作文必须痛改痛删,切不可随写”,“古文工夫太浅,切不可写文言文”等,可谓谆谆善诱的师训。这种老师学生间的良性互动,保持了近一年。周汝昌在写给胡适的最后一封信中,这样向胡适表白:“我一定听从先生”,“在相交不久之下,便获得了先生那样亲切的信,已是自己人的信,不再是写给生人外人的信了,这是极为难得的事”。在学术关系上,不再把自己看成是胡适的生人外人,又不是胡适的同辈学友,最好的解释只能是自认为入门弟子。

这些令人心驰神往的师生情谊,随着胡适的出走,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五十年代后,胡适作为头号资产阶级反动文人被彻底批臭后,为了从政治上同胡适彻底划清界限,周汝昌不再承认自己曾经尊他为恩师的过去,也无可厚非。我们都在那个时代不同程度地说过违心的话,做过违心的事。但周汝昌先生在八、九十年代,仍不顾忌历史的真相,对胡适继续有失公正的指责,就不能不提到道义的高度来认识了。

周汝昌讲他与胡适有三点主要争论,一是曹雪芹的生卒年,一是曹家的年表,而最重要的是《红楼梦》的“版本之争”,使“二人之间发生了根本而无法调和的分歧”,“我与胡先生这段‘忘年’、‘忘位’ 之交,后来也未能继续进展,历史给它划了结束”。周汝昌与胡适在红学研究上的确有许多不同的观点,这在他发表第一篇红文章时已经显现出来,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以后的良性互动。问题的关键是周汝昌所谓的“版本之争”,所以,首先要疑问的是,这个“版本之争”究竟发生在他们通信切磋红楼的短短的一年中,还是发生在断绝往来的分离岁月中?其次的问题是,这个学术之争又怎样断送了两人的师生友情?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从现存的周汝昌写的九封信和胡适写的六封信中,看不到“版本之争”的阴影;而五十年代以后的文字交流,仅仅存在于周汝昌对胡适单方面的批判,国内红学界也根本听不到胡适的争辩。那么,周汝昌所论及的“版本之争”,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虚拟。第二个问题更简单,假如个“版本之争”发生在1948年那短短的一年里,那么,请看在胡适离开之前,周汝昌的信中对胡适所做的表白:“我觉得学者们的学问见识固然重要,而其襟怀风度也同样要紧,我既钦先生前者,尤佩先生后者!”对胡适的崇拜和尊敬,跃然纸上,哪来的“根本而无法调和的分歧”呐。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言之凿凿啊。

我无意去责怪周汝昌先生,也根本没有资格和他谈论“得失寸心知”,他的《红楼梦新证》永远是我心中的丰碑。使我心灵震撼的是读到大师的这一句,“我那时已然感觉分明:这位大学者(指胡适)对中华语文的品格高下优劣是如此缺乏审美鉴赏力,这使我十分吃惊,也十分失望。”“让我这一名在校学生心中更加犯了书生气,觉得名流大家如胡先生,其学识水准竟也有其限度,是不能随流盲目信从的”。难以相信的是,这话讲于红学研究脱离了政治干扰的一九九七年,论及的是无政治倾向而研究红楼的一九四八年,涉及的是早已作古的、周汝昌曾深深敬佩过的一代宗师!我想争辩的一句话是,站在巨人的肩上,并不意味着可以把巨人一脚踩到地底下。

胡适地下有灵,不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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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句:
“我那时已然感觉分明:这位大学者(指胡适)对中华语文的品格高下优劣是如此缺乏审美鉴赏力,这使我十分吃惊,也十分失望。”
“让我这一名在校学生心中更加犯了书生气,觉得名流大家如胡先生,其学识水准竟也有其限度,是不能随流盲目信从的”。
------确实有损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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