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心走出山门的时候,不由得有些茫然失措。
这山门,已经走进走出无数次了,却从没过今天这样的感觉。
以前走出来,觉心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这里是他的家。
自打记事儿起,觉心就住在这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方圆五里的范围。
然而这一次,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了。
觉心从来没有觉得有出门的需要,他对师兄弟们那么爱出门一直弄不明白。
用的着的东西,庙里都有了,没有的可以自己做,实在做不了的,可以到集市里去买。其实也没几样东西是需要去买的,不过是些农具什么的,一年也用不着去几次。奇怪的是,那些农具,本来是很结实的,却总是坏的很快,而且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不见。这些事,觉心本来并不关心,因为师父从来没有吩咐过。庙里的东西都是大师兄管,他不说话,也就没人过问。只是有一次,觉心到后山去玩儿,无意中看到两个师兄,在悄悄的把锄头搞坏。觉心很奇怪,不知道他们那样做是为了什么。后来觉心给师父打扫房间时,就问师父。师父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他,然后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的那棵树。
窗外有一棵很大很老的树。觉心小时侯,那棵树就是那样,现在觉心长大了,那棵树还是那样。除了随着季节的变化它的叶子会变黄变绿,觉心从不觉得它有什么不同。觉心不明白师父为什么那么喜欢那棵树。
师父看树的时候很少说话,也没有人敢打扰他。
虽然师父对大家一向很好,大家还是很怕他。
师父不说话,觉心也就不问。他知道,师父不说话的时候,是不能打扰他的。其实不只是师父,任何一个人,如果在那里呆着,都不能随便和他说话。这是庙里的规矩,虽然他看起来只是发呆,也许已经入静了。如果被打扰,后果也许很严重。
觉心静静的把桌面擦好,把地面擦好,直起身来,环视一下周围。
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因为他一向很认真。他做任何事都很认真,因为他觉得做事情是种享受。在觉心看来,把一件事情一丝不苟的做好,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做事情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心无杂念,在那时侯,他觉得自己真正拥有自己,尽管他还不怎么明白自己是什么。
觉心用手里的布,轻轻的碰了一下手边的烛台,把上面的一粒灰尘沾下来。在他刚才直起身的时候,那粒灰尘落在了那里。觉心并没有因为伸直腰的过程有些放松就忽略了它。觉心在打扫的时候,觉得自己对这个房间的每个变化都了然于胸,觉得自己把这个房间的一切都控制的很好。这让他感觉很开心。
山门是开着的。这里的山门从来都开着,晚上也不关。谁都可以随便进去,谁都可以随便出来,除了生活在这里的师兄弟们。
觉心看着那两扇大门,忽然觉得自己和它也有些感情。
他已经看了山门18年,下次再看它们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他想起有两年他轮值负责山门的清洁,那时侯他每天都要把它擦一遍。那时侯他对山门的每一条缝隙,每一个疙瘩,每一小块脱落的油漆都了如指掌。似乎他对自己的熟悉都比不上那两扇门。
觉心每次走出大门都会有种亲切的感觉,那种熟悉的味道会让他觉得很安心。每次他路过时会向大门微笑一下,仿佛面对的不是门,而是两个相交多年充满默契的朋友。
觉心把脸轻轻的贴到门上,那样熟悉的温度,那样熟悉的味道,那样熟悉的木头的质感。一切还是那么熟悉,每天为它擦拭的日子仿佛就象昨天般清晰。觉心换到另一扇,很奇怪,觉心一直觉得这两扇门是不同的,左边的那扇似乎比右边的要清凉一些,能让他冷静。右边的就比较温暖一些,亲切一些,让他想依靠依恋。觉心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感觉的原因,也许只是一种师父说的“执”吧。
“别在意那粒灰尘,它已经过去了。到我身边来。”
觉心很喜欢听师父的声音。师父说话从来是不急不缓,安详又有磁性,有着一种无法描述的节奏和共振。师父声音似乎能一下子进入你的内心。仿佛大堂里的那口大钟,敲起来的时候,会让你在它的回响里恍然忘我。
觉心走向师父的时候,师父没有回头,还是望着窗外。觉心轻轻的落脚,生怕惊动了师父。觉心站在师父的身边略后一点儿,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
一片落叶正在飘落。
师父的目光一直跟着那片叶子。
觉心也跟着看它。
他忽然觉得那片叶子飘落的轨迹很奇妙,它的翻滚和飘摇都仿佛有种韵律和节奏。先左一翻,微微顿一下,再右一转,然后仿佛船行波浪间,平滑的向斜下方滑去,滑不多远,似乎遇到了什么阻力,又稍稍向左偏移一点儿,再顿一顿,翻一个个儿,又向右滑去。觉心呆呆的看着那片叶子不停的变换着自己的落姿,进行着自己的旅程。有一瞬间,觉心仿佛觉得那片叶子不是飘在外面,而是飘在自己心里。
“这是片奇妙的叶子,它能飘进你的心里。”
觉心吃了一惊,师父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感觉。他看了师父一眼,师父似乎没有注意他。
“刚才那片灰尘也是,它们的飘落都有规律,有着偶然和必然的轨迹。”师父转过头看了觉心一眼,“当你没有看着那粒灰尘的时候,你知道它飘落的过程吗?”
觉心回忆着那时侯的感觉,刚想回答,师父的目光露出一丝温润。“你知道的时候,那粒灰尘刚刚落到了烛台上。”
“秋天来了。天边的晚霞更好看了。”
“你看这棵树。它有很多叶子,每年它们由青变黄,再由树上掉落,来年春天,它们再生出来,由小变大,变绿,再变黄,再掉落。”
“生老病死,成住坏空。”
“别管那些锄头了,做好你的本职。它们有自己的命运,该坏的时候,自然就坏了。它们也在缘中,只是它们的缘和我们的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