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5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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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則 雪峰是甚麼

 

舉:雪峰義存禪師住庵時,有兩僧來禮拜。峰見來,以手托庵門,放身出云:是

  什麼?僧亦云:是什麼?峰低頭歸庵。僧後到成頭參禮全(+)禪師,頭問

  什麼處來?僧云:嶺南來。頭云:曾到雪峰麼?僧云:曾到。頭云:有何言

  句?僧舉前話。頭云:他道什麼?僧云:他無語低頭歸庵。頭云:噫,我當

  初悔不向他道末後句。若向他道末後句,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

  舉前話請益。頭云:何不早問?僧云:未敢容易。頭云:雪峰雖與我同條生

  ,不與我同條死。要識末後句,只這是。

 

  禪師付法於弟子後,將方丈亦讓了他,自己則離寺在近處山中結庵居住,惟

歲時節日弟子迎接他來寺裏受諸方供養瞻仰。平時也偶爾有僧到庵裏去訪問他。

本則即是講的雪峰禪師晚年住庵時,有遠方僧人來訪問他,雪峰見來,以手托庵

門放身出云:是什麼?這一句是天地無心的問。大自然即是個「是什麼?」而不

要答案。這「是什麼?」就是答案。但那僧也問是什麼?則成了實問。雪峰被這

一反問,倒是慚愧起來,他低頭歸庵,像個幼稚的學童。

 

  與這相似的,另有一則公案在前。是昔年雪峰在德山宣鑒禪師會下作飯頭,

一日齋晚,德山托缽下至法堂,雪峰云:鐘未鳴,鼓未響,這老漢向什麼處去?

德山無語低頭歸方丈。雪峰舉似師兄巖頭,頭云:大小德山,不會末後句。德山

聽見了,令侍者喚巖頭問云:你不贊同老僧呢?巖頭密啟其語,德山至來日上堂

,與尋常不同。巖頭於僧堂前撫掌大笑云:且喜老漢會末後句,此後天下人不奈

他何。

 

  禪師都是非常峻烈的,罵人瞎驢時像小孩的當真發怒,惟不留隔宿之怒。即

刻他可以真心的笑起來。因為是這樣的思無邪,所以他又像男童的會臉紅,他沒

有輸,沒有壞,也會怕不好意思。德山禪師的被飯頭一說,無語低頭歸方丈,雪

峰禪師的被僧一反問,無語低頭歸庵,就是這樣的。

 

  但是他能知道自己的這個是美嗎?

 

  我哥哥說他小時的幼稚尷尬,後來想起來。原來都是美的,當時可是不知,

很煩惱的,其實連這會煩惱亦是美。他道:我是近年來纔有了自知之明。每每做

了失敗之事,自己卻知道這原來是好。雖然如此。亦還是憂傷。而一面卻知道自

己的這憂傷,比達觀了不憂傷的更好。巖頭說的末後一句,便是這自知之明。所

以德山禪師聽了他密語之後,至來日上堂便與尋常不同了。

 

  巖頭云:「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且曰:即此是末後句。不

同條死是有他自己;自己無過於自知之明。自己不是個人主義。今人卻是有個人

主義而無個性,有個人而無自己。有他自己者,即天下人不奈他何。

 

  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末後句,為君說,明暗雙雙底時節。

    ──賓主雙暗雙明在於一機。

 

  同條生也共相知,不同條死還殊絕。

    ──生同命不同。

 

  還殊絕,黃頭碧眼須甄別。

    ──釋迦與達摩各有他自己。

 

  東西南北歸去來,夜深同看千巖雪。

    ──雖然各有自己,還是與我同見同知,可比兩刀相鬥,刀鋒合在一起

      。

 

  末句是雪竇禪師把來一翻。

 

 

 

 

            第五十二則 趙州石橋

 

舉:僧問趙州從諗禪師:久響趙州石橋,到來只見略彴。州云:汝只見略彴,且

  不見石橋。僧云:如何是石橋?州云:渡驢渡馬。

 

