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76)

飞落雪花一片,捧于手中,待欲细看时,早化为莹莹水珠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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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一九九九年三月的最后一天,也是润生和秀兰结婚十一年后的第三个月,秀兰发现自己不对了。先是例假一个月没来,接着就出现了上次怀孕时的一些症状。
  
  秀兰说:“我可能怀孕了。”
  
  润生说:“不可能吧?这么多年了都没怀上,怎么会一下子就有呢?再等几天看看。”
  
  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动静。秀兰说:“咱们还是先到医院检查一下吧。”润生笑了,心想肯定是妇科方面的问题。于是他们就先去了中医院,因为那里有熟人。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笑着问敢要吗?润生说什么?医生说你婆姨怀上了,你们敢要吗?——秀兰和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润生把他们真实的情况给医生说了,她也替他们高兴,但润生还是将信将疑,又去市医院做了检查,才敢相信。
  
  结婚十一年了,终于就要拥有自己的孩子了。——孩子是什么样子?象自己还是象秀兰?是男孩还是女孩?润生的心里在无限地遐想。
  
  漫长的十年哪,差点让人等白了头。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被百无聊赖的人们白眼相看,视同另类。常常是梦魂萦绕,醒来泪湿巾衫。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低人一等。柳城明经常开他们的玩笑:“润生,是不是不会操作?要不要我教你?”对面窑洞里一对夫妇,一个瞎子,一个跛子,男的侏儒,女的残废,身体没一处让人感觉正常,可人家结婚三年,生了两个孩子!
  
  因为没有孩子,秀兰整日闷闷不乐,两人之间冷战不断,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不幸的人了。希望在一次次地被浇灭之后,关于孩子的愿望就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想!
  
  将信将疑之间,秀兰已是反应厉害,吐得一塌糊涂,几乎吃什么吐什么。渐渐地,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地隆起,人也显得笨拙了很多。润生不想让她继续上班了,万一有啥闪失,那可是抱憾终身的事情。秀兰不同意。她说听人讲孕妇需要活动,整天呆在家里不好,再说她也不习惯。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润生每天下班尽量早早回家,秀兰下班晚,他便把饭做好后上工房找她。工房里的女工都在为秀兰庆幸,这件事成了陶瓷厂的一大新闻,几乎所有的人看见润生都会笑眯眯地问:“你婆姨有了?”润生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高兴地点点头:“——嗯!”大家于是就会说:“好呀!这下好了!迟到的幸福呀!”
  
  秀兰也抑制不知喜悦的心情。工房里,几乎所有生过孩子的女工都在热心地给她传授经验,要秀兰注意一些事项,秀兰一一答应。过几天她们就会问她的情况,过几天又问,秀兰原来最怕别人在她跟前提孩子,现在只要别人说起,心里就觉得暖洋洋的,非常惬意。
  
  柳城明婆姨第一个上门祝福,要秀兰一定多加注意,不能拿太重的东西。接着老吕夫妇也来了。老吕婆姨问了秀兰很多问题,然后又讲述了她生吕玲时的一些经验。老吕说这么大的喜事你也不庆贺庆贺?让大家都高兴一下。润生其实也有这个想法,于是就在食堂摆了桌饭,同秀兰一起给大家敬酒。
  
  怀孕的女人是幸福的。虽然乳房在隐隐地胀疼,身子在变笨,脚步不再灵活,脸上也缺少红润,甚至出现斑点,但是内心的那种喜悦是任何事情无法替代的!那种甜蜜,那种柔情,那种期待,那种慵慵的懒倦……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是在将信将疑中度过的。漫长的十月怀胎,感觉好像等了一百年。等到生她的那一天,他们等得一日三秋,焦急难耐,但却是幸福无比!
  
