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之花(二十八)

第二十八章 晓丹血染鹭鸶湾

        八号又住进了一个犯人,姓王名金莲。她一进来就把外面出了‘特二号’反革命案件的事讲给晓丹听。说‘特二号’和‘特一号’的内容是一样的。晓丹本想进一步打听一下,但怕是特务,就只张著耳朵听,一言不发。原只想把传单和信件的内容告诉腊梅,以后可以告诉人民的时候,代她告诉人们,她金晓丹是为民呼而献身的。而腊梅却想到再写信和传单救她和七桂,恐怕腊梅也凶多吉少啊。一连几天她都睡不着觉,担心李腊梅也会入罗网。听到李梅喊报告要纸笔给家里写信,她知道李腊梅进来了,她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腊梅不愧是重义气轻生死的知己,她为自己有这样的知己而骄傲,也为她的处境而惋惜,说不定都会出不去了,腊梅的文才真是太可惜了。她正在想李腊梅的事,牢房门打开了,狱吏说提审八十一号。晓丹跟在狱吏的后面来到了大审讯室,审判的阵式比以往更大。审判员讲话了:“金晓丹,你入狱已经半年多了,你的犯罪事实政府是掌握的,今天在坐的有省、地、县的领导,这些领导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参加提审,这是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希望你把握这时机,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的犯罪都交待清楚,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我没有什么交待的,我没有犯罪。”“你认识李腊梅吗?”“认识,她是我的中学同学,还是我的亲戚,我妈是她的姑妈。”“你和李腊梅是怎么样从事反革命活动的?还有你和黎万新又是怎么从事反革命活动的,你必须老老实实地交待,才有你的出路,否定,将是死路一条。”“我再说一遍,我与李腊梅是同学,是亲戚,我们到一起没有从事什么反革命活动,我们都爱我们的国家,爱我们的人民。关于黎万新,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是同生产队的社员,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是远房表亲,我们是正常的乡里乡亲关系,是同学关系,除这些以外,没有别的什么关系,也没有在一起从事什么反革命活动。”“你说得很漂亮,但是你做的都是反革命的勾当。你恶毒地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你不要认为你不说,就不能判你的刑。今天不要你说了,先要整整你的态度,给她带上刑具。”两个警察抬来了一付铁镣,在金晓丹的脚踝处试了一下,认为镣环过大,又去换了一付小的给金晓丹带上了,还嫌不够紧,他们又给金晓丹的脚踝处带了一付手铐。“你现在交待还不迟,只要你愿意交代,我就马上喊他们给你把刑具除去;若你不愿交代,就回号子里去好好反省。”金晓丹站起来,拖著沉重的铁镣走出了审讯室,走进了看守所大院,走进了牢房。那哗哗啦啦的镣声在寂静的看守所大院里格外响。

        王金莲看到金晓丹的脚踝带了镣铐吓得几分钟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才慢慢地坐拢来从自己的棉衣里取出棉花把金晓丹的脚踝包了一圈。嘴里喃喃地说:“真是把人不当人了,皮肉骨头哪能和铁磨呀?”“八十二号,谢谢你的棉花。”金晓丹在没弄清楚对方的身份前,很客气地谢了就再没说什么了。她怕对方是特务。夜幕降临了,王金莲把马桶端到金晓丹的面前说:“解手吧,少走几步,就少一点痛。”金晓丹望着这八十二号,难为情地说:“你年纪比我大,这种事都要你伺候,真不好意思。”她方便后就上床睡下了。八十二号把脱下的棉裤套到晓丹的脚腿上,给小丹盖好被子,又把脱下的棉衣盖在晓丹的脚头。她嘴里喃喃自语:常说冷得像毛铁,那么多铁跟著你睡,怎么睡得热和?