  趙川石橋是當時天下聞名的大橋,而略彴則是水上橫一木為渡,連沒有資格

稱為橋。有遠方來僧問趙州從諗禪師:「久響趙州石橋,到來只見略彴。」是故

意滅他威光。但非惡意。民歌裏有男女對唱,女的故意挑逗,表示看不起他,於

是輪到男的答唱,也來還她一手,說她鄉下姑娘諸般可笑,但其實兩人心裏是相

愛悅的。禪宗的有些問答,便也是像這樣的民歌問答。那僧說了只見略彴的話,

還問趙州禪師:這是為什麼呀?而趙州亦不讓人,答道:「汝只見略彴。」你是

狗眼看人低,鵝眼看人小,所以不見石橋。這裏比起研究兩人的話語的意義,寧

是先要會得欣賞那機智的活潑,而這機智活潑也就是意義了。

 

  趙州禪師與那僧的第一回合問答,是兩兩機鋒相逼。但是第二回問答,僧問

:「如何是石橋?」州答:「渡驢渡馬。」說得來這樣平易,則是一下子解脫了

機鋒的兩兩相逼,到得忘機的境界了。這又是會變轉得快,活潑所以自在。像抗

戰勝利時中國方面對日本示以大道和平的自在。

 

  與此類似的公案有「灌溪劈箭急」。僧間灌溪志閑禪師:「灌溪久響,及乎

到來,只見個漚麻池。」溪曰:「汝只見漚麻池,不見灌溪。」僧曰:「如何是

灌溪?」溪口:「劈箭急。」這問答是第一同合的與第二回合的皆機鋒相逼到底

,不如趙州禪師的多有迴旋餘裕,不是一機到底,而是在忘機中含蓄著新機。

 

  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孤危不立道方高 入海還須釣巨鰲

    ──巨鰲要以忘機為釣。

  堪笑同時灌溪老 解云劈箭亦徒勞

 

像民歌裏男女相挑逗的唱詞,即不可以只管一路的機鋒相逼到底,因為原是為了

相愛悅。釣絲與放風箏的線都要有收有放。不連續的纔是機。

 

 

 

 

 

            第五十三則 馬大師野鴨子

 

舉:馬大師與百丈行次,見野鴨子飛過。大師云:是什麼?丈云:野鴨子。大師

  云:什麼處去也?丈云:飛過去也。大師遂扭百丈鼻頭。丈作忍痛聲。大師

  云:何曾飛去?

 

  萬物之動皆在於機,而萬物之機皆即是我身之機。所以可把萬物之機皆收入

於歌舞,亦收入於書法與圍碁。馬祖扭住百丈的鼻子時,百丈即是野鴨子。而曰

:何曾飛去,則是機。

 

  此則雪竇禪師的頌,真是好到彷彿一幅靜物風景畫,曰:

 

    野鴨子,知何許,馬祖見來相共語。

    話盡山雲海月情,依前不曾還飛去。

 

能把動的東西寫成靜物風景畫,是因悟得了動靜一根,久暫一理。而底下果然是

 

    欲飛去,卻把住。道道!

 

這一下子欲飛去之勢,真覺得是像要翻江攪海,簸動山岳。而你一把將它攬住了

,這時看得人們一齊歡呼起來,叫道:「好本領!」但是第二著手你又待怎樣呢

?你總不能扭住不動,撳死這隻鴨子。雪竇禪師問你:說呀!說呀!

 

  這要是我來說呵:我一攬住了,我就乘之而飛。

 

  我答出了這個,以為得意,焉知我哥哥看了道:但是還要問,這乘之而飛,

又是怎樣的飛法?說呀說呀!我一時無措。哥哥道:那末我就答道,把這天地之

機,野鴨子的欲飛去之勢,畫為伏犧的卦象,制為治世的禮樂,在歌舞裏,在書

法與圍碁裏展翅翱翔,五里一徘徊,下視山川城郭皆明劃。

 

  於是我哥哥解說:如這類公案在印度佛教是沒有的,在中國禪宗纔有。印度

佛教說「法無去來」,野鴨子的飛去與不飛去皆只是妄識。惟中國的禪宗纔是肯

定野鴨子有飛去與不飛去,而把住那欲飛之勢、之機。這是馬祖的大見識,雪竇

更進一步問:但是把住了又待怎麼樣?你答他:乘之而飛,這就是到了禪宗的頂

點了。過此,則雖雪竇亦不能再有所問。過此而還要問:乘了又如何飛法?則是

黃老與儒的事了。黃老與儒纔知乘天地萬物之機、之勢,而以之為治世的文明的

造形。我今把這段話記下來,喜其把禪宗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地位如此簡潔地就說

明了。

 