  秀兰又恢复了当初的温柔,润生尽量不让她干活,秀兰就说:“我没那么娇气!”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回到家里两个人抢着干活。润生轻轻地把她抱起,然后放在床上,让她坐着别动。他给她做她喜欢吃的东西,秀兰深情地看着他,等他过来了,就在他的脸上亲一下。两人一天不见,就会觉得心慌,特别是润生,自觉或不自觉地往工房跑,他一来大家就笑了,说又来看婆姨了。回到家里的时候两人也总有说不完的话,生活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周围的一切感觉都是那么亲切,润生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偷偷地笑……
  
  看着妻子渐渐隆起的肚子,润生总觉得很好奇,很难相信,秀兰肚子里真的是个孩子。
  
  记得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过自己的孩子。有时是在家里,母亲在逗一个孩子玩,润生问谁家的孩子?母亲说咱们的呀!我替你们抚养着,瞧,小家伙多可爱呀!润生很高兴,抱起孩子就亲,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醒来后孩子不见了,将信将疑地在床上找,秀兰说你找啥哩?润生说找我们的孩子呀!刚才还抱在怀里,怎么就不见了?有时是在厂里,秀兰抱着一个孩子,润生上前询问,秀兰生气了:“你连咱们的孩子怎么都忘了?!”润生一头雾水,心想这孩子起码有两岁多,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有时竟然梦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说那就是他们的孩子,润生心里很难受,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都能生育,唯图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这样的梦境不期而至,就像他经常梦见自己有了房子一样。房子一会在山上,高不可攀,找不到上去的路;一会在河滩,低矮潮湿,漆黑黑的找不到大门;一会在厂里,修了几年还是个半拉子,他四处筹钱,就是凑不起来……醒来后才知道万事皆空,水中捞月——根本没影的事情!
  
  秀兰说她也经常做这样的梦。
  
  如今,妻子怀孕了,千真万确,他们将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润生好像还在梦中一样,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孩子会是什么样?象秀兰?还是象自己?润生于是就问妻子。
  
  秀兰笑眯眯地说:“你希望我们的孩子象谁呢?”
  
  润生说:“最好是我俩都像!”
  
  秀兰说:“我希望她的眼睛像你,又大又花,很有神;皮肤象我,白里透红;身材像我,比较苗条;智力像你,喜欢学习。——喏,长得象他就好了!”秀兰看着墙上的大头娃娃笑了。
  
  是啊,只要象他们俩,就不会丑到哪里。即使不像他们,生得丑一点也无所谓呀!
  
  夜深人静的时候,润生经常贴在妻子的肚皮上听,当然是什么也听不见。心里常琢磨那孩子现在可有多大?有没有鼻子眼睛?她在里面会动吗?
  
  
  秀兰也是一副兴奋的样子。是啊,毕竟十一年了,有谁知道她心中的真正苦衷?!
  
  终于等到四个月了,润生耐不住到医院去做了个B超,其实什么也没看清,却是心里踏实了许多。犹问医生那究竟是不是孩子?医生没好气地说:“不是孩子是什么?!”
  
  回到家里,润生跑到厂里去挑了一担开水,想给秀兰洗澡。建行的楼梯很陡,上楼梯时脚下一绊,一桶开水全浇在了腿上!
  
  那天润生穿着长裤,开水一烫,裤子就粘在了腿上,用力一扯,连皮带肉就下来了。脚踝骨处因为袜子而蓄了很多水,受害最深。
  
  秀兰闻讯赶了出来,匆匆拿了一瓶醋浇在上面,腿上顷刻便串起了水泡,不过当时并不怎么疼。
  
  回到家后厂医来了。清理伤口后抹上了烫伤药,然后缠上了厚厚的纱布。润生躺在床上懊丧不已,秀兰也埋怨他不小心。晚上的时候伤口开始剧烈的疼痛,厚厚的纱布全湿了。秀兰给他衬上了卫生纸,不一会也湿了。润生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为了不影响妻子休息,他强忍着不叫出声来。第二天早上,秀兰看见褥子也湿了,要润生去医院,润生说一点小伤,几天就会好,没事,拒绝去医院治疗。结果几天后伤口感染了,脚踝骨处烂了个坑,疼得他难以忍受,想要站起来,腿上象灌了铅,拉着拽着把肌肉往下扯,疼得他差点喊了出来,从此连床也不能下了。
  
  ——真是乐极生悲呀!
  