       晓丹睡不着,她想起了姐姐,想起了腊梅,也想起了好友夏瑞莲,大家都近在尺墀,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但又好像相隔千万里,她就好像被劫持在一个孤岛上,脚手被捆缚了,眼睛被蒙住了。只剩下这一颗跳动的心,一腔沸腾的血,一颗由心血维持的大脑。她清醒的意识到这一切说不定也会很快被夺走的,自己做的事,后果再严重,自己都要承担责任,古人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虽不是男子汉,但应巾帼不让须眉。到时候所有的事都要自己一个人承当,要死就死我一个人吧。人是死的种,树是砍的苗,自己既然写了信和传单为民请命,就不能做贪生怕死的人。只是苦了老和小,养老抚幼的责任我就留给兄弟姐妹了,好在自己的兄弟姐妹多,他们一定会代我养老抚幼的。她睡著了,一睡著就做梦,高墙关得了她的躯体,关不住她的心,她回桂花村了。她牵著德勤在那满坪坝的紫云英花中穿行,母子俩来到了太极图,她用石蒜花做了一个漂亮的花环给德勤带在脖子上,摘了好多桃子、李子给德勤吃,她们来到了河边的沙滩,在水边挖沙坑,不一会儿沙坑里就浸出一汪清水。她们来到了浅滩,用筛子端趴三儿,有人在喊她们,她们向岸上望去,是爸爸妈妈在岸上,德勤向岸上跑去,突然洪水来了,咆哮著掀起一丈多高的巨浪,她奋力地向岸边游去,但那洪水水面越来越宽,浑浊的大浪越来越密,越来越高,离爸妈和德勤也越来越远了。王金莲看到她的脚手像游泳一样地动,拍醒了她。晓丹已经弄得满头大汗,她告诉八十二号做了恶梦,谢谢她喊醒她。她从包里拿出一件衬衫换下身上已经汗湿了的衬衫,对八十二号说:“我在这个号子里经常做恶梦,今天幸亏有你喊醒我,真是谢谢你了。”“不用谢,到了这个里面了,都是天涯沦落人啊。”晓丹听对方说话倒是很真挚的,她试著问:“那儿的人?”“就住在城里,我原来和娃儿的爸都教书,反右派时娃儿他爸打成右派分子,组织上要我们离婚,娃儿都有了,我说什么都不能离这个婚啦,就这样我们两一起没了工作,回城里当了小商贩,日子也还勉强过得去。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很多人都认为当年当这个右派分子当得冤,大家联合起来写申诉,没想到后来说我们是刮右倾翻案风,好多人都被抓起来了,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这样的事不会判刑的,关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你呢?”“现在你不知道比知道好,你不知道就不会有麻烦,你知道了就会有麻烦。为了你好,我不能告诉你,请你理解我,我知道你是好人。”王金莲看着金晓丹躺下,给她重新套好棉裤后才躺下来。

        第二天金晓丹趁王金莲提审她在报纸社论里给七桂写了一封短信,告诉腊梅已经被抓进来了,并在信中说不要暴露万新。七桂看到此信后,想到那信和传单可能是晓丹和黎万新书写和散发的,在信中说不要暴露万新,也就是不要说她与万新有来往,晓丹做得对,她肯定有办法不让万新暴露,一般她做得到的事才说的。她在当天的报纸社论里刺上了‘放心’二字。下午七桂被提审了。今天审判员的态度比以往有些不同,讲话没有以前那样声色俱厉了。那审判员说:“你已经来半年多了,有些什么想法?”“人到失去了自由,也就不由自己想了,有老有小的,只想早点回去。”金七桂说。“我们也希望这里面的人应该回去的早点回去,应该判的早点判。但这需要你们配合啊。你们一言不发,金口不开,叫我们怎么判啊。”“不是说重证据,重事实,不轻信口供吗。”“有证据,有事实,又有口供,减少求证的时间,不是判得更快吗。”“如果你们抓的人是被冤枉的,没有证据,没有事实,他怎么向你们提供口供呢?”“一般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一旦出现,被冤枉的人也要多向我们提供无罪的证据。”“你这话似乎有逻辑的错误,按你的说法,如果街上有一具死尸,就把人群中随便抓几个人,然后要被抓的几个人提供他们没有杀人的证据,这且不荒唐?”“不要扯远了,我们希望你把自己知道的都讲出来,按法律规定,知而不举,就是包庇罪。”“犹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现在真正领悟了这八个字的意思。”“不是加给你罪,而是你真的有罪,不然把你抓来干什么?我再提醒你,你们和黎万新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社员,他妈妈姓金,是我的远房姑妈。”“你们平日有来往吗?”“一个生产队,怎么不来往呢?我爸爸妈妈就很同情万新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一个人,母亲常帮他缝缝补补,村里的人都同情他的处境。”“有人检举金晓丹常去他家,有这回事吗?”“我不觉得晓丹经常去他家,他们是从小学同到高中的同学,偶尔来往一下是正常的,且都是大男大女,即使有来往又怎么了?”“那你是说他们谈恋爱?”“我没有肯定他们谈恋爱,我是说如果有来往,这种可能是有的。”“黎万新来你们家吗?”“我没有看到他来过我家,如果他来了我家,我也认为是很正常的,一个生产队,大家来往来往有什么不好?”“你与黎万新有来往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一个生产队不可能没有来往,都是乡里乡亲的,又没有吵架,为什么不来往呀?”“谈谈你们在哪些方面来往?”“如换菜吃,哪一家都不可能把所有的菜都种,每家每户的菜都不可能完全相同,大家经常换得吃,这是大家都做过的,找别人换菜吃谁也不会拒绝谁,我们家也与万新换过菜。万新是单身汉,经常找生产队里的女人洗衣补衣,村里的大部分女人都帮过他,我们家,我本人都帮他做过。他对人也很好,在路上碰到老人女人挑重担,总是会从别人身上把重担接到他身上,帮你送回家,他就帮我挑过几次柴,他很自爱,帮人从不进别人的屋,全村的人都很喜欢他。”“不要你在这儿摆好,我是要你说你们在一起干了哪些反革命勾当。”“没有,绝对没有干什么反革命勾当;只有乡里乡亲的正常来往。”