 

 

 

 

            第五十四則 雲門展兩手

 

舉:雲門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云:蘇州西禪老師處。門云:西禪近日有何言

  句?僧展兩手。門打一掌。僧云:某甲話在。門卻展兩手。僧無語。門便打

  。

 

  雲門禪師問僧:西禪近日有何言句?僧展兩手,是叫他猜。雲門卻不猜這個

謎。僧云:讓我來說你聽,雲門也展兩手,則是好玩。

 

  這猜謎與好玩,在人類文明史上說來話長。小小孩喜捉迷藏,是原始時代人

類尚與獸類為伍,為搜獲可獵食物,與躲避強敵不被搜獲的習慣遺傳。纔一歲多

的嬰兒,都要把食物與玩具隱匿在沙發椅子底下,這也是原始人類尚近於獸類時

的習慣遺傳。以後就發展為猜謎,猜謎是有好玩的意思在內了。

 

  猜謎的古語是射覆,叫你去射中被蓋覆著的東西。射得中是幸運。而知道幸

運,這就好玩了。嘗見狗聽見草樹叢裏有些聲音,跳進去搜索了無所得,它使罷

了,並無思想。貓捕老鼠到手中又被逃走,它立著也只茫然一回,不去思想。人

纔會思想,先是知道去反省技術上的原因,再是知道了萬事是有幸運。

 

  知道有幸運,是知道有天地之大了。吳清源下圍碁,每說勝是幸運。而最大

的好玩,是來與幸運相戲耍,可以惡運也化為好運,往往是惡運成全人,遠比好

運成全人更大。自此,人纔可以超過成敗了。大自然就是有成與毀而超過成毀的

 

  人類知道有幸運,是要經過悟識。幸運是可被感知,而不能以思考的方法去

知道。讀近人一位先生的書,講太古是人類渡洪水開了悟識,纔創始了新石器文

明;新石器文明也就是史上世界文明的總開始,而前此舊石器時代的則是無明。

 

  自新石器文明展開了兩門學問:一門是猜謎,又一門則是造形。而這都是因

為人類豁然開了悟識,有戲耍的心情,纔是可能的。如物理學,是去發見自然界

既已有著的東西,所以原也是一種猜謎的學問。還有占卜,與兩軍相對,共敵將

鬥智,將計就計,與仕宦對在上者的揣摩術,以及打牌去研究對方的心理,都是

屬於猜謎的學問。

 

  這猜謎的學問發展為三個階段。第二階段,單是猜中對象就得了,如射覆、

打牌九、猜詩謎等,不雜自己的意見。第二階段是猜中了對象,加以主觀的應付

,如物理學、兵法、揣摹術等。而最好是到了如偶舞,與對象相戲耍。第三階段

是猜到了究極的自然,到底也猜不透。天地似信似疑。戀人的心思似信似疑。而

亦不用猜透。

 

  另一門造形的學問,則是自然界並不存在著這樣東西,是主體的研究者與客

體的自然界相融合了,而創造出來的新東西。如數學、如造輪、如人世禮樂。這

門學問的頂點是不失單純之理。而還有是其造形不堆積,似無一物。

 

  禪宗的還是以第一門猜謎的學問為主。禪宗的公案就有點猜謎式。公案裏問

如何是佛法大意,問如何是達摩西來意,那都是已有著在那裏的是客體東西,而

加上主觀的應付,所以臨濟禪師說賓主歷然。應付的方法是捉住,與以一掌,托

開。這裏有賓主相戲耍,禪師講的主題像一路翻筋斗,都是翻與反,在這裏有著

無窮之機。

 

  造形又有造形之機,與猜謎之機大致相通。雖然如此,禪宗卻因疏於第二門

造形的學問,所以不會制作禮樂。但是禪宗最有本領應付形勢之機,所以出來得

姚廣孝那樣的人才,能為開國者策劃取天下。

 

  猜謎的學問從單純的猜謎,到與客體相戲耍,到最後惟是大自然的一茫然,

把猜謎的學問自己來否定了,這三個階段禪宗皆能到達,且把全般都活潑化了。

其中單純的猜謎(射覆)是猜謎這門學問的祖宗,所以最有一種稚幼的喜樂。如

年輕女子悄悄跳到愛人的背後,冷不防用雙手向前面掩住他的兩目叫他猜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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