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润喜来信了。
信是写给东有的。
信中说,他心中有个她。她就是村里最漂亮的那个女孩。
——也许他永远不能回来了,再也没有表达这个愿望的机会了。润喜要东有转告她,就说他爱她。
她是谁呢?
人们议论纷纷。
在前线,除了战斗,人们想得最多的就是爱情。爱情,总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也总是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远去,猫耳洞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个人爱情,这里实行的是准共产主义,什么东西多是公开公有的,就连生命也一样,更何况爱情。许多战士参军的时候已经有了女朋友,于是战事之外最大的期盼就是等女朋友的来信。那种滋润没有恋爱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信上大多是鼓励男朋友英勇杀敌,争取立功的话,当然也有一些卿卿我我,儿女情长的语句,在这种场合,都成了公开的内容,因此信一来,最先知道内容的往往不是信的主人,而是战友们,甚至是连部。没有人因此而跟谁过意不去,收到信的人往往会有一种优越感,很自豪的样子。没有女朋友的战士也不甘寂寞,只要是自己心仪的女孩,在心里就把她当成了自己最爱的人。也许在那种环境下,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处境,人生在每时每刻都可能画上句号,没有开花,没有结果,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因此我们的润喜写来这样的信,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对于润生来说,这封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兄弟同炕多年,润喜的脾性他是知道的。这小子从小就不跟女孩子玩,大一些的时候不让人在他跟前提女孩子。农村人都喜欢跟小孩子开玩笑,特别是男孩子。小一些的时候会摸他的“雀娃”,一边摸一边问:你要“雀娃”干什么?男孩说撒尿。大人就会摇头,说不对,要它是为了去媳妇!男孩一脸不解的样子,后来别人再问,就说为了娶媳妇。——娶媳妇做啥?——娶媳妇生娃。——生娃干啥?——生娃帮家里干活。问到这里就算很彻底了,没法再问了。问的人很满足地拍着男孩子的头说:狗日的好好听话,长大了娶个好媳妇!男孩一躬身就跑了,谁也不会把这话当回事。问到润喜的时候他就不说话,再问也不说。大人于是就诱导:是不是长大了娶媳妇?润喜眼睛一瞪,说谁再说娶媳妇我×他妈!大人就恼了,说你这孩子咋这样?是不是想挨打?润喜往前站了一步,说打吧,我让你打!问话的大人就红了脸,非常没趣地走了。后来村里人都知道润喜不让人在他跟前提媳妇的事,一提就翻脸。平日里也很少看见他跟女孩子在一起玩,母亲高兴地说:我润喜是个好娃,眼气高着哩!
他能看上谁呢?平日里姐姐拿村里的女娃跟她开个玩笑,他都跟人急。在女孩子的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么清高,村里的女娃都不敢跟他说话。
润生百思不解。
东有笑了。东有说别看你是老哥,润喜有些事是不可能跟你说的。咱们村最漂亮的女孩就是雪娥了,我敢说村里年龄差不多的男娃,百分之九十都喜欢她!
哦,雪娥!彩娥的妹妹,长得有点像邓丽君的那个女孩,彩娥姊妹里面最出类拔萃的女孩,整日里一付清高的样子,目空一切的女孩——这个雪娥呀!
“润喜真是痴心妄想!”润生当时就下了结论。
“那倒不见得。说不定润喜立了功,被部队留下了,当上了军官,还看不上她了呢!”东有对润喜很有信心。
“这话就不要向外传了,让雪娥妈知道了可不得了。——信在哪里?”润生问东有。
“我已经给了雪娥了。”东有说。
“你怎么能把信给她呢?”润生有些生气了。
“不要紧的,雪娥看了信也没说什么。她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东有说。
但愿没什么事情。润生想。
润喜没有收到雪娥的回信,心里很焦躁。爱情是个神奇的东西,特别是对于情窦初开的人来说,产生的作用是不可言传的。人可以被这种朦朦胧胧的爱情魂牵梦萦,完全陶醉,也能被她无情地把心撕碎!