        金七桂回到牢房时王三婆对她说:“你刚才出去了,进来三个人把牢房到处翻了一遍,大概是检查吧,好像没有拿走什么东西,你清清看,拿走什么东西了吗?”七桂说:“没有,我没有什么东西怕拿走的,连这条命我都无所谓了。”“别说傻话,你上有老,下有小,亲人需要你。”“说归说,在这个里面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我领悟到死也是一种政治权利,所以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想死还死不成呢。”“我原来也想死,一了百了,但仔细想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三婆,你说得对,人不怕死了就是豁出去了,人的身子爹妈所授,自己不要随便处置。”“人生一台戏,有的喜,有的悲,有的快乐,有的凶险,这才是世界。”“三婆,你说得好,三婆真有进步哎。”

        腊梅提审回来也带了镣铐,她因为单独关押,没有人给她帮忙料理,来了月经就让它流到内裤上,便桶没人倒生了蛆,镣铐嵌进了肉里,流血流脓水,她从来没有哼一声。她看到这几天报纸上天天的社论都是坚决镇压反革命,再想想当局对她的态度,她认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她不怕死,但她感到遗憾的是壮志未酬啊。还有好多好书未看,想写作也才开了个头。生命确实太短暂了。她想起了年迈的奶奶,多病的父亲,操劳过度的母亲,想起了茉莉、杜鹃,她们平安吗,想起了尚未成年的弟妹,身陷囹圄,她是多么的思念亲人啊。七桂姐和晓丹姐最近怎么样了,住在一个院子里却好像远在天涯,音信难求。正想著她听到了哗啦哗啦的镣声,接著她听到噗通一声,是摔倒的声音,镣铐不响了,看守所大院寂静无声。“金晓丹,你不要装死,你今天爬也要给我爬进去。”

        金晓丹用带铐的双手撑地,她站起来了,昂起了头,挺起了胸,没蒙上铁窗的男犯人给了她鼓励的掌声。她留下了一路镣声,一路脓血。回到号子后流出的脓血已经把鞋袜浸湿了,她咬紧牙关说:“真是比法西斯还法西斯。”王金莲忙给她往镣伤上放棉花,金晓丹说:“不用了,我这一百多斤说不定转眼间就不存在,留著你的棉衣,对活人来说有用。”“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们都会出去的,我们出去了还要做好朋友呢。”“你不知道,你以后会知道的,我看了这几天的报纸,我可能没有出去的机会了。不说这些了,我心里堵得慌,想唱唱歌。”“唱什么呢?”“唱春蚕到死丝不断吧。”两人轻轻地唱起了春蚕到死丝不断,留赠他人御风寒,蜂儿酿就百花蜜,只愿香甜满人间。......晓丹陶醉在歌声里,慢慢地睡著了。没过几分钟她的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的红晕,还露出了笑容,王金莲想喊醒她,因她认为白天做梦不好,但转念一想,管它好不好,能让她笑笑,这好难得啊,她能在梦中快乐地休息一会不是很好吗,晓丹大声地笑起来了,她自己笑醒了。“刚才你和谁笑?”“和我儿子。”“难怪笑得那么甜。”她看晓丹眼眶里已溢满了泪水,不再往下说了。

        大垄县为了扩大镇压反革命的‘战果’,给十多名男女知识青年枉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拼凑成一个反革命集团,把金晓丹和李腊梅判了死刑;金七桂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就连刚满十五岁的李杜鹃也判了有期徒刑十年。金晓丹接到判决书时拒绝在判决书上签字,义正词严地说:“我要上诉。”宣判的人说:“这是终审判决,文化大革命时期是非常时期,不能上诉。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出来,要抓紧时间。但你不要提无理的要求,要政策允许的才能办到。”金晓丹很愤怒地说:“我相信总有清算你们罪行的时候。我不提其它的要求,要求接见我所有的亲人总是合理的要求吧。”“行,我们安排,但你姐姐金七桂只能单独接见,因为她是在押的犯人。”

        七桂在报纸的社论里看到了晓丹写给她的信:姐姐,我已经接到判决书,我与腊梅都被判了死刑,死不足惜,遗憾的是此生做得太少,为民呼,只喊了几声就被扼住了咽喉;为人女,为人母都已经难尽责任了。他们已经同意我接见你,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我们都要坚强一些,忍住不哭,就当我要远行,给我一笑,那将是留在我心灵深处永恒的笑容。我还有话要对你说,见面时再说吧。七桂已经泪流满面了,致亲致爱的手足,死别就在眼前,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感受到了这文化大革命的血腥,连这两个弱女子都不肯放过。在此以前,怯弱的七桂当过右派分子、小邓拓、反革命分子,那都是强加给她的,有名无实。但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已经充满了仇恨,那即将抛撒的亲人热血提早溢满了七桂的心田。

