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的小男孩

春風何處﹐點點滴滴人間﹔春意何處﹐點點滴滴心裡。-姚雲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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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的小男孩

 

岁月悠悠,常领些新人来,又带些旧友去。于是在这人生舞台上,辞旧迎新便成了常景,朋友变幻也属自然。但是,在我的心底,一位童年,少年的朋友却不会随着岁月而去,有时反到格外鲜明了,传达室隔壁木屋中的毛毛便是我难以忘怀的挚友。

从北京搬到上海的第一个清晨,我刚6岁时便认识了毛毛。从我们相识的那天起,经历了小学、中学、文革、下乡等多年岁月,我们一直是知己朋友。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我朝对面一喊,他便会应着朝我楼上跑来。而他一叫我时,我也立刻丢下碗筷或书本,去窗前向他招呼。小学时,一起上课,一起游玩。中学时,虽然不在同一个学校,但我们常会迷上同一件事,常常去做同一件事。搞摄影时,一起钻暗房,一起去寻景;而做小木器时,又都是满身油漆味,连指甲缝中都嵌着油灰。

然而,不管做什么,他的本领实在比我高明,使我又佩服又忌妒。童年时,我不知他那长满冻疮的手如何总能打出那么准的弹子来,以至于常常我输。玩“官兵捉强盗”时,他不仅勇敢善战,冲锋时像骑兵一般风驰电挚,势不可挡,而且胆量惊人,“策略高明”,总会在大家想不到的地方展开攻击。他才7岁时,便敢躲在充满霉味,漆黑一片,野猫出没还有人上吊过的地下室里;他会敏捷地爬树;能轻身一闪便从篱笆上的小洞钻入对面的音乐学院去。而我的手脚却出奇的笨拙,一钻篱笆,那裤腿,袖筒总是被篱笆咬住;有时明明会打中的弹子却偏偏斜了一点悠悠地滑出;正想象夏伯扬一样,骑“马”越过“战壕”时(一条水沟而已),却又一脚踏在青苔上滑倒,头上跌破个大洞,又恨又惊地看看鲜血汩汩流出,吓得大哭起来。有时刮香烟壳子输急时,我会呆呆地望着他那毛蓬蓬的头发出神,真想象他老哥或他父亲那样,劈头给他个毛栗子,但刚转身便忘了这输急时的痛苦,于是又一只脚跳着跟他斗起“鸡”来了。

在这童年,少年的十几年中,我只有一次使他记恨的。那是他刚刚做好一个极为精致的弹弓,随手便朝马路对面射去,只见白光一闪,但听一声痛喊,原来恰巧有人骑车经过,于是我们一哄而散。我又落在后面,被那人转回来抓住,指着我的红领巾要我供出是谁干的,打弹弓伤人是不是好行为,不说实话将来能不能做个好人,我在极度恐惧之下说出了毛毛,于是毛毛只好交出弹弓,好几天没找我玩。

但到了上小学时,他的优势便丢掉了一大半。不仅重要的语文,数学,历史,地理等他常挂红灯,更为出奇的是,每逢他唱歌,便成了全班的一大乐事。一会儿,他象背书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歌词,一会儿他用无法忍受的高音尖锐地撕扯着每个人的耳膜,紧接着他的高音却猛地扎进深渊,再也挣扎不上来了。于是全班爆发出狂笑,顽皮的便乘机猛跺地板,人人几乎都笑出泪来,老师也弹不下去。此刻,他便沮丧地低下头,默然走回座位。几次以后,一上音乐课,他便仰着脖子倔倔地不出一声,即使站上前去,也只是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面,仿佛看到了音符似的。而每次考试不及格,便是他的灾难。我们吃晚饭时,便会听见那木屋中传来他的凄号声,他父亲的粗吼声,他母亲的求情声,有时还夹杂着家具的翻倒声。

有次考试后的第二天清晨他找我上学时,眼睛肿得只剩下条缝,脸上好几块青紫,嘴角也歪了。我祖母一问他是否吃过早饭时,他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把自己的粢饭糕,油条给他,心里也堵住似地难受。有时发了成绩单后,我一见他的灰白脸色,便知他回去又要“吃生活”,又会没饭吃时,便会把自己的点心,加上说服妹妹放弃的她的那份,一起装进书包,第二天上学时给他。我出神地看着他把饼干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用那红肿的嘴唇吐口长气,再慢慢地咽下去。几次考试后,他母亲带着他到我家来了,红着眼说起他的不争气,说起他父亲的酗酒,打人,自己的命苦,于是和我祖母一起抹起眼泪来。我父亲去找他父亲时,我也跟着。只见他父亲手足无措地喏喏应着,保证今后不再打老婆,儿子。但我总觉得那是假的,毛毛的鼻血就溅在那白墙上,我看得极清楚。