  这一烫,让他躺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哪,伤口每天都在剧烈地疼痛,特别是晚上,疼得人睡不着觉,但他的心里却一直是高兴的。
  
  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奶粉、副食、鸡、鸭、鱼肉等冰箱里都放不下了。车间里的年轻人每天给家里挑水,有的甚至帮忙做饭,郝书记带着领导班子前来看他,让他放心养病,不要着急。
  
  润生很感动。
  
  那时秀兰已是大腹便便,但她还得在地上跑来跑去地伺候他,看她每日里笨促地在眼前移动,艰难地舀水、洗衣服、做饭,润生的眼睛便常常是湿润的。
  
  然而这伤却迟迟不能痊愈,象是几十条蛇在那里同时吞噬,一点点地把脚上的肉往下撕,钻心的疼痛每时每刻地折磨着他,使他只能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但一看见秀兰那大腹便便的样子,他就开心的不得了。——只要秀兰和孩子健康,受这点罪算什么?!也许上天在有意考验他的意志,润生想。如果真的需要,要他重新遭遇一次也不后悔!
  
  由于伤口感染,溃烂的面积越来越大,每次换药都会撕下一层腐肉,简直比刀割还疼。那条腿和脚肿得又粗又大,闷热的天气腿上厚厚地包了一层,伤口一直往外渗水,一卷卫生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完了。


  润生用的是一种专治烫伤的药膏,很贵,每支二十七元钱。每次换药都要抹上厚厚一层。已经用了几十支了,伤口迟迟不能愈合,好不容易结痂了,里面却包了脓,疼得不能碰。
  
  张工来了。
  
  张工说烫了一下怎么就这么严重,快三个月了还不结痂。他原来搞试验的时候曾经让酒精烧过,用一种很便宜的药,抹了几次就好了。
  
  药拿来了,抹上后感觉凉凉的,当天晚上伤口就不疼了,第二天换药的时候也不疼,伤口处干了许多,有愈合的迹象。润生很高兴,秀兰也长出了一口气。
  
  那药抹了一个星期后伤口就愈合了,当那只脚终于可以踏在地上的时候,润生激动的心情难以名状。再这样躺下去,他感觉自己会疯的。


  做一个健全的人真好呀!
  
  润生躺在床上遭罪,肚子里的孩子却在茁壮成长,秀兰的脸上满是幸福和喜悦。终于就要到预产期了,秀兰也一天比一天累。为了她便于生产,润生同母亲一同陪她上山,回来后第二天上午便去了医院。结果上午看医生,下午三时便上了手术台。
  
  根据医生的判断,他们的孩子应该是个儿子,而所有的人也都认为是个男孩,润生踌著满志,一心在想着儿子。由于秀兰年龄偏大,骨龄已老,医生要求她做剖腹产。
  
  站在手术台的外边,润生心急如焚,不安地在外面来回走动。
  
  ——手术是否顺利?孩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儿?一想到埋藏在心底的谜底马上就要揭开,心里莫名地兴奋。
  
  ——孩子,此时你可知道父亲的心?而你的母亲,此刻正处在生命的十字路口!
    
  终于出来了,是昏迷不醒的妻子!只见她面无血色,浑身冰凉,气息奄奄,牙关紧咬,不省人事。匆匆地进了病房,把氧气管、胃管、尿管看着弄好,这才想起孩子还在上面。等他跑上五楼,护士已把孩子抱了出来。这时润生已经知道是个女孩了,但还是希望医生弄错了。
  红色的小被子是他们家的,没有错。再看那孩子,红红的皮肤并不可爱,眼睛是紧闭着的,十分丑陋。一脸的胎毛,头上却没有头发。润生心里直嘀咕:这小家伙咋会这么丑?——但她的身体很好,胖乎乎的一个小肉团,母亲给了她足够的营养。
  
  润生很高兴。
  
  可怜的秀兰几个小时后才醒了过来。她艰难地把头偏向孩子,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是夜,润生在病床边守着孩子,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半夜醒来一看,孩子不见了!再看时,妻子的病床上也没人,才发现她正猫着腰抱着孩子在地上转!
  
