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 1966年7月16日,毛主席老人家在武汉畅游长江。这个新闻告诉老百姓,他身体挺好,没病。回到北京,老人家写出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把文革引入高潮。从此,游泳运动跟跳忠字舞一样,成为文革期间崇尚的体育活动。 北京南城西南,陶然亭公园东门对面,有个露天游泳池。里面两个浅水池,一个深水池,一个跳水池。跳水池边还有3米,5米,7米,10米四个档次的标准跳台。话说1975年,小纪中学毕业进了工厂,这工厂就在陶然亭游泳池旁边。 厂里有几个青年人喜欢午休的时候去游泳,那个时候门票5分一张。他们听说小纪上学的时候游泳也不错,每年还参加7.16游泳活动,于是他们就拉小纪也来参加午休的游泳。加上小纪,这伙人四男三女一共七个。除了小纪以外,其他六个人出身都有渣儿,资本家,右派,历史反革命,走资派,满清贵族,五花八门都齐了。他们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前途,就在厂里混着日子,自己找乐子。 小纪出身工人,父亲解放初期从上海调来北京参加首都建设,后留在了北京。小纪就出生在北京。小纪觉得自己出身不错,表现也好。一来厂就被分配到全厂最脏最累还有毒的喷漆工序,但是他从没有怨言,始终积极肯干。除了积极参加团组织活动,还是工人业余写作小组的主力成员。所以小纪满怀希望,幻想着什么时候被厂里推荐去上工农兵大学。那时候大学不是公开招生的,而是由各单位推荐,然后参加一个象征性的考试,考个白卷也没有关系。小纪觉得自己肯定不会考白卷,希望更大,所以对参加游泳活动也不太积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多的时间是用来看书看报,关注着评法批儒运动。 游泳的那帮家伙说,厂里面去年就推荐了一名工农兵学员。开头大家都以为应该是谁谁谁,但是后来是另外一个家伙上了大学。他家是海军大院的,走了垂直后门。小纪不大相信。1976年的名额又下来了,听说是文科的。算来算去,小纪认为不是他,也应该是谁谁谁。游泳的那帮家伙预测可能是小孙。小纪不信,小孙除了出身是17级小革干以外,论工作表现,还有文化水平,都不怎么样。他刚被厂领导安排进工人业余写作小组不久,所以小纪更了解小孙。他发言从来不着边际,只写过一篇稿子,还错字病句连篇。他总是一幅神神秘秘招人讨厌的样子。小纪心想,轮到谁也不会轮到小孙。但是最后推荐的结果,让小纪大失所望。正像游泳帮所说,小孙被推荐上了大学。因为他爸是某某兄弟厂的党委书记。大伙说,这次走了交叉后门。 经过这事的打击,小纪的梦想破灭了。他相信了游泳帮所说的话,上大学轮不到自己了。于是上班的时候,觉得腰酸腿疼,闻着喷漆稀料的味道,才感觉到特别的呛人,感到自己正像《笨中毒防治》那本书里说的,呼吸系统功能正在衰弱,记忆力逐渐减退。 小纪垂头丧气地端着饭盒在食堂排队,游泳帮的小梅子和小茹凑过来。小梅子挺高兴,敲着饭盒叮当乱响地说,下礼拜一游泳池就开门了,还是跟我们去游泳吧。旁边的小茹似乎有心事,抿着好看的小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别看小梅子是个女的,她游泳特别好。她爸是个右派,水利专家,不知道她的水性是否跟她爸的专业有关系。小茹游泳不太好,算是跟着起哄的。她长得漂亮,拉手风琴也特好听,文艺汇演的时候,总是少不了她的节目,所以外号手风琴。她爸她妈也都是右派,文革前就死了。她跟她奶奶生活,据说她正在跟社会上的一个什么男的谈恋爱。 星期一一大早上班,小纪就听到一个意外的难过消息:手风琴自杀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药,躺在陶然亭公园的一个角落,再也没有苏醒过来。起因是她的男朋友跟她吹了,她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就到地下去找父母了。厂党委来人把小纪叫到会议室,小纪一看,游泳的那几个人都在。人事部主任说,小茹还单独给你们这几个人留下了遗嘱,并念了念,大意是希望小纪他们好好活着。 中午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厂门口集合了。日本翻译官的女儿小吕说,手风琴死了,咱们今天还游泳吗? 沉默了一会儿,小梅子说,手风琴不是让我们好好活着吗?活一天算一天,我们去! 于是生下来的这六个人挺胸抬头,神情悲壮地直奔游泳池。 一进游泳池,就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人拉胳膊拽脚地抬了出来。大伙知道,这肯定是从10米高台上跳水,横拍下来的。这种事故每年都发生几次。小纪望了望10米高台,上面已经空无一人,场上的气氛十分压抑。 他们四男二女一伙六个人,在深水区的看台底下,木呆呆地一溜抱着膝盖坐着,每人心上都仿佛压着大石头。小梅子坐在头一个。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小梅子忽然扭着头对大家说,今天谁敢从10米跳燕式。燕式是做个展翅飞翔的姿势,头朝下跳进水里。这六个人里面只有走资派的儿子剑峰跳过10米冰棍,也就是脚朝下,难度比头朝下要低。小梅子跳过7米燕式,其他人跳过5米,小纪虽然游泳好,但是有点恐高,只跳过3米。 一般来说,如果今天出了事故,说明今天不吉利,就不再有人敢从高台跳水。没有想到这六个人,今天好像吃错了药,突然兴奋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敢。 满清遗少那瑞麟说,这么着吧,咱们来个刺激的,咱们cei , [四声,意思是猜拳],谁输了谁跳。小纪连忙附和说,这样也好。 Cei来cei 去,最后剩下小梅子和小纪两个人。小梅子挑逗地说,咱们俩还cei吗?你要是不行,我上去跳。小纪摇摇头。 最后一cei, 小纪出布,小梅子出剪刀,小纪输了。他往高高的10米台子上瞄了一眼,又用双手霹雳啪啦地拍着自己瘦瘦的排骨,似乎在撞着胆子。 剑峰过来拦住小纪,说,我去吧。小纪一瞪眼,说,不行,大不了一死,我去找手风琴唱歌去!然后就像里李玉和上刑场,大义凛然地朝10米高台一步一步走去。 随着阶梯的升高,景物的边缘越来越宽广。登上高台以后,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骄阳当头,晴空万里。西山的峰峦,历历在目。城市街道,绿茵浓浓。右前方天坛祈年殿,闪烁着宝蓝色的光芒。脚下的跳水池,看起来小的像一块蓝手绢。五个伙伴,都站在跳水池边上,像五个小老鼠,仰头望着小纪。 小纪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地踢踢脚,没有丝毫的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往日的高空恐惧,一扫而光。他忽然想起了毛主席的一句诗,“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他仰起头,望着天空的深处,南飞雁,你在哪里?然后双手往前一划,弹脚轻轻一跳,向前方飞了出去。 命运之神居然保佑了小纪安然无恙地完成了一个优美的燕式10米高台跳水。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当年10月,四人帮垮台。第二年,游泳帮六人都考上了公开公平招考的大学,离开了令他们终生难忘的陶然亭游泳池。[2006/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