润喜连里的一个兵上阵地没两天就收到了一封女朋友写的信,他是全连最早收到信的人,那高兴劲就别提了,精神好得让他马上去奇袭河内直捣金兰湾也不会眨一下眼!那天上午,是由连指导员亲自撕开那封信的,这封信要通过电话在全阵地播放呢,军事共产主义嘛!真开心啊!虽然信不是写给大家的,可大家的心依然热得不行,洞里除警卫哨外大伙全围着电话,一个劲的冲指导员嚷嚷。指导员开读了:“——小张同志,”不对了,这话好像有点不是味,弟兄们的心一下子就揪到了嗓子眼,每个人都隐隐地觉察出此信的不善。通常信的一开始都是亲爱的××,接着便是大家善意的哄笑。果然,这是封吹灯信,指导员的声音越读越轻,全连各哨位的电话是串联的,通播着呢,大家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可那会电话里静得出奇,连心跳都能听出来。“——妈的!就这么黄了!真他妈不是东西!”也不知是谁骂了一句,引来的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叫人心里难受,不是滋味。然而那封信里的主人公却异常的宁静,从此他就不再开口说话了,那种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战友们听见他压抑的哭泣声,恪生是那样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也许他的心已经彻底破碎了。第二天,他就牺牲了,傍晚封闭阵地时踩上了地雷,当时就不行了,他的双眼就那么睁着,无神地凝视着远方的天空,连长用手为他合了几次,那眼皮象是橡胶做成的,很有弹性,慢慢地又睁开了。他就这样睁着那双大眼静静地走了,没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一件东西……润喜永远无法忘记他的那双眼睛,还有那封要命的吹灯信。
那时老山流行一句口号:——理解万岁!我们则把他们叫着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在那个相对和平的年代里,有这么一块战火纷飞的孕床,的确可以培养出许多英雄,作为参战军人的他们理所当然会成为千万青少年的崇拜偶象,但这一切大多与爱情无关。当他们辗转在炮火中,挣扎于枪林弹雨之下时,往往要受到来自两方面的伤害,一种是无情的弹火,它可以带走他们的生命;另一种就是爱情的伤害,它能撕碎战士的心!在前线,失恋率是相当高的,无论哪个部队都有一群,因此说老山既是士兵生命的归宿,也是士兵爱情的坟墓;他们在归宿里舍生忘死,在坟墓里励血铭志!
战争还在继续。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由收复老山为开幕的战争会持续整整五年。比起紧接而来的防御作战,已过去的老山攻坚战简直就不值一提;在这片亚热带丛林里进行的战争是中国军人从不增经历过的,战斗的胶着性和残酷性更显其独有的特色。老山无故事,应该说老山无浪漫的故事,有的只有艰苦和血腥。
我军连攻下无名高地后并没有作实际的休整,马上就投入了防御作战。刚打下老山,敌人的报复动作相当大,战斗每天都会发生从小股特工偷袭到班排规模强击直至连营集团冲锋,战友们每时每刻都得承受一次甚至数次的死亡威胁。