        接见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由两个女狱吏分别带著七桂和晓丹进了看守所大门口的小接见室,晓丹先到,她虽然带著镣铐,但她的神态仍显得很安详,她的脸上真的有笑容,带着手铐的手双手合拢说:“姐姐,妹妹有三件事拜托你:第一件事如果你有和父母生活的时日,你要代我孝顺父母;第二件事,德勤就交给你了,你就是他的亲娘;第三件事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你要和德勤把我重新安葬,把我的所作所为都刻在碑文里。”“有那么一天吗?真是痴心妄想。”狱吏在一旁插话。“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对不起,请你别插话。你烧高香做好事好不好?”“晓丹,你放心,老的小的我会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的,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我一定会全身心地照顾他们。等我回来了一定把你重新安葬,我会做的,一定会做的。”“人过留迹,雁过留声;虎死留皮,人死留名。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我相信历史会对我正确地结论,因为政治不等于历史,政治是唯权唯利的,历史才是唯物的。有时唯权唯利的政治可以把历史颠倒一时;但它不能把历史颠倒永远。人民,伟大的人民,总会还历史的本来面目。姐姐,妹妹希望你不要悲观地看世界,物激必反,黑暗总会过去,光明就在前面。”“妹妹,我亲爱的妹妹,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我都铭刻在心上了,还有妹妹的音容笑貌,姐姐都记在心上了,今生今世都铭心刻骨地记住我的妹妹,姐姐为有你这样的妹妹而骄傲自豪。”“宽大你们接见,你们俩越说越离谱了。你们也太反动了,真是罪该万死。”狱吏又插话。“好,罪该万死,到时候你们化一万颗子弹吧,我不会哼一声的。不过今天你得让我们把话说完。”金晓丹愤怒地说。“姐,活著是美好的,你虽然要过一段监禁的生活,但思想是自由的,我想不会要那么长的,希望你在艰难困苦时多想想家里的老小,他们会要你活下去,活到能自由的那一天。生命属于自己,也属于亲人和人民,不要轻易地放弃,不要轻易地买单。”“晓丹,你说的我懂了,我曾经是右派分子,是小邓托,是现行反革命分子,那都是有名无实的。我会好好学习,充实自己,好好地过好我的后半生。”金七桂的双手紧紧地拉住金晓丹带铐的双手,她感受著妹妹跳动的脉搏,沸腾的热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妹妹,要把妹妹铭刻在自己的心灵上。“姐,我相信你说的,我相信姐姐现在、将来不会像过去那样的柔弱。姐姐,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存在,我会永远在你的身边。”那女狱吏说:“人死了,死了死了,不要想那么多,还是抓紧时间讲些现实的东西吧。”“我们说话,请你不要打岔。我们知道需要讲什么。”金晓丹问姐姐说:“戚兴会来看你吗?”“说是安排在去监狱的前几天,我倒希望他不要来看我,他已经懂事了,在他的心灵里会留下阴影的。”“你以为不来就没有阴影了,不见以后会后悔的。”“我主要是怕影响他,仔细想想,见不见都会影响他的。他们这一代也很惨。”“是的,他们这一代人磋跎在青少年时期,就像雹打的花蕾雪压的苗。我怕不正常的政治生活会扭曲他们的灵魂,担心我们孩子的成长。教育孩子的责任落到你一个人的头上,你要努力啊。”“我已经是枷锁里的人了,养老抚幼的事我只能尽心尽力,能作的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作,达到什么高度姐姐不敢妄言;但只要活著就会和他们生活到一起。我想在我坐牢的时间里爸爸妈妈会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的,你放心吧。”墙壁上的挂钟揪心地响了十二下,金晓丹知道与姐姐的绝别就在眼前,她对姐姐说:“姐,贪生怕死地活是活;顶天立地地活也是活。贪生怕死地死是死;顶天立地地死也是死。我们都顶天立地地面对生死吧。”金七桂目不转睛地看着晓丹面带微笑的脸庞,妹妹能做到的她也应该做到,她咬紧牙关,微笑地点了点头。

        金晓丹在接见金七桂的第二天早晨被除去了刑具,还被带到一个小房子里包扎了镣伤。吃了早饭后被带到大接见室,父母亲和德勤、还有哥嫂们都已经坐在那里了。晓丹首先喊了声爸妈,接著和哥嫂们打了招呼,就在爸爸妈妈面前跪下了,她很凝重地说:“人生在世跪天跪地跪父母,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丹儿不孝,以后不能跪在父母的棺前墓前,就在这儿先跪了。”她又面对著哥嫂们说:“以后我不能尽孝了,请哥哥嫂嫂们代我多多孝顺父母亲。”哥哥嫂嫂们都说会好好地孝顺父母亲的。爸爸和妈妈都老泪纵横了,爹妈疼的断肠儿啊。晓丹说:“爸爸妈妈不要太难过,就想著丹丫头要远行了,你们是来为我送行的。人生谁无死呀,只是太早了点。我把德勤托付给爸爸妈妈,哥哥嫂嫂们,你们要帮我把他抚养成人。不要娇惯他,娇惯了就不会成才。”“妈妈,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德勤扑向晓丹的怀里,抱住妈妈,嚎啕大哭。晓丹双手扶起德勤的头,为儿子擦拭著脸上的泪水说:“儿子啊,你还年纪小,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的。好好读书,听爷爷奶奶的话。”德勤茫然地看着妈妈,他还是不懂,但他看到妈妈已经泪流满面了,他不忍心让妈妈更加难过,把头又埋进了妈妈的怀里,他知道很快就要失去妈妈了,要趁这接见的时刻多听听妈妈的心跳,多感受感受妈妈的体温。“晓丹,爹也是有文化的人,爹理解你,爹并不因有你而羞耻;爹因有你而骄傲。你站起来坐下吧,我们全家坐著说说话吧。”晓丹望着爸爸老泪纵横的脸,心里因爸爸的理解而欣慰,她拉著德勤站起来坐在爸妈的中间。晓丹的妈妈说:“丹丹,是外公外婆的陪嫁田害了你,要不是地主成分,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丹丹妈泣不成声地说。“妈,别说了,外公外婆怎么会害我呢?我不怪任何人,也不怪自己,我不悔自己所作的一切。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说的,我死了不睡爸爸和妈妈的棺木,撬几块楼板合个匣子就行了。爸爸妈妈养育我一场,我与桂姐给二老买了这寿木,这是我孝顺父母唯一的一件东西,请父母亲答应我。”没等爸爸妈妈开口,几个哥哥嫂嫂都说以后再给爸爸妈妈买,还是父母最知女儿的心。爸爸说:“丹丹的心意我接受了,此时女儿的心意是不能违背的,谢谢丹丹的这份孝心。身后事爸爸妈妈、哥哥嫂嫂们会安排好的。”接见的时间到了,死别的悲痛像万把钢刀捣碎了每一个人的心。

