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10天,金钟问马莲: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看书呢?在哪儿看的那么多数书?
马莲说我小时候住在武鸣,家离图书馆不远,没什么事情,每天都去图书馆,久了差不多把图书馆我能看的书都看遍了。
金钟:你是和家人住一起么?
马莲:和我爸爸妹妹住一起。
金钟:你妈妈……?
马莲:她早死了……到今天都没有下葬,还停在老家的一个山洞里,那座山叫五峰山。我老能梦见那个山洞。我老想有时间的话给她买块墓地,让她入土为安。
哦!金钟到这时觉得马莲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对她眼睛中那遥远的哀伤也有了新的认识。
怎么会这样?难道你们那里人去世了不下葬吗?金钟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要下葬。只不过我妈妈的情况有点特殊,族里的老人不让她葬在坟地里。提起往事,马莲的语气有点沉重。她简要地述说了马车和一个外乡女人简短的家庭生活。
金钟听罢不胜唏嘘:真对不起,说起了你的伤心事,我没想到是这样。这事挺沉重,我无法说什么安慰的话。
马莲倒显得没什么:过去很多年了,伤心也有个头儿的。
金钟:你保存了办公室里的那幅字是不是要纪念以前的某个阶段?
马莲:我估计这个你能猜到,你看你举一反三的本事真不小,字以后肯定会有进步。是,我留那字是为了纪念我的初恋。
金钟:那就谈谈初恋。
马莲:为什么要跟你谈初恋?
金钟:初恋是人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自己,在和平时代初恋算是一个人的里程碑。在江湖上游走这么多年,回头看看以前的里程碑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的里程碑是什么样的?马莲问。
金钟:当然是散在风中了。
马莲:那你先说说风中的里程碑。
金钟说好,那我先:我的初恋时在初中,我们班级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成绩还好,人也文静,问题是那孩子体育也好,是我们学校百米纪录的保持者。
马莲:简直是人中吕布哇,当然是女吕布。
金钟:没错儿,我只有仰视的份儿了。初中前两年我仰视得脖子都酸了,第三年,我发现她开始注意我了。
马莲:有证据么?
金钟:大把的证据。在课堂上她没事儿就回过头来看我这个方向,一双大眼睛亮如秋水。
马莲:你怎么样?
金钟:我能怎么样?我被淹了,上课溜号,注意力不集中,老盯着她那雪白的颈项发呆;下课郁郁寡欢,老偷偷摸摸看她,她一些微小的变化我都知道,我比她自己更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戴没戴胸罩,剪没剪刘海儿,甚至来没来例假。
马莲:这你都知道?
金钟:知道,只要你下工夫注意观察一个人,没什么能逃过你的眼睛。可惜我们寻常人不能持久地保持自己的注意力,对一个特定的目标。最后那年我的成绩一塌糊涂,老师都看出来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干,他没证据,也就不好明说什么。可他还是对我旁敲侧击,有时就在课堂上。我也知道他说的是我,也知道那样下去不行,可就是控制不住,我不能看她的眼睛,看见了就跟中了蛊似的,都快淹死了,还梦遗,甚至……
甚至什么?马莲问。
我不好意思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还没从那蛊中解脱出来。金钟说。
马莲:都是风中的事情了,说,恕你无罪。
金钟:我甚至在课堂上看见她的眼睛就能勃起……
马莲:多大的事儿,我还以为抢鸡蛋了呢。
金钟: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怎么对别人的初恋一点儿都不尊重啊?
马莲:对不起,我是被你初恋吸引了,忘形了,多奇妙的初恋啊,就叫贾瑞的初恋吧?
金钟:是,当时我觉得自己跟贾瑞差不多,问题是贾瑞还敢跟凤姐搭讪两句,我一句话在她面前也说不出。每天跟做梦似的。
马莲:后来呢?