七月十二日,敌军大反扑,我军对此有所警觉。敌人集中了两个师团的兵力,共六个团番号的部队,准备对我老山一线全面反扑。我军的战备非常紧张,从七月一日开始连着三天军工只送弹药不送给养。七月正是老山最热的季节,士兵们倦缩在狭小的猫耳洞里捂得不行,汗水早就流光了,有的点兵们只能嚼青草、咬树叶解渴。其实山下就有一条挺大的河,可那时双方炮火对峙,对水源的封锁是相当严密的,下去搞水无疑是九死一生的,为此我军有严格的纪律约束。那些天,润喜他们的哨位还是相对舒服的,因为他们的洞子建在一块巨岩之下,少了阳光的直射洞里还是相对凉快的,再加上洞里有块岩壁往外渗水,一晚上能接小半碗水呢!就凭这两点,连里就给这儿定了个五星级,都说赶上钓鱼台国宾馆了。但尽管如此,闷热潮湿依然是难捱的,在洞里穿不住衣服,战友们一上哨位就一二三全脱了,脱得一丝不挂。前沿没女性,人都是赤裸裸的,心也是坦坦荡荡,毫无遮掩的,人性在这里始终表现的最为原始也最为诚挚,裸露已不再是一种风化的堕落,而是一种极具深邃内含的美。
战斗终于打响了,七月十一日凌晨五时,敌军炮兵开始试射,先是零星的小口径炮,慢慢的敌人重炮群开始发言了,数不清的炮弹在我方占着的山头植出了一片片桔红色的火林,好看极了。躲在洞里,润喜的心里只是乱,象麻花一样绞成了一团;整群的炮弹飞过他们头顶,落在不远处轰然炸开,也分不清哪是我们打的哪是敌人射的;阵地前的那小片马尾松早就轰没了,弟兄们用编织袋垒起来的工事也不复存在了,炮火之猛烈使得洞里的他们如坐船一般震得颠来倒去,那一片长久不息的巨响着实叫人们为之心惧。可能是因为炮袭震坏了连部通讯员的心智,这家伙竟迎着炮火冲出了猫耳洞,真惨呀,无数炮弹将他撕成了碎片,他的钢盔随着气浪飞向天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向了山下。后来,趁着炮击间息,连里组织人下去找他的残骸,可连一小块布片也没找着,他已经化成了弥温的销烟随风而逝了。他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那天大家谁也没有吃饭,也不讲话,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坐着。
十一日整个白天阵地都被敌我双方的炮火覆盖着,到了傍晚,敌人的大炮突然停止射击了,骤然的平静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的喜悦,一种大战前的宁静显现出来的只有越来越浓烈的血腥。连里来了电话,警告大家谁也不许出洞,班长把指挥位置移到了洞口,机枪也架上火力点了,娘的!就等小鬼子们上来了。可也怪,敌人似乎早就了解我们的心思一样,他们等来的仍然是一片寂静,这死一般的寂静更加叫人心惊胆战了。到了晚上十点多,隔壁排指的重机枪突然响了,曳光弹拖着长长的光尾巴在阵地前织成了一张火网,润喜趴洞口瞅了半天,却愣是没见到一个鬼影,看来今天晚上算是白忙乎了。此时我军的炮兵却没闭着,十二点一过,我船头炮阵地便对着老山正面阵地前五百米地域内进行了试探射击。打到凌晨三点,炮兵真来劲了,火箭炮、125加榴炮全发言了,连八里河东山上那几门瞄火炮也“咣咣咣”打起了急促射。炮弹跟下饺子一样,没个点数了。其实,当时敌军已经隐蔽机动到了我军前沿,他们的潜伏部队最近的离我们只有五百多米,敌人在被我炮兵准确杀伤之后,居然没有暴露目标,我方第一群炮弹过来就把人家一个加强连的兵力盖住了,一个营长,三个连长当即毙命,军心乱了,失去指挥的敌军潜伏如初,任凭我军的炮弹在附近甚至在身上爆炸。敌军士兵执行纪律已经到了令人膛目的程度,真有负伤后活活痛死而不发一声不动一下的!到十二日早上五时,敌人开始全线进攻了。我军的所有前沿哨位都几乎在同一时间与敌接上了火,那满山坡全是敌人,一波一波跟涨潮一样往上冲,我老山正面所有阵地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早上一开打,润喜他们连守的高地就让敌人早有准备的猛烈炮火掀了个底朝天,阵地上大部分的工事和堑壕都被夷平了。