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母亲自从润生参加工作后一直没有去过榆城,经常都说要去,就是去不了。也难怪,前几年天天牵挂着润喜,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一边了。现在润喜回来了,事业又风风火火,操心不下的倒是那个媳妇了。润喜经常不在,二媳妇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春风满面地站在大路上,见人就嘻嘻傻笑,笑得直不起身子!有时还会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县城跳舞,让人大开眼界。唉,人无完人呀!秀兰什么都好,就是不能生育;二媳妇一身的毛病,来家里刚一年就生下了孙子。只是她那毛病如果不改,什么时候都不会值钱的。
母亲打电话说要来。润生跟秀兰说了,秀兰说你妈要来就来,还要我去接她吗?语气很不耐烦,极尽尖刻。润生叹息了一声,心想秀兰嘴上这样说,老人来了可能会好点。毕竟在一起生活几年了,有什么深仇大恨?母亲主动要求来看他们,说明对以前的事情已经释然了,也是给秀兰一个台阶。秀兰的性子他知道,刀子嘴豆腐心。母亲来了说不定还能缓解他们之间的矛盾呢。
几天后母亲就来了。母亲是跟着彩娥一起来的,带了许多土豆和豆子,死沉死沉的。那天彩娥正好也要回来,于是就相跟着来了。
彩娥坐了一会就走了,她很忙。母亲看着儿子住的牛毡房,眼泪唰唰的就下来了。她说润生呀,都说你在外面干阔了,连市长都来找你,你咋就住这样的地方?连咱家的牛圈都不如。你们厂长也不长眼,我娃跟他做了多少工作,怎么连一间象样的地方也没有?润生说妈呀,你以为这是在黄泥村?润喜给大家贷点款,把房子就盖起来了。这是榆城,许多人在厂里干了一辈子还没地方住。就这牛毡房,许多人还住不上哩!
润生说的是实话。榆城地方紧缺与特殊的地理条件有关。平整一些的地方都被政府征用了。居民要想有房只能上山。山上层层叠叠住满了人,陶瓷厂有很多工人还住在山上的破窑里。
润生来厂后郝书记修建了十多孔窑洞,但那都是给老干部的,年轻人根本没份。柳诚明先入为快搬进了分给老吕的窑洞,最后还是灰溜溜的搬了出来。许多工人结婚几年了,想要间牛毡房,因为没人要搬出去,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牛毡房从外面看确实象难民营,但是里面都收拾得很干净,有些人甚至都看上了彩电,给人感觉一点也不寒碜。
老吕从牛毡房搬进窑洞后,柳诚明就住了过来,跟润生家隔壁。柳诚明的婆姨爱骂人,一天到晚不停地骂,骂天骂地骂祖宗,骂得柳诚明狗血喷头,整天都灰溜溜的。开始的时候柳诚明实行过镇压,把婆姨的肋骨都打断了。谁知镇压过后是更强烈的风暴,这个婆姨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躺在家里大哭大闹一个多星期才唤过气来,把柳诚明整得给她跪下才算罢休。
牛毡房的顶棚是通透的,隔壁有什么动静,这面听得一清二楚。柳城明天天晚上都想要,婆姨嫌麻烦,弄着弄着就骂了起来:“你欺负老娘作甚?——麻烦死了,天天要,天天要,有完没完?!”有时她高兴了,便放开嗓子叫唤,整个牛毡房的人都能听见。第二天上班,大家便骂柳城明影响了自己的休息,建议老婆再叫的时候给嘴里塞个袜子。
柳城明婆姨虽爱骂人,但与人共事上却很讲义气,对润生两口子也很好。秀兰下班回来晚,只要她家炉子还有火,就让她在自己炉子上做饭。平日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也会拿过来让他们尝,很热情的样子。但是骂起柳诚明来却毫不含糊,从黄昏能骂到深夜,寂静的家属区只有她的啸声在夜空中回荡,弄得大家都睡不好觉。
牛毡房隔音本来就不好,润生家近水楼台,隔壁的风暴几乎把顶棚都快掀翻了,老鼠吓得嗵嗵嗵在上面跑,势如千军万马,声势壮观。顶棚上的尘土唰唰地就落了下来,小屋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母亲来了,秀兰把饭做好后就出去了,一句话也没说。
母亲哭着就要走,被润生拉了回来。晚上做饭的时候秀兰摔碟子掼碗,母亲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泪顺着脸颊刷刷地流了下来。想起母亲多年来的不易,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几百里路程来看儿子,没想到连口顺心的饭也吃不上。
第二天晚上,秀兰做好饭后又出去了。
润生跟出去小声地说:“秀兰,有什么事情大家可以坐下来说,我妈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给她个好脸吧!等她走了你爱怎么都成。我妈又不是常住,看在我的脸上,凑合两天吧。”声音近乎祈求了。
秀兰怒目圆睁,嘿嘿地冷笑了一声,说:“要我给你妈好脸?谁给我好脸了?——我在家的时候差点被她逼死,你知道吗?能给你妈做饭吃,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润生说:“已经过去的事了,为什么还耿耿于怀?都是一家人,恩怨相报何时了?我妈年龄大了,老糊涂了,现在她已经后悔了,你就给她点颜面吧!”