金钟:后来都快毕业了,大家有可能各奔前程了,我觉得不能老这么闷着,男同志得主动点儿,就找个机会跟她说说我们的事儿。她问我说我们有什么事儿啊,我说我们也这么久了,眼看快毕业了,不如把关系确定下来,大家好专心学习,免得老背靠背,搞得人心神不宁的。
马莲:她怎么说?
金钟:她说学你的习,金钟,我是老回头不假,可我看的不是你,我是看你身后的王永生呢。王永生是市体校的射箭运动员,也有纪录在身,一身的疙瘩肉跟阿诺似的。
马莲:你怎么样?失望吗?
金钟:开始挺失望,跟掉冰窟窿里似的。可过一会儿就好了,还觉得解脱,那大半年可把我折腾得身心俱疲,一听这话跟得了大赦令似的。
马莲:我还以为你会流两滴清泪什么的。
金钟:是,当时也努力过,可后来一想,我把这事儿撩下,太轻松了,不用老跟做贼似的瞄人了,也不用老观察她的变化了,不用担心她跟别的男生说话了,我这个轻松劲儿别提了,真是拨开乌云见太阳啊。多年后我还想,这人真奇妙啊,愿望跟结果相差十万八千里,人家看我背后的王永生,我自己跟自己忙活了大半年,还挺激动的……所以后来我就学了哲学。
马莲:你这是暗恋,不过故事不错,编得挺好。
金钟:什么叫故事不错,真事儿,那女生就在机电公司当接线员,不信你可以去问。
马莲:有那工夫我还睡一觉呢。
金钟:那你的初恋呢。
马莲:还不如你的呢,今天累了,休息了。88。
第11天,金钟批评马莲:生意人欠债不还可不好,你得说说。
马莲问金钟:你非要听么?
金钟说是。
马莲说其实很乏味,初恋都是当事人说起来很带劲儿,可别人听了都要打瞌睡的。
金钟说那你就还我一个瞌睡,这涉及到信誉问题。
马莲说好,还你个瞌睡。其实也没什么,那人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在一个聚会上认识的,他人很精神,也聪明,自己开个广告公司,聊了两次,很谈得来,就交往了,后来就同居了,我们一起打理那个公司。后来他又跟个学舞蹈的女孩子好上了,我们就散了。
完了?金钟问。
是,完了。马莲说。
金钟:很平淡啊。
马莲:是平淡啊,瞌睡出来了没有?
金钟:那倒没有,不过你的眼睛告诉我好象不是这么简单吧。
马莲在电脑那边轻轻打了个哆嗦:对了,散了以后我吃了点儿药。
金钟:都怀孕啦?
马莲:没怀孕,我吃了点儿安眠药。
金钟很惊讶:啊,多少?
马莲:大半瓶吧。
金钟:可没死成?
马莲:是,没死成。你希望成?
金钟:我不希望成,成了我找谁装修去啊。
马莲:我一个人睡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醒了,醒以后把以前的很多事情都忘了,当时把那次恋爱也忘了,跟得场大病差不多。怎么样,我是不是连利息都还你了?
金钟很窘: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么沉重,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你欠着了。
马莲:是不是挺可笑?
金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觉得可笑。
马莲:那你感觉到什么?
金钟:我感觉你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敢于下注。
马莲:敢下注又怎么样?
金钟:敢下注的人不管输了赢了,总会令人侧目,他们的气特别。
马莲:这就是听了这个故事你得出的结论?
金钟:不是,是在你公司见你那天的感觉。
马莲:哦,你感觉挺丰富。
金钟:很多时候并不怎么样。
然后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马莲说:明天起早去贵港,我得休息了。
金钟:那赶紧休息吧,明天我也有课。好梦,88。
第15天,金钟在MSN上遇见了李平。
李平说依旧很忙,估计已经扎了几百个黑屁股了。金钟表示鼓励:那得加紧那,争取回来之前突破1000。
李平说突破1000看来不成问题,然后接着问装修的事情怎么样了?