        金晓丹回到号子里报告狱吏说要洗澡,狱吏没有拒绝她,喊了一个女狱吏来守著金晓丹洗澡,她忍著巨痛洗去身上的污垢,在带镣铐的两个多月里没有洗过澡,身上脏得不行。她除洗去污垢外,还洗去了镣伤、铐伤上的浓血,那女狱吏喊来了狱医给她包扎了伤口,狱医要她吃一种止痛药。晓丹喝下了那‘止痛药’,不到五分钟竟觉得自己轻飘飘的飘上了云端,隔太阳月亮都是那样的近,身上暖洋洋的。那悬在空中的池塘里有筛子大的荷叶,有无数朵盛开的鲜花,她飘上了一条小船,小船自动地飘向了池中,那荷叶上的水珠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那盛开的荷花有红的、白的、紫的,美丽极了。她心里想这大概就是瑶池吧,这么美的鲜花怎么没有香味呢?小船儿伐向了荷叶荷花的深处,刹时在面前出现了雄伟的宫殿,站岗的两个人穿着古时候的衣裳,脸上就像是石灰做的,晓丹往里走的时候,这两个灰面人上前拦住了她,她说是伸冤的,两个灰面人放行了。她来到了大殿,看到了大殿正中坐著戴珠宝帽的玉皇大帝,她向玉皇大帝诉说了自己的冤屈,玉皇大帝说:“你这案子归人间管,这儿是天堂,只管神灵和鬼魂。我知道你冤,但现在我也无能为力。”“人间的政府现在不准申诉。”“那就以后再说吧。”晓丹从大殿里出来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呀,她看到了好大一片桃园,那尖端殷红淡绿色的桃子有碗口那么大,密密麻麻地结满了枝头,奇怪,那结满桃子的桃树上枝繁叶茂还开了满树的桃花,那桃花大朵大朵的,鲜红鲜红的,这桃园真美呀。正看得出神,忽然飘来一群提著篮子的仙女,她们不要上树就能摘到桃子,一眨眼的工夫她们的篮子就摘满了。她也试著飘向桃园,飘到树上摘桃子,但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弄了一阵子一个都没有摘著。她并不想吃,只是觉得那桃子特别漂亮,所以没有摘得桃子她心里也很高兴,她飘到东飘到西的四处观赏著觉得很开心,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王金莲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脸上堆满了笑容,本想喊醒她,白天做梦不好,但转念一想,都是要死的人了,没什么好不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定是梦见了高兴的事,在这人间地狱里,从心灵到肉体得到的除了摧残就是折磨。能梦到高兴的事是福气,就让她高兴高兴吧。