  润生一把夺过孩子,说你不要命了?秀兰浅浅一笑,一副死而无憾的样子。
  
  润生把孩子放在小床里,赶紧扶她躺了下来,邻床的人用吃惊的目光看着她。
  
  秀兰的额头上全是汗水。
  
  由于刚刚动过手术,秀兰这一折腾,伤口受不了,她疼得昏了过去。
  值班医生狠狠地批评了润生:“简直就是胡闹!不要命了!?”
  
  时过境迁,连秀兰自己也不敢相信,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居然挪下床抱起了孩子!
  
  真是不可思议呀!
  
  在医院里呆了约半个月,他们就出院了。回到家里,她的伤口才刚刚好了一点,就开始管起她的孩子了,连自己的命也不顾。
  
  为了不让孩子哭,她经常整夜整夜地抱着孩子,从不把自己当病人看。睡觉时也是只要把孩子盖严,自己的背子永远露在外面,无论春夏。孩子尿湿了她就马上换给自己睡,或让她趴在自己的身上。由于晚上休息不好,秀兰白天经常吃饭时就睡着了,醒来时就一惊,然后四处找她的孩子。有一次工友们把孩子藏了起来,秀兰明知大家跟她开玩笑,还是急得哭了起来。后来大家就不敢跟她开这样的玩笑了。
  
  一天夜里,孩子不停地哭闹。秀兰一摸她的额头,有些发烧。再摸身上时,滚烫滚烫的,她吓得当时就哭了起来。
  
  润生也慌了。他想起了贝贝发烧时的情景,浸出一身冷汗,抱了孩子就往外跑。秀兰鞋也没来得及穿就跟了下去,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骨碌碌就滚了下去。她顾不得疼痛,两口子抱着孩子一路狂奔,到医务室时秀兰的腿已经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医生已经睡下了,她问润生怎么回事?两口子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秀兰只是哭。医生给孩子量了体温,说不要紧,打一针就没事了。
  
  医生说你们看孩子太重了,这样不行。每个孩子都会有头疼闹热的毛病,长大后就好了。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千万别紧张。
  
  曾经的经历让他们害怕了,他们的神经已经很脆弱很脆弱了,秀兰能不紧张吗?
  
  这样的呵护虽然幸福,但是却很劳人。当孩子一岁的时候,润生突然发现,妻子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才三十七岁,看上去就像五十岁。望着她满头灰白的头发,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抱着自己的孙子。
  
  长期的操劳让秀兰倒下了,身体一度很虚弱。她躺在床上,看着不到一岁的女儿扶着床沿喊她妈妈,喊得她泪流满面。秀兰说孩子谢谢你,你给妈妈争光了!我这一辈子没白活。十年等待,有你,妈妈值了!
  
  建行的隔壁是个舞厅,舞厅隔音不好,震耳欲聋的音乐从上午直吼到深夜,吼得人脑子疼。秀兰因此落下了毛病,一听声音大点的音乐就头疼,胀痛欲裂,无法忍受。润生找人说了几次,声音小了一天后就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听说舞厅是派出所人开的。一群舞女浓妆艳抹地来回穿梭,白天坐在外面抽烟打牌,晚上接客。润生亲眼看见派出所所长在临晨的时候从二楼房间里出来,一个身穿睡衣的小姐扶着他进了车子,仰起头打了个哈欠,然后又上楼睡觉去了。
  