秀兰说:“我不给,就是不给,要给你给去!——穷得叮咣响,杂七杂八的人倒不少,我早就受够了!”
润生生气了:“我妈咋能是杂七杂八的人?秀兰,你咋变得这样不近人情了?”
秀兰冷笑了一声:“我咋不近人情了?没把你老的伺候好还是小的伺候好?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就这态度,你妈爱住不住,不住你有的是钱,带你妈住高级宾馆去!”
儿子和媳妇在外边吵架,母亲听得一清二楚。她匆匆地收拾了行李,大声地哭着走了,被润生拉住了。
夜色茫茫,母亲要到哪里去?
母亲的哭声惊动了家属区的人,大家都出来看热闹。润生只觉得血往上涌,毕竟,那是生他养他三十多年的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大,带着满腔的希望来到这里看望儿子,却被儿媳妇赶了出去。
柳诚明的婆姨劝秀兰不要这样,赶快把婆婆扶回去。
秀兰说:“要走让她走,死不了人的!她死了我给她顶命去!”
润生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在秀兰的脸上就是一巴掌,然后抓了她长长的辫子拖在地上。母亲见儿子动手了,“嚯”地扑了过来给儿子加油,说狠狠地打,没见过这样的媳妇!秀兰歇斯底里地喊:“打死我,打死我!——你要是不打死我就不是你妈养的!”
润生呆住了:这就是那个跟自己同甘共苦多少年的秀兰吗?那个温柔善良,吃苦耐劳,舍身忘己的秀兰吗?那个为了那个穷家不惜跟父母翻脸,让村人耻笑,受嫂子侮辱的秀兰吗?那个经历过无数失败而不灰心,一次次激励自己与命运抗争的秀兰吗?!——我怎么就下手打了她?啊,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母亲第二天就回去了,脸上带着泪痕。秀兰因为几天没有吃饭,脸色变得煞白,头发笼在头上,像个泼妇。
润生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母亲回去没多长时间就病了。
电话是润萍打上来的。润萍在电话里哭了。润萍说润喜不在,她和黑蛋把母亲拉到了医院,要润生赶快回去。
润生说:“秀兰咱们一起回去吧。万一母亲得的是不治之症,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秀兰说:“你妈病了关我什么事?我回去她就不会死了吗?我不回去。”
润生一个人就回去了。
润萍一看见润生就哭了起来,说母亲都快不行了,她拿的钱不够,医院不收,这可咋办?
润生拿的钱也不多,给医生说了很多好话,答应先让人进手术室。
母亲是胃穿孔。剧烈的疼痛已经使人处于半昏迷状态,可能胃液已经外泄,肚子胀得象一面鼓,必须立即实施手术,切除穿孔部分。
人进了手术室后,润生于是匆匆到同学处借了五千元,原准备投资厂区后面的平房,看来又泡汤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人被推出来后,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血色。医生说赶快得输血。
县医院没有血库,输血必须去榆城买。
第二天一大早,润生又匆匆地赶到榆城。
买完血后他给陶瓷厂打了个电话,电话是老吕接的。老吕说润生你在哪里?秀兰病了,你还不赶快回来?
润生匆匆地赶了回去。老吕说人已经送往医院。润生说你咋不早说,我刚从医院回来的!老吕说我又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润生又急匆匆赶回医院,迎面碰见了张工和柳诚明婆姨。张工说没事没事,急性阑尾炎,已经做掉了!说完哈哈一笑。
张工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伤心的事。
原来秀兰昨天晚上突然肚子剧烈疼痛,柳诚明婆姨听到叫声赶了过来,几个人于是就把她送到医院了。
手术的钱是张工垫的,润生现在还没有钱给他。张工哈哈一笑,说不着急的。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真是祸不单行呀!
润生回到家里,把刚买的那台彩色电视机卖了。
那可是勒紧腰带整整攒了几年的钱买的,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了。
没办法,救人要紧呀。
在润生的悉心照料下,秀兰很快就出院了。
母亲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
润生上下两边跑。母亲那边更多是两个姐姐在照看。
厂里的工作还要找他,润生累得都快爬不起来了。
润生每天在医院尽职尽责,细心呵护,秀兰出院后似乎变得理智了一些,不再用敌视的目光看他了。
两人之间的沟通也多了起来,秀兰脸上的表情平静了许多,不再是整天横眉冷对的那种了。
润生长长地舒了口气。
也许感情的坚冰就要融化了。润生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他能找回原来的秀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