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回忆

老家在浙东偏远的农村.低矮的四间瓦房一字排开,独立于山脚下,离开村子有一段距离.前院围着石头砌成的矮墙.右边紧贴一条进出村庄的唯一通路.隔着一片农田,可以看见绵延开阔的海涂.海水的腥味四季不断,有时候海水涨潮时,还会漫入相连的农田.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物资贫乏,生活困顿,真是有负鱼米之乡的美称.但是靠海吃海,走入村里任何一户人家,饭桌上常会有新鲜或醃制的海货.小时候酱油汤下饭是家常便饭,但我的牙齿自幼硬实坚固,看来就是海边童年生活留下的正面印记. 我其实不喜欢海.儿童时代的伙伴,个个一有余暇就手挎小木桶,穿着短裤,赤脚走向大海.站在岸边,你是看不见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忙碌的.一两个小时后回到岸上,手里就是半桶鱼蟹螺蚌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海货,比如饭铲头之类的,听起来还以为是一种毒蛇,其实是形似铲子的一种扁扁小小的东西.这些东西放汤或清炒都味道鲜美且富营养.而我不行,我只能干些最容易的营生,比如在滩涂上捡拾泥螺,采集苔皮,因为这些东西最老实,不会逃跑,不会反抗.稍微困难一些而我有时也能胜任的,是在潮退后的近滩上追抓红钳蟹之类的小东西.这种小蟹的身体和大蜘蛛相仿,一头翘着一只和身体大小不相称的红色大钳,总在泥涂上唰唰唰地快速乱爬,见洞见缝就马上钻进去不见了,因此要在追赶它们时出手快,五指对准了下去,用力捏紧,然后扔进桶内,就不会有任何被咬被刺的危险.但是无法把它们当海鲜吃,因为没什么肉,一般都是用来磨成蟹酱,加很多盐,放在坛子内一年四季慢慢地吃. 我那时常听大人说”欺山莫欺水”这句话,模模糊糊的似懂非懂,因为还处在不很知道危险的年龄.这是现在想起来后怕的年龄,无知而大胆.可以一个人走到潮退之后的海中间的江心,一手抓着浮在水上的小木桶,一手攀着江边软软糊糊的海泥,让身体悬浮在温暖的海水中,抓摸江边糊泥内藏着的小鱼虾蟹.收获最丰厚的是有一次在较远的滩涂上捡拾到一对鲎,一大一小,这种鲎通常都是成对出现的,但轻易不会被人捡到.它们的身体就是一副坚硬的盔甲,拖着一条锯齿边的坚硬尾巴,在水里游刃有余,但一离了水就不会动,死路一条.那次那对鲎可能就是在潮退时开小差,没来得及返回大海,被留在了滩涂上,寸步难移,居然就被我遇上了.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又小又瘦,一手拎一条鲎尾巴,艰难地把它们驮回家里.父母把鲎锯切成小小的块状,连同鲎身上流出的兰莹莹的血,拿酒糟和盐醃了,封在陶罐里面,要吃时舀一碗出来,蒸好就可以上桌.我后来在一篇文章中读到有关鲎的介绍,说是一种营养极好的海生物,于是很遗憾只捡拾过这么一次. 我真正体会到”欺山莫欺水”这句话分量的,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正午已过,没有太阳,空气中有一丝丝凉意.村里很安静,似乎鸡犬不闻.我不知在家里的前院干什么,突然间听到很大的哭声传来,而且哭声越来越响,是很多人在哭,其间夹杂着凄厉的尖叫.我跑出院门,找寻哭声的方向,望见不少人急急向岸边走去.我飞跑着跟了过去,穿过田间阡陌,来到乱石遍地的岸边.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我从岸边看下去,滩涂上搭着五张门板,门板上躺着五具尸体,都是肚子拱得象一座桥.那是村里前一日到海边捡拾海货就没有再回来的五个十几岁女孩子的尸体.我不敢近前,一直站在岸边遥看,凄厉的哭声在秋风中分外凄凉.我后来听别人谈论说,这几个女孩子一定是结伴在江心泥岸中摸海货,不知是哪个先滑了一跤,想抓住旁边的人借力站起来,谁知就这样一个拉一个,都滑下去了.我从此没有再去过江心.这记忆伴随着我,使我无论走到那里,只要见到大海,就无法挥去秋天灰暗的云天下,滩涂上停放着五具年轻肿胀的尸体,耳边哭声凄厉的景象.这是来自童年无法忘怀的终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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