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
认识她,有多少年了?十五年? 二十年?我重新又认真地算了一下,是,整整十九年了。那年,我十一岁,她九岁。
还记得那天老师带来那个转学过来的小女孩,她穿了一件红白相间的连衣裙,齐耳的童花头,两只眸子在前额的刘海下亮闪闪的。我们大家正默默地打量着她,老师做了一个改变我一生的决定:他居然径直带她来到了我的面前,让她坐到我身边的空位置上。那一刻,我的心跳好像都停止了。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听到我的玩伴打趣说:看你,看人家的时候脸都红了。有吗?我倒没有觉得自己的脸红,我只知道我拿出自己铅笔盒里最好的自动铅笔和香味橡皮给她,而我的手,还是抖抖的。多少年以后,我看了许多爱情小说,才找到一个可以准确形容自己看她的感觉的词:不可逼视。她的名字,叫做影。
其实,她并不是那种很美丽的女子。她的皮肤不白,而是那种淡淡的小麦的颜色。她的眼睛也不大,而是很长很长,眼角微微上挑,不看你的时候平平无奇,但她如果抬眼看你一眼,那眼中的光芒却动人心魄。很多年以后,我的那帮朋友都始终难以理解我为何对她情有独钟。 是,他们说,她的确是百里挑一的能干聪明的女子,可你想要这样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吗?这个问题,我也很多次地问过自己,而答案,每一次都是一个毫不犹豫的“是!”。
当然,我十一岁那一年,只知道自己喜欢她坐在我的身边,以至于当同一个老师把她换到另一个男生身边坐时,我真想上去给那个糊涂老师一拳。, 我看得出, 那个男生也乐得开了花。 此后我的小学生涯之中的每一天,都在看到她的喜悦和对于那个男生的嫉妒的摇摆中度过。
终于上了中学,那个讨厌的男生和我那帮朋友都上了重点中学,而我的成绩平平,留在家附近的普通中学。老天有眼,她的父亲正是这所普通中学的校长,也许把宝贝女儿留在身边更放心些吧,她也留在这个普通中学,而且与我同班。我长大了一些,小虎队的歌曲也正流行,我心中的情愫,正象那些缠绵的歌曲一样,甜甜酸酸,欲说还休。因为是老同学,我们的关系也终于突破了小学时的男生女生圈,有时会一起玩一下,我借给她小虎队最新的磁带,看到她脸上春花一般的笑容,我心中的甜蜜无法形容。当然,象那时候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我很傻, 傻到只会就满足于看看她的笑容, 什么也不会对她说,以为这样甜蜜的日子象歌里唱的那样,可以到永永远远。
当然不是所有的男孩子都像我一样的傻。比如阿峰。我自认是个长得好看的人,那年我十四五岁吧,已经有一米七五。 可不知为什么,阿峰就是那种从那个年纪就更像“男人”而不是“男孩”的人。用女孩子的话说,就是更有“男人味儿”吧。我不知道阿峰对她表白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总之突然有一天,我看到她坐在阿峰的自行车后去看电影。阿峰一只手扶车把,另一只手居然与后座的她的手紧紧相握。她那年只有十三,白衣胜雪,脸上挂着那种只有恋爱的女人才有的幸福表情。那一刻,我似乎听到自己的心碎成一千片, 一万片,零零落落洒落在当地。
之后那段日子里,我看到他们爱得发狂,她给他写信,他为她痴狂。他们在雨中漫步,在风里互相痴痴等待。他们每一时一刻都在找寻对方的眼光,又常常残酷的互相折磨。我看着这一切,听着别人议论他们的话,心如刀割,但脸上却只有漠然。十五岁,我却有了二十五岁,三十五岁的人也难以体会的沧桑心境。
终于, 那段日子告以段落。那个年代,这种“早恋”是大逆不道,更何况她是校长的女儿。阿峰越来越叛逆,她却越来越沉默。她脸上那种小女孩的亮丽表情再也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忧郁。我看得出,那忧郁下边,正是象我的漠然下边一样的深深的心碎。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做着不深不浅的朋友,只是共同喜欢的歌,从小虎队换成了姜育恒和郑智化。有多少次,我真得很想对她说,没有了阿峰又怎么样,我不会让你伤心,我会在这里一直陪你。然而我看到她亮亮的眼睛,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中考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一直的优秀,现在居然要去考本市最好的高中。我这时才第一次意识到,她一直都是那么的不一样,她会飞的离我越来越远。她并没有在失恋的悲伤中消沉,反而把所有的悲伤都变作了复仇式的努力。那一年的夏天,我看到她在大榕树下默默记诵厚厚的书本,还是那一身白衣,那么形只影单又那么坚忍沉默,第一次有了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我的直觉果然没错。她如愿高中,来向我辞行时居然是一袭红裙,我知道她是要慢慢走出痛失所爱的阴影了。我送她,彩霞满天,我看到她踌躇满志的笑容,知道我还要在她的阴影下一直生活下去,不知何时才能逃离。那年我读了乱世佳人,知道她需要一个白瑞德式的人物,而那个人,不是我。