  这种环境让人很尴尬,朋友来了,就开玩笑说润生近水楼台先得月,润生抿嘴一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润生母亲从秀兰进入预产期的时候就来了。这次她是下了决心,不管秀兰待她如何,都不准备跟她计较。儿子三十六岁才得子,不容易呀!和润喜媳妇相比,秀兰多仁义呀!那段时间也不知着了什么邪,就是看着她不顺眼。润生回来后狠狠地说了她一顿,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跟她顶过嘴。秀兰对她的态度曾让她伤心欲绝,静下心来想一想,她真的不易呀!只要润生喜欢,没孩子就没孩子吧,有润喜的儿子顶门就行了。谁知天无绝人之路,秀兰怀上了。这件事在黄泥村也成了新闻,出去碰见人就问:“秀兰啥时生?”母亲心里美滋滋,脸上笑嘻嘻的。见她只是笑,问的人就说肯定是个儿子!豆花已经来过几次了,问秀兰啥时候回来?焦急的样子好像她的儿媳妇生孙子。豆花说孩子生了一定要回来过满月,让大家也见见孩子长啥样。
  
  孩子过满月的时候厂里来了很多人,老家的亲戚也来了不少。润生在食堂里摆了十几桌饭,热热闹闹地庆贺了一番。
  
  润生母亲从秀兰进入预产期的时候就来了。这次她是下了决心,不管秀兰待她如何,都不准备跟她计较。儿子三十六岁才得子,不容易呀!和润喜媳妇相比,秀兰多仁义呀!那段时间也不知着了什么邪,就是看着她不顺眼。润生回来后狠狠地说了她一顿,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跟她顶过嘴。秀兰对她的态度曾让她伤心欲绝,静下心来想一想,她真的不易呀!只要润生喜欢,没孩子就没孩子吧,有润喜的儿子顶门就行了。谁知天无绝人之路,秀兰怀上了。这件事在黄泥村也成了新闻,出去碰见人就问:“秀兰啥时生?”母亲心里美滋滋,脸上笑嘻嘻的。见她只是笑,问的人就说肯定是个儿子!豆花已经来过几次了,问秀兰啥时候回来?焦急的样子好像她的儿媳妇生孙子。豆花说孩子生了一定要回来过满月,让大家也见见孩子长啥样。
  
  孩子过满月的时候厂里来了很多人,老家的亲戚也来了不少。润生在食堂里摆了十几桌饭,热热闹闹地庆贺了一番。
  
  因为秀兰母亲不在了,润生母亲伺候了秀兰三个月。三个月来,她起早贪黑,精心地照料着儿媳和孙女。孩子哭了,孩子叫了,她跟秀兰一样着急;孩子的尿布、月婆的衣服和所有的家务活她都包了。润生有时不在,母亲就去井里吊水。毕竟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上楼梯的时候她得歇好几歇才能上来,上来后一桶水就剩了半桶。秀兰嫌她去的时间长,说你咋啥也弄不了!婆婆洗的尿布她嫌不干净,母亲便一遍遍地洗;她做的饭很难适合儿媳的胃口,每顿饭秀兰都要嘟哝半天,嫌菜咸了,汤淡了,米汤稠了,鸡蛋蒸得老了……
  
  “你一辈子白活了!真没用,看你做啥真麻烦,让我来算了!”婆婆人老了,手脚就不灵便,秀兰看见她慢腾腾的样子就生气。
  
  “你管好孩子就行了,可别着重,月子里落得病会折磨人一辈子的。不着急,让我慢慢来嘛。”婆婆说。
  
  “慢慢来,慢慢来——你一辈子都不紧不慢,所以才把光景过成那个熊样子!唉,要是我妈在就好了!”
  