        第二天金晓丹起得很早,她足足地睡了十二个小时,她意识到昨天下午吃的并不是什么止痛药,是酒精。是那好心的医生让她喝醉了,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否则,接见后与亲人永别的悲痛和镣伤铐伤的疼痛,对当局的愤慨会折磨得她彻夜不眠。她开始穿衣服,穿上了一件家织布衬衫,这是妈妈纺的纱,织的布,是妈妈千针万线缝成的,好像衣服上还有妈妈的体温。在衬衫的外面还罩上了一间青色的灯芯绒外衣,向人们展示自己的清白。穿上了妈妈做的千层底步鞋,走起路来不伤脚。她把头发疏了又疏,用手把两鬓的头发压了又压。做完了这一切她开始收拾东西把昨天换下的衣服都一件一件地折好夹在折好的被子里。还有一本毛选三卷和一个大搪瓷水杯她对已经醒来还没有起床的王金莲说:“谢谢你对我的帮助,这本书和这水杯送给你作记念。今生今世已经不能报答你的恩情,如果有来生,我一定来生报答你的恩情。”王金莲翻身爬起来,接过这两样东西放到自己的枕头边,抓住金晓丹的手,眼泪像断线珠一样地往下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别难过,人生自古谁无死呀,只是迟早的事,我们相知相识一场,抓紧时间说说话,就像我要远行了,好姐姐送送我吧。说几句送别的话,在心灵里珍藏永远永远。”王金莲看着金晓丹镇定的脸,没有任何难过的表现,反过来劝她别难过,就好像今天上刑场的是别人,不是她。她心里陡然起了敬佩之情,双手把金晓丹的手抓得更紧,口里终于说出话来:“金晓丹,我敬佩你,我敬佩你的傲骨,我敬佩你的豪气。相见恨晚,后会无期,终生为我师。”“王姐,过奖了,人生就是一种经历,我遗憾的是经历得太短,好多想做的事来不及做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真恨自己生不逢时,恨这可诅咒的文化大革命。”“是的,这文化大革命害死了好多无辜的人,这是中华民族的灾难,这是炎黄子孙的不幸。”“王姐,能为民呼,我真的死而无憾,我好想再唱一次歌。”“唱什么歌啊?我陪著你唱。”“就唱岳飞的满江红吧。”“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低沉的歌声在牢房里回荡,在二人间回荡。唱完了歌金晓丹告诉王金莲说:“二号是我姐金七桂,她受我的牵连判了二十年。”“金七桂是你姐?我认识她,她和我当家的原来在一个学区教书。她也很惨,中年丧夫,现在又判了二十年徒刑,日子怎么过呀?”“人就是这样,到什么时候过什么日子,你看文化大革命把中国搞成了什么样子,七亿人还不是日起日落照样过。”“你说得也是,人只要有起码的物质条件就不会死。”两人正说着送早餐的来了,吃完早餐金晓丹就被带出去了。她被带到看守所办公室,两个干警要她坐下后对她说:“金晓丹,今天是你死刑执行的日子,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要求现在还可以说,只要政策允许做的,政府都会考虑。”金晓丹想了想说:“我死后不要葬在桂花村,行吗?”“为什么?”“我的父母都已经年迈,我是他们的断肠儿,我葬到桂花村他们会天天到我的坟上哭泣,为让他们少触景生情,过得安宁些,我不要回桂花村了。”“还有什么要求吗?”“没有了。”“等一下我们会答复你。”说完那两个干警出去了,进来了四个军人,走在前面的拿了一瓶酒精,走到金晓丹面前说:“从人道主义出发,请你喝下这些酒壮壮胆。”“不喝你这壮胆酒也同样有胆上刑场,还是免了吧。”“非喝不可。”“我拒绝喝。”后面的三个人一涌而上,把金晓丹五花大绑了,一个人捧著她的头,一口一口地把酒精灌进了她的胃里,尽管她不停地向外吐,但能吐出来的机会是不多的。金晓丹意识到挣扎无济于事,越反抗越会灌得多,在那一刻还没到来之前她就会失去意识,就会丑态白出,她闭上眼睛让身子往下沉,臀部碰到凳子了,捆在后面的手碰到桌子了,她顺势跌坐在凳子上,捧著头的手松开了,她顺势把头歪在桌子上。“她醉了,完成任务了。”她听到一个大兵说,“还早著呢,就让她醉在这儿吧。”她听到四个大兵出去了。把整个身子都靠在桌子上后很放松地休息,肯定有人监视她,不能睁开眼睛。她觉得很累,口干舌燥,浑身就像著了火一样,她强迫自己不要像昨天晚上一样,要镇定,她想到那怕喝一点水也好,可以稀释酒精的浓度。她又想到了杨梅汤,四神汤等解酒的饮料,奇怪,她的口里开始有甜甜的津液,口不那么干了,舌也不那么燥了,身置烈火中的感觉也没有那么强烈了。望梅止渴,想梅也止渴啊。在宣判会上我还要为民呼几声,反正是要死的。不说白不说,以后是真正没有机会了。