后来她在高中从中等生变成第一名,其中的甘苦她从来没对我仔细说过,我只是暗自揣测她一定吃了不少苦。有一年夏天她对我说起一个男孩,他们很相爱,但高考的重压下他要分手。我看到她真情流露的眼波,几乎又想对她说,还有我。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如果说了,我也就不是我了。我不知我还要看她受多少次伤, 多少次在爱情里沉沉浮浮。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常常会想,如果那时我勇敢一点,会不会改变我们两个人整个的人生轨迹呢?没有人能回到从前,世上也没有那一种叫做后悔的药。
再后来她保送去了北京的大学,而我是好歹进了本地的大专。其间我们俩人各谈过几次不咸不淡的恋爱。 也许是十五岁把一生的情都用光了吧,我再也没有什么大悲大喜的感动。大二的春节,灾难不期而至。 她的父亲受了很重的伤。 她一个寒假都和妈妈陪在医院,伤心疲惫之余,她那双倔强的黑眼睛却并没有黯淡。我一次次地去看她,去看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一直到她返校时都没有苏醒,我看到她担心的神情,憔悴的面容,又一次想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对她说,别担心,我会帮你照顾一切,我会照顾你和你的家人一生一世。如果上天能让她看到我的心情,我想那时的她也定会感动不已吧。我知道,我们都是情深意重的人。但这样的海誓山盟我始终没有说出口。我只是对她说让她放心去读书,我会帮助她的母亲照顾她的父亲。我永远都记得那一次她看我的眼光,有感动,有埋怨,有爱意,有恨意, 有一点点失望又有一点点释然。多少个无眠的的夜里,那眼光象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在我脑海中重现,我想,如果那时我多说一句话,或是拉紧她的手,她也许会欣喜的接纳我吧。哪怕她是因为她父亲的病而对我以身相许,难道我不会用我的一生让她幸福么? 难道我不是世上那个最爱她的人么?就在这样的眼光里,我又一次看她渐行渐远。
再次见她,她已经拿到出国的签证。 而她的身边,俨然站着那个她的“白瑞德。” 果然只有这样跳脱灵动,自信满满, 海盗一样的人才能娶她这样的女孩。她的婚礼上,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可杯中再多的酒也化不掉我心中的泪。十五岁那年,我的心已碎成千片万片了,再多碎一次又如何?我听到那个幸运的人在唱“得意的笑”,半醉半醒之中,我唱起了“忘情水”,就让我喝下的酒,变成忘情水,忘掉这一切的心碎吧。我却感觉到了她的盈盈眼波, 我依稀听到她在唱刘德华的那首老歌,“谢谢你的爱。”
她是飞离我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不知道大洋彼岸的她,有着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还记得十五岁我们一起唱过的那些老歌,那些为爱痴狂流泪的日子。我只能十天半月去看一次她渐渐老去的母亲和病中的父亲,中秋给他们送月饼,春节给他们拜年。 她的母亲也会问我,年纪渐渐大了,有没有心仪的女孩。 有一次,我笑着把我妈的一个玩笑话讲给她听,说我好比是玩牌,第一张就抓了个大王,接下来不管抓什么好牌都不开心了。她的母亲听了,沉默了许久。 我又想起那一年春节,如果我勇敢一点,现在我也许该叫她的母亲妈妈了吧。而现在,她离我好远好远。
终于她回来探亲了,而她手上牵的,是个比她还美丽精致的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这些年,她换专业,找工作,终于衣锦还乡。她的容貌依然清丽,而更多了自信和成熟。她的眼神依然明亮,那种睥睨天下的锐气却更锋利了。 她说,阿德是个好爸爸,好丈夫。换成别人,谁愿意这样随她漂泊,鼓励她成长,放任她飞翔?我想起自己在心中对自己说过一万次的“我愿意”,默默无语。她走的那天,我送她去机场,阿德在托运行李,她对我说,结婚吧,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不同的。我又想起那个九岁的笑靥如花,明丽不可逼视的小女孩,知道她已经长大了,而我也该长大了。
门响了,推门进来的是我的新娘,她问我,是谁的电话?我说,是我在国外的老朋友,影,我们已经认识十九年了。她祝我们新婚快乐。我的新娘问我,我美吗?我微笑着点点头,眼里却有了一点点泪光,朦胧之中,眼前这个穿白衣的女子,眉眼盈盈,却还是我十五岁那年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