金钟说正紧锣密鼓的依计行事,估计在瓦西里耶娃同志回府前完工是没问题的。
李平说不错不错,还问他小说写怎么样了。
金钟说也很顺利,估计她回来前红旗令主统一中原武林也不是问题。
李平哈哈大笑:天下尽入我榖中啊。
突然李平说:金钟,我怎么闻到一股女人味儿啊,你没背着我干什么吧?
金钟打了个激灵,说没有啊,我这儿忙得厉害,哪儿有时间招惹女人啊,就一个五姑娘还打入了冷宫。说完还拿个摄像头把自己的斗室照了一圈儿,以示清白。
李平说这能照出什么啊。
金钟坦白说前两天有俩四年级的女生要考研,到家里来过一次,主要是打听金钟母校哲学系的情况,想让他帮忙联系个导师。
李平那边儿好象放心了,告诉金钟再坚持半年,半年过去,革命就成功了。
金钟打保票:我是教毛概的,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越是革命快成功时,就越是考验一个人政治品质的时刻,别说半年,再来半年又能奈我何呀。
李平表示很满意这次考察,希望金钟多注意身体,以便在未来的日子里为社会和家庭多做贡献。
金钟说你就瞧好吧。
牛郎和织女在依依不舍中话别。
第20天,金钟去了趟古籍书店,想搜罗一本老点儿的拳谱,给红旗令主加点儿功力。可惜,老拳谱没找到,倒碰见本民国时的《兵器谱》,金钟觉得也不错,花20块钱买了下来,红旗令主武功盖世,可他的喽罗们也需要点儿先进武器啊,毕竟那么大的武林不是一个人说做个梦醒来就能征服的,革命需要幻想跟规划,更需要踏踏实实的工作。临出门,金钟发现店主手里拿了块瓦片儿,来回摩挲,很得意的样子,金钟好奇就问:什么好东西啊这么高兴?
店主说当然是好东西,卖我的人说是汉朝宫殿的瓦当,你看这儿还有未央俩字儿呢。
金钟拿过来一看,果然有俩字儿,可已经很模糊了,说:未央也不一定就是汉朝的,再说这么模糊,意思也不大了,不然你让给我吧,我留着盖宣纸上。
店主说我也不搜集这个,就是当时一激动,真喜欢你拿去吧,80来的你还80拿走。
金钟说80太贵了,50吧。
店主不同意,俩人又是研究真伪又是讨论价格,拉扯了半天。最后金钟给了60走人。
金钟挺高兴,琢磨着什么时候送给马莲,自己好再杀杀装修的价,让她既保证工程的质量,又别使劲儿挣自己的钱。反正他们做装修和设计的,都好这个调调儿。
回来后接着写武侠,QQ上遇见了马莲,没聊两句,马莲说真奇怪。
金钟问出什么事儿了。
马莲说下午回来睡觉时梦见金钟去了建材市场,买了很多瓦,自己还奇怪,你装修那房子不需要瓦呀,买那东西干什么。
金钟头皮有点紧,说:你也太邪了,我刚买个瓦片儿你就知道了,怎么会这样?还想找机会送你呢。打打溜虚。
马莲也说怪,难道真的是今天买的么。
金钟说是,就下午,还没捂热乎呢,你就知道了。怎么样啊,什么时候过这边来,我送给你吧。
马莲说我不要,你不知道《诗经》里说生女孩是弄瓦之喜么,我不喜欢瓦片,你自己留着吧。
金钟说这禁忌也太多了,瓦片儿就是个文物而已嘛。
马莲说那也不要,我奇怪的是难道我们有感应。
金钟想起了远在非洲的李平,想起了她临走时婆娑的泪眼,想起了前两天李平的话:我怎么闻到了女人的味道。
他沉默了。
第30天,是中秋节,参加完学生们的活动,金钟回到自己的蜗居,继续写小说,这时手机响了,是那种短信的滴滴声。金钟平时很少和人互发短信,觉得挺奇怪,拿起来一看就五个字:祝中秋愉快。发信人是马莲。金钟的脑海里又出现了李平那留恋的泪眼……
他打开QQ,马莲不在。金钟留言:谢谢短信,祝你也中秋快乐。
第31天,马莲问金钟:为什么不回我的短信?
