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我的病友。我们在同一间病室里度过了朝夕相处的两个月时间。每天晚上她照例是要吸半小时氧,我们就各自在台灯下看书看报,房间里很安静,偶尔有氧气瓶咕噜噜的水声轻响一阵,随后又安静下来。说是晚上,但因医院开饭早,骑师只不过是六七点光景,窗帘后头,夜幕刚刚降临,灯光则已经很璀璨,而一帘之隔的病室里,是另一个世界。 这是颇折腾的一日里最为温和的一刻,许多过不去且放不下的念头这时都暂告一个段落,休憩下来。这个时刻使我们特别象一家人,患难与共的。即便是那样一个暗淡的时期,这一刻的安宁依然是值得念想的。 老李是个高级建筑工程师,毕业于芷江大学,芷江大学的建筑系,后来并入了上海同济。她是在那种近代知识阶层相对封闭而循规蹈矩的生活中长大,学问深,涉世浅,尽管经历了一些难免的世事动荡,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天真的气质,这是由于骨子里的单纯。这种单纯其实是具有保护力的,它可在纷繁杂沓的世界里辟出一个另外的天地,供养着正直敏感的心灵。因此,老李看上去神清气爽,就算是那一身不分性别近乎褴褛的病员服,也没有掩盖住她优雅的风度。她还显得特别年轻,不仅是指容貌,还指心底,有时你觉得她就象一个大孩子。医生安排她吸氧的治疗,她对此又惊奇又欣喜,每有人来探望,便有些显摆地向人表演这个节目。这天,前来探病的女儿要走,老李挽留说:你不看我吸氧啦? 在我们病房窗户对面,正是一个建筑工地。老李可从传来的声响判断施工进行到哪一个阶段,她还常常拉我在窗前,指点我看这是什么工序,那又是什么技术,这个吵人而肮脏的是老李住院期间的重要消遣,每有进展,就好像戏剧又拉开新的一幕,有了新的情节。从她那里,我学到了不少建筑业的行话,比如称不含有钢筋的水泥制件为“素”的。 除此,老李还谙熟和喜爱音乐,这来源于她良好的教养。她从小学习钢琴,也受过声乐方面的训练。这是和她的建筑专业相通的。不是有句话说,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吗?这样,她作为一个建筑师的修养就更加完美了。老李就是生活在一个几乎称得上唯美主义的世界里,这世界是有些偏狭,可是却不妨碍老李有一颗好奇的心。她常常急急地走进病室,告诉我一些新发现,这些发现都不是什么大事情,甚至有些微不足道,比如花园里的什么花开了,某某病房新进了一个病人,一位医生剪了个新发型。但这些小事情,在老李近似孩童般纯美的观察下,焕发出新的光彩,她将寻常生活纳入了她的唯美世界。 这就可以想象当老李读我的《米尼》和《我爱比尔》时的困惑不安了,这两篇写的都是女性堕落的命运,发生在社会暗淡的负面。所以我首推这些给老李读,是出于可读性的考虑。那都是情节性较强的东西,又发生在老李生活的城市,上海。不料想却使老李大惊失色。她再三再四地问我:“难道真的有这样可怕的人和事情?”我不由感到十分抱歉,还为自己没向老李表现得更好而暗自懊丧。后来,我的的声誉是在《小鲍庄》那里得到挽回了。老李非常喜爱这篇小说,它并没有因为远离老李的生活范围而遭到排斥和拒绝,它给了老李一个优美的印象。 老李对文学的评价应当说是幼稚的,她不是那类在青年时代崇尚文学,熟读名著,在日记本的扉页上抄写著名诗行的人。她的读后感有时会令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可是切莫就此以为她是缺乏感悟力的,她似乎有一种理解事物的本能。这种本能使她常常单刀直入地切中要害。这也就是单纯的好处了,你说她简单化也好,但就是这种简单化,让她抓住了事情的本质。本质往往就是简单扼要的。 当她看完我的《长恨歌》,第一个问题就让我愣了一下,她说:你以为长脚杀死王琦瑶会逃的过去?我正想解释这不是一个关于案件的故事,可是紧接着,她却发表了以下的谈话: 她说你的这本书让我想起一个人,也算是一个同事吧,是一个丧偶的妇女,在她退休之后,不知怎么忽然迷上了跳舞。她每天都穿的漂漂亮亮,早上去公园跳舞,晚上去舞厅跳舞,好象退回到年轻的时代。这一年的冬天,她又去跳舞,虽然天气寒冷,可她依然穿着一条宽摆的曳地长裙。当她穿过马路的时候,横马路上拐出一辆载重卡车,擦身而去,本来是没事的,可是偏偏挂住了她的裙裾,将她带进车底,的话,不就没事了吗?况且她这个年纪,不穿裙子也,是不是死在这条裙子上的? 老李的故事真是让我吃惊。故事的本身自然也不错,可更难得的是它对王琦瑶命运的象征,准确得一针见血,你说老李深刻不深刻? 有一天,血液科病区有一个病人坠楼自杀,老李来报告时,其实我早一天已经知道,她就问我为什么不说,我说我不愿意议论这件事。老李用奇怪的目光看我一眼,对着窗口出了一阵神,然后突然回过身走到我的床前,对着我说:你说你怎么能不生病,你这样敏感脆弱,却偏要去写那些残酷的事情,这不是自我虐待吗? 这一回就轮到我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了,我想,这个老李可真不简单呀!她这个诊断几乎是可针对所有创作与创作者的关系,她一语道破了这种关系中的痛苦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