  婆婆的脸便红了起来,低了头,半天不说话。
  
  但是她不生秀兰的气。
  
  ——生什么气哩?秀兰不容易呀!看着她为了孩子连命都不要了,婆婆就心里感动,感动得直掉眼泪。
  
  润生有时会看不惯,说秀兰几句,母亲马上就会说他:“你不要说了。其实秀兰就是脾气不好,过去了啥事也不计较,吃吃喝喝都由着我哩。”
  
  秀兰冷笑一声,一脸的鄙夷。
  
  建行的楼梯太陡了。母亲提水的时候听见孩子哭,心里一急就踩了空,连人带水栽了下去。
  
  好在只是皮外伤,老太太腿黑青了,挣扎着硬爬了上来,浑身是泥。
  秀兰很生气:“——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你啥也弄不成,你还不服气!——你这是来伺候我的吗?你是来给我中命的!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咋了!”说完上前拿了桶,桶里面已经没水了。
  
  婆婆见秀兰不高兴,拿了扁担当拐杖拄着,摇摇晃晃往外走。
  
  “你干啥去?这样了还不安生?!”秀兰说。
  
  “一只桶还在下面哩,我去把桶拿上来。”婆婆讨好地看着儿媳,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孩子还有十天就过百天的时候润生母亲坚决要回去。她说她要回去准备准备,好好地在村里热闹一下。
  
  秀兰不同意。
  
  “你这人咋想啥就是啥,一大把年级了,叫我怎么说你!再有十天就过百天了,你都等不及。你操心的不是孩子的百天怎么过,而是放心不下润喜家的孩子!你回去吧!你回去了我就不回去了!”秀兰说。


  婆婆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回吧。”
  
  秀兰说:“你既然说了,心也不在这里了。——你的心一直都不在这里!我不留你,你回去吧!到时候我们回来就是。”
  
  母亲看着润生,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也行。都快百天了,秀兰已经能够照顾自己了,妈你想回就回吧,我送你。”润生说。
  
  一家三口和母亲就上城了。
  
  “润生,你给妈买件衣服吧,裤子上衣都行。咱那的规矩,伺候你媳妇三个月了,回去后村里人肯定要问,我怕丢你人……”母亲逞秀兰不在跟前,悄悄地对儿子说。
  
  “秀兰那脾气确实是越来越大了,你妈啥也受得了,也没啥。不过你背地里要好好说说她,我看她跟你说话也是那口气。常言道:明教子,暗教妻,有了孩子她更骄傲了,你要好好管管她。”母亲说。
  
  “嗯。”润生其实心里也清楚,只是不愿意伤秀兰的心呀!
  
  走到车站的时候润生把秀兰拉到一旁。
  
  “秀兰,我妈要回去了,她伺候你三个月,我们给她买件衣服吧?”润生说。
  
  “这话不要你说我其实也清楚。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你妈太让人失望,再有十天她都坚持不下来,一心牵挂着老二家的孩子,好像你不是她亲生的——我不准备给她买!”秀兰态度很坚决。
  
  “秀兰,我觉得你越来越不象话了!你叫我怎么说你?她有千条错,也是我的母亲,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呀!已经过去了的事,你咋就不能原谅她呢?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希望一辈子都记仇吗?”润生说。
  
  “她有什么资格让我孝敬?一辈子做出啥成绩了?!——光景过成那熊样,孩子跟猪狗一样拉扯大也算拉扯?我要是她,一头就撞死了,还有脸活在世上!——她是你妈,有你孝敬就行了,我没这个义务!”秀兰说。
  
  “秀兰,我没想到你跟我妈居然有这样不共戴天之仇。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这三个月来,她里里外外干了多少活?从楼梯上摔了几次?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白天她坚持着,晚上累得直呻唤,月地里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一天做五顿饭,为的是给孩子多下奶。你没给过她一个好脸,我妈怨过你吗?你咋就一点也看不到她对你的好?——这件事,只要你不怕黄泥村的人骂,你让我妈回去吧!”润生生气了。
  
  秀兰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说:“要买就买最便宜的,只准你给她买一件!”说完后便抱着孩子回去了。
  
  孩子过百天的时候他们回到了老家,村里送来了很多锁,是用锅盔做成的空心圆饼,上面绑着钱,用红线系了,在孩子的脖子上带一下,预示平安富贵,长命百岁。
  
  母亲很高兴,撩起围裙在脸上抹眼泪,抹了又抹。
  
  全村的人都来了,坐了满满一院子,家里热闹非凡。
  
  好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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