三排有两个洞是土木结构,没经得住这长时间的炮击,叫敌人的重炮给轰塌了,一个班全给埋里头了!等大家挖开崩塌的洞穴,拖出来的兵都已经休克了,弟兄们手忙脚乱地给他们作人口呼吸,但最终还是没能救过来。这时,敌人的炮火更加猛烈了,步兵也更顽强了。小鬼子一开始就集中了一个连从三个方向向我阵地扑过来,他们起码还有一个加强排的兵力但任火力掩护,各类轻重机枪以及步兵炮把我们阵地打开了锅,对面高地上的敌军高射机枪和几枝枪榴弹更是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危胁。早上五时二十分,敌人上来了!黑呼呼一片排成散兵线沿着山脊攻上来!——娘的!这么多人,小鬼子到底集中了多少兵力,真的是势在必夺了。谁也无法体验到那种决死前的绝望,因极度紧张而带来的神经质的兴奋和激动。再也找不到什么词汇能形容这叫人喘不上气来的战斗了。枪声连成了一片,绝对的没有点数,子弹跟下雨似的从各种枪口里浇向激战的双方,夹风带火的弹雨,密布了整个战场的空间,所有的弹火几乎都能在某个不幸的躯体上找到归宿,它带动着人的神经,带动着人的肢干在瞬间进入天堂或地狱。当士兵们在如潮的攻势中辗转反击,在铁火交织的狂澜中躲避生,在沥血的肉搏中厮杀屠戮的时候,所有高明的指挥都失却了光彩!在这种残杀中,人们只会注重并只做了两件事:求生与屠杀。在这里,所有参战者的人生都因生命的渺小而被高度浓缩,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品味到这如压缩干粮般的人生真味!
战斗的进程是如此的激烈艰难,一个上午润喜他们总共打退了敌人从连到营规模的十一次进攻,在他们班阵地前敌人丢下了一百多具尸体。敌人的攻势在我军顽强的阻击下明显停顿下来了,整个战场被炮火枪弹炽烤得滚烫,裸露的肌肤让碎石沙子烙得生痛。在这片火与钢的海洋里相信不会再其它生物能挣扎存活下来,可他们洞里的小水洼里却挤满了鼓腮登眼的蛤蟆,甚至还有一条毒蛇!蛤蟆“呱呱”的浪叫声充溢了人们的耳朵,与这浴火的山岭交相呼应。敌人的炮击把他们逼回了洞里,洞外爆炸声不绝于耳,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流血、死亡,倒是洞里这帮赖蛤蟆们在这地狱般的光景里越发的活跃而躁动了。
敌人的攻击部队就潜伏在对面敌占高地的左侧,我们无法预计他们的兵力,但敌人的火力是明了的;从早上到现在封锁我阵地的大口径机枪始终没有终止过射击,经过几番冲杀,润喜他们班的元气居然没有大伤,全班八个人都活的挺全乎。
黄昏的时候,敌人的攻势开始了,这是敌人最后一拼了。猛烈的炮火急袭打得叫人简直就要窒息了,润喜和战士们一同蜇伏在尺把深的浮土里,经受着铁火烈焰的炼狱,谁也无法逃脱。敌人冲的很快,转眼席卷上了山腰,润喜拖过一挺机枪猛地跃出了战壕,象指导员那样怒吼着冲向逼近的敌人!他没有想象自己的行为是否够的上伟大,也没有时间想象,激射的子弹早已把他带入了另一种全新的境界。在他的背后,在我军所有的阵地上,所有的士兵都端起了刺刀,大家用一种极不开化的方式诠释了英雄主义,这是男子汉的特权!
血色黄昏,在刺刀的锋芒下敌人已经心惊胆碎了,从来没见过眼前的景象;由恐惧到疯癫的转变通过敌人的指挥官迅速漫延到整个进攻队伍中去,所有活着的敌人如同雪崩般溃退下去,真正的兵败如山倒,他们只有跑!跑!跑!任凭子弹狂风般射中他们的背门,任凭督战队丝毫不留情的机枪将他们一如进攻般的打死;他们已经丧失了精神支柱,在此刻他们只是一副躯壳,恐惧将他们的灵魂完全吞灭了。一场血战,敌军在这片异国的山岭上丢下了千余条生命,却只能沿他们的攻击棱线乌龟似的前进了十五米,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