金钟说我回了,在QQ上回的,你没看见么?
马莲说手机上的没看见。
金钟说手机上我没发,我对手机发短信也不在行,我从不给别人发,别人也很少给我发,昨天就收俩短信,一个是你的,一个是学生的,我都没回。跟蜘蛛似的在键盘上东按西按,忙得慌,蜘蛛还好,八个爪儿,我就俩,忙不过来啊。
马莲:昨天我收到32个短信。
金钟:恭喜了,有不少是邀请共进晚餐的吧?能忙过来么?
马莲:我跟月老共进的晚餐,也不错,挺清净。
金钟:知道这样我就邀请你了,真遗憾。我跟几个学生吃了一顿。
马莲:学生是女的吧?
金钟:是啊,她要考研,我帮了她点儿忙,我们学校可不赞成教师跟学生谈恋爱。
马莲:要是赞成是不是就谈了?
金钟:谈个头哇,我结婚证都领了,就等房子了,你想让我犯重婚罪么?
马莲:原来如此啊。老听你要结婚,怎么没听你说起你未婚妻呢?
金钟:她援外去了。
马莲:是伊拉克的维和部队么?
金钟:伊拉克还轮不到她,她去了非洲,医疗队。
马莲:原来是女白求恩呐,不简单。
金钟客气:什么白求恩,就是给黑人兄弟打针罢了。不过她按摩功夫还不错。
马莲:那你福气可不小。
金钟:不谦虚的说,我也这么想。
马莲换了话题:我常常梦见一只手,搞得我睡眠很不好,你不是学过心理学吗,能不能帮我分析分析。
金钟:好哇,那你先说说是什么样的手吧。
马莲详细地把七岁时在武鸣夺去卫东生命的那只手描述了一遍,并告诉金钟,这手常出现在自己的梦中,20多年没间断过,简直都成梦魇了。
马莲的叙述让独自居住在单身宿舍的金钟头皮发麻,老时不时地看自己的窗户。马莲讲完了,金钟长出了口气,问:老大,跟真的似的,整的我都不敢一个人待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啊?你近视挺厉害的。
马莲:你看我是编瞎话的人么?我又不写武侠,睡觉的时间还不够呢,我犯的着编瞎话么?再说了我那时也不近视啊。
金钟说要是这样,心理学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了,谁有过这样经历都得做噩梦的,真难为你了。
马莲说难道就没办法了么,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金钟说那也未必,这样吧,你发我张你的近照,要脸部清晰点儿的,我给你看看相吧。
马莲说就你那点儿道行能看出什么来啊。
金钟说先给你个案例吧,我们教研室有个离休的教马列的老太太,前后嫁过俩老伴儿,那俩老伴儿还是战友,可都暴亡了,人都说老太太坎坷,有次我见了老同志,觉得她事儿还没完,当时也是没工作经验,老太太一走我就在教研室里说:她也不要再嫁了,她事儿还没完。有同事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老太太脸上杀气太重,下巴也怪,给我的第一印象像把刀。
马莲问后来怎么样。
金钟说:能怎么样?老太太后来确实没再嫁人,可有人把我的话给传过去了,老太太对我很不客气。
马莲说要是我我也不客气啊,你太不会说话了。
金钟说世人往往不喜欢事实就是如此,告诉你吧,自打她独生儿子出了车祸,老同志对我又客气啦。
马莲问为什么。
金钟:他儿子在海外镀过金,跟上面不知道怎么联系上的,年纪轻轻就在外地做到了厅级,可一次车祸,植物人了,到现在智力还在3岁阶段,都好几年了。老太太当时就双目失明了,再到教研室来对我好多了,还鼓励我别管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是主义就都要好好研究,研究透了好为人民服务。
马莲唏嘘:真的假的啊,老大。
金钟说你要不信你去问老林,估计没准我的话就是她告诉老太太的。
马莲:这么看来你还真的会看相啊。
金钟:也不敢那么说,但有时灵感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