        正在她想的时候,她听到了有人进来的脚步声,不能睁开眼睛,不离开看守所就不能睁开眼睛,才能避免他们再给她灌酒精。“是不是灌多了?她好像已经睡著了。”“担什么心呀,反正等一会推著她走。”“醉了怎么推?”“不能推就提著。谁叫我们是军人呢。”“我先就说了,我们已经灌醉金晓丹了,是那军管会的小穆说小心天下去,要我们还来灌,真她妈的也太绝情了。”“那小子,那小子,......”“不用说了,不用说了,你当著官,不像我当兵的。”“去你的,什么X官陶老罐。”两人边说边走了。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金晓丹被两个大兵拖起来提出了看守所的办公室,在手和背之间插上了一块木牌子,还在她的脖子上捆了一根绳子固定那木牌子,金晓丹仍然没有睁开眼睛,还没有上路,她怕睁开眼睛了会再给她灌酒精,反正有两个大兵双手提拿著她,实际是提著她,她不睁开眼睛,不用劲站著也不会倒。又过了几分钟,外面有人喊出发,两个大兵提著金晓丹上路了,她睁开了炯炯有神的双眼,在夹道的人群中寻找著自己的亲人,两个军人把她提著走得很快,她不停地向熟人点头或送去深情的一瞥。快到宣判大会会场大操坪时她看见了爸爸妈妈,哥哥嫂嫂们,她是多么地想再叫一声爸爸,再叫一声妈妈,再叫一声哥哥嫂嫂,但两个军人把她推得很快,爸爸妈妈,哥哥嫂嫂们在她的视线里一闪而过。走到台屋的后面,她看到了被绳索捆著面对墙站著的金七桂、杜鹃、茉莉、夏瑞莲、王金莲、黎万新,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腊梅呢?腊梅怎么不在?判决书上明明写著她也判了死刑,难道她先走了一步,难道其它的地方还有宣判会场?遗憾在这临死前见不到腊梅了,表妹那圆圆的脸,那如绸如缎的短发,那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那天真的笑脸,腊梅的音容笑貌霎时充满了她的脑际,此时此刻她真的十分想念腊梅,不知她在哪里?她走近金七桂时大声地喊了一声“姐姐!”“晓丹!”七桂的喊声未落,晓丹就从大家的身旁过去了,晓丹还听到茉莉和杜鹃和她打招呼的声音。金晓丹被推到台子的正前方,接著金七桂等人也被带到了台上,在晓丹的后面站成了一个横队。当宣判会开始时金晓丹想喊口号,只喊出一个打字就被一个大兵捏紧了嘴巴,几个大兵七手八脚地把她拖到那一横排人的后面用刺刀往嘴里扎毛巾。那后面放著一堆石灰,金晓丹被按倒在石灰里,几个大兵用刺刀往她嘴里继续扎著毛巾,刺刀刺破了她的脸,鲜血直流。石灰弄得她满身满脸,眼睛被石灰浸蚀得流出了鲜血,当她再被推到台子的正前方时已经是一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人了。台上被宣判的人都看到了这血腥的一幕,一个个眼泪唰唰地流到脸上。离台子近的人也看到了,大部分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金晓丹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宣判继续进行,第二个宣判的是金七桂,她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台下的人都议论纷纷,说看不出这个人,平时老实巴巴的,怎么一下子就坏了那么大的事,有的说是戚老抠的报应,但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她会做那么大的坏事。第三个宣判的是李杜鹃,她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全场一片唏嘘,还是个孩子呢,才十五岁呀,没到法定的年龄,怎么就判刑了?李茉莉、黎万新、夏瑞莲等是一个判决词,说是参与金晓丹、李腊梅反革命集团,有悔改表现,教育释放。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拿到人民群众的手中,只准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如果继续坚持反动立场,只有死路一条。宣判完后她们被带下台去了。接著宣判的是王金莲,她因翻案被判十五年。王金莲后就是宣判刑事犯罪案子,一对谋夫夺妻的狗男女,共谋了亲夫的性命,各人只判十五年。还有几个是犯的投机倒把罪,一一地宣判完后把金晓丹押上了刑车,她的脸上仍在流血,几声闷闷的雷在天际回响,霎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在场的人都跑散了。金晓丹仰起了头,让倾盆大雨洗去她脸上的石灰和鲜血,清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身上,司机开著车,载著金晓丹和行刑的人向刑场鹭鸶湾驶去。金晓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嫂跟著汽车在雨中奔跑着。一声沉闷的枪声,金晓丹仰卧在血泊里,沥沥鲜血从她的背心涌出消失在雨水里。法医和行刑的人都上车了,司机把车开得飞快。第一个奔到晓丹面前的是爸爸妈妈,二老给晓丹用手擦拭著凝固的血迹,把那脸上暴出的肉抚平,瓢泼大雨还在不停地下,两位老人儿一声宝一声地哭著,泪水夹杂着雨水,把金晓丹的血迹洗得干干净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爸爸用手抹了几次,她的眼睛不但不闭上,两只眼睛还冒出了鲜血,爸爸发觉了她嘴里的毛巾,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妈妈的帮助下才扯出了两条毛巾,那毛巾鲜红鲜红的,在暴雨下流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水,流入了澧水,金晓丹嘴里取出了毛巾,嘴却张得大大的还有一小股血从嘴角流出来了,妈妈把手指伸进晓丹的嘴里,把嘴里的血一点一点地挖出来,爸爸用手不断地抹眼睛和嘴巴,金晓丹的眼睛和嘴巴慢慢地闭上了。河水上涨得很快,不一会儿河水就上涨到金晓丹睡的地方了。爸爸妈妈将金晓丹抬著往高处移,轮渡船上下来了两个人帮著抬。刚抬到高处,几个回家抬棺材的哥哥嫂嫂来了,一个个都淋得浑身透湿,说河水猛涨,大河小河都过不得河了,今天棺材无法抬来,晓丹也无法抬回去了。大家望着死得惨烈的晓丹都嚎啕大哭,哭得晓丹的眼睛又微微地睁开了一条缝,嘴巴也微微地张开了,眼睛和嘴角又在流血。那一丝一丝的鲜血随著滂沱大雨一丝一丝的飘走,流进了大河。爸爸老泪纵横地说:“丹儿,亲人们知道你心有不干,大家都会记住今天,记住丹儿的。”他边说边抚摸著晓丹的眼睛、嘴巴,眼睛又慢慢地闭上了,嘴巴又慢慢地合上了。大家都围坐在晓丹的周围,痛心疾首地哭泣著。大哥说:“丹丹为什么不愿回到桂花村呢?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爸爸说:“不用说了,她不愿回桂花村自有她不回的道理,我们应尊重她的心愿,不用说了。凶死的人人死心未死,她听到了心里难过。”“要是回桂花村,他一躺下就走,早到家了。”四柏说。爸爸说:“爸爸懂得丹丹的心意,你们就别说了好不好?”他们正说着来了一位干警,他是来告诉他们,当地大队同意把金晓丹葬在荒湾的任何地方。他问他们知不知道荒湾在什么地方,金鑫说:“能带我去看看吗?”“行,走吧。”

       待金鑫再回到鹭鸶湾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从渡口走来一位船工。他走近了金晓丹一家人说:“各位节哀吧,你们这样坐在雨中不是事,身上都打湿了,冷啊。你们把金晓丹抬到我们工具棚里去吧,那儿可以挡风避雨。”“方便吗?别让你为难啊。”“我商量了我们值夜班的同志们,三个人全票通过。”“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你一定好心有好报的。”“大家都说金晓丹死得冤,本来早就要喊你们的,天没有黑,怕多事的人看到了惹麻烦。”大家抬著晓丹跟著船工来到了轮渡的工具棚里,这工具棚实际上是三间砖瓦房,一间锁著机动船的配件,一间放著一些报废下来的机动船构件。中间的那间只放了一张三抽屉的办公桌和一把靠背椅。船工把桌子搬得靠了墙,每一个人都脱下了一件衣服在外面拧干了水,进屋铺在地上,金鑫铺好了刚买来的油布。他们把金晓丹放在油布上,那船工对金鑫说:“大叔,我家就住在附近,我父亲说认识您,我家姓周。”“你父亲大名是周圣民。”“对,对,我爸爸正是周圣民。他在家里正在和我大哥给金晓丹合匣子,他是听大队支书说的,金晓丹要埋在荒湾里,这么大的雨,到处都过不得河,我们家板子多的是,给金晓丹做个匣子,我爸爸说他欠您的情。”“本应登门致谢,无赖我们是丧家,怕给你家带来不吉利,待丧期过后再登门致谢吧。”金鑫想起了解放前有一年冬天从省会回大垄,在津市下船时看见一个人不小心掉入了江中,他顺手伸出了雨伞,用力把落水的人拉上了岸,一同去住旅店,还把自己包里的衣服借给落水人换下打湿的衣服。二人攀谈起来,两人都是大垄人,那个落水人就是周圣民。他是到省会给老板送桐油货,办完事了返回家。多年来一直来往,只是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后才走得少了。没想到他的家已搬到了城郊。“大叔,你们等著,我回家给你们挑些柴来烧个火。”船工说着消失在大雨中。不一会,那船工挑了一担干柴来了,后面还跟来了他的妈妈,背著饭和菜。那船工帮著在火塘里生了火,她妈妈说:“大家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老头子讲,你们一定是一天没有吃饭了,吃点吧。”金鑫也说:“伯母送来了就吃一点吧,明天还要抬丧呢。”大家望着这有□肉的饭菜没有一个人吃得下去。金鑫把饭菜接到手中说:“嫂子,谢谢你了,丧饭不能拿回去,我们等一会吃吧。”船工母子俩都走了,大家开始烤衣裤,金鑫和李菊花则烤给金晓丹带来的衣服。半夜时,给金晓丹换上了干衣服,她的躯体已经开始僵硬了,苍白的脸不再流血,她好像鼾睡了。爸爸妈妈坐在她头部的两旁,哥哥嫂嫂们也坐在她的两边,死别使每一位亲人揪心地痛。大家都伤心地看着金晓丹,没有人说一句话,千言万语都在无言中。夜幕里怒吼了一天的雷声吼得嘶哑了,哭泣了一天的苍天也哭干了眼泪,那掀起黄浪咆哮的澧水也累了向河床里卷缩。金鑫走出门外,天竟然晴了,铁青的天幕上闪烁著密密麻麻的繁星,那一颗是我的丹儿呢?!

        黎明前周圣民家父子俩送来了匣子,大家把金晓丹入棺了抬出了渡口工具棚,抬到了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河岸边的沙滩上。金晓丹的三个哥哥在父亲的带领下先去荒湾挖幕坑。太阳升起来了,昨天她哭泣了一天没露面,今天似乎特别耀眼,澧水、山川、河谷平原上霎时有雾气蒸腾,就像一层薄薄的孝纱,把世界笼罩在悲哀之中。挖幕坑的人都回到了棺木前,金三松买来了钉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晓丹妹妹说:“丹丹,永别了,三哥开始钉棺木盖子了。”全家人都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撕肝裂肺,钉好后全家用手抬著棺木边哭边一步一步地走在机耕道上,也许是亲人的哭声惊动了棺中人,从棺木的木头缝隙中又流出了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淌。机耕道上撒下了金家人的血和泪;荒湾里葬下了金家的断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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