以后的家庭作业,大考小考的准备,我是和他一起做的。于是每逢他做错时,我可以大喊他笨蛋,用手指戳戳他的脑瓜,用夹子一个一个地夹他的耳朵,而他总是傻傻地笑着,乖乖地认错。到了年底,他总算没有留级。小学毕业后,他进了个普通中学,我进了个重点中学,但一放学,我们总在一起玩。即使在文革中,我家划入“黑五类”去他也不忌讳,依然和我一起进出。一次,当三个横行邻里的流氓兄弟将我们团团围住,言明只想“教训狗崽子”,只要他走开便可无事时,他却一头撞向那个最高大的,尽管拳脚如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也不松手,同时又跳着脚哭喊着要我快跑,我迟疑一会儿,但还是逃走了,留下他一人被那三人打。他那带着伤痕的脸至今还在我眼前晃动,令我无地自容。

上山下乡时,他先被分到崇明农场,但他没去,闲在家中近两年后却经不起里弄干部的轮番动员,一去江西便是好几年。75年底,听说他去了九江话剧团。第二年夏天他回来时,果然满口普通话,每天清晨还对着镜子练口型,弄出些古怪来。后来听说他还是放弃了舞台生涯,去庐山轱岭镇上摆个照相摊,旅游季节时替他的话剧开条财路。不久,他与当地的老俵结了婚有了个酷似他儿时的小毛毛来。而他的父母已先后去世,木屋早已拆了盖起了楼房。他妹妹一家现在住了他父母的房子,于是他很少回上海了。也许这里已是他梦中的故乡,而他已是个江西人了。当我考托福,GRE时,他曾来上海探亲,见我依然在啃书,迸出一句“书还没念够”,于是双方便静默了。显然我们间的距离已经很大,无法解释清楚的。来美后,我给他去过信,但他没有回信,或许是因为不会写英文地址,或许是没有什么可写的罢。

小时候的我和他都想当飞行员,我们常躺在草地上看着天间的云彩变幻出许多形态来,赞叹着燕子,白鸽,雄鹰翱翔时的英姿,猜测着从天际俯视下界的情景,又高声嚷着全世界要飞去的地方。有时“空战”时,他作长机攻击,我作僚机掩护,双手比出种种飞翔的态势。一路奔跑呼叫,“枪炮”齐鸣,“引擎”怒吼。然而,人间沧桑,天各方,儿时的梦早已被现实的岩礁击碎,只能抓起把五彩的泡沫。对我而言,这故乡,朋友,童年更为遥远,今后即使坐在一个桌前,心灵间的距离恐怕也会大过太平洋的。但是,虽然有如此大的差距,每当我看见电视上的中国风光时,每当我梦见往事时,却又总是看见童年时的毛毛清晰地站在面前,依然是那蓬乱的头发,依然是那接了一节旧布的裤腿,依然是那长满冻疮发红发亮的小手。我们有时仍然会在秋日的阳光下,树丛中抓着金钟儿,有时又听到他在得意地唱那无调的歌,无声的曲,于是又是控制不住在大笑,从梦中惊醒,茫然若失。

人际关系的远近似乎是由生活内容的同异性来调控的,朋友也是有阶段性。在美国,主要依赖于个人奋斗,人与人之间常常是封闭的,真诚无猜的朋友很难得。以至于即使你成功了,你也只能和寥寥数人分享你的欢乐,于是你的欢乐似乎蒙上层浓浓的悲哀,“高处不胜寒”。或许这是无奈,正如信箱中朋友的来信已经少去,与家人的共同话题也不多罢。但在梦中,你会如此固执着去找那童年的朋友,去捡回那份真诚,去得到心灵上的安慰,去解脱那份沉重的孤独。于是便用“得大于失”来安慰自己,打发今后的日子。我想人人都有童年朋友,铁哥们,相互间也不乏真诚,而在这异乡,也许会和我一样,在梦中回忆着那份难得的珍贵。今后我如果能再遇毛毛,我还想和他重温那童年的梦,去捡回那岁月的花瓣。

似乎又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秋晨,团团乳白色的浓雾把一切都埋住了,毛毛摔着几个瓶瓶罐罐突然在雾中出现,他打开一个,用长长的蛐蛐草一逗,“蛐蛐!”我笑了,他也笑了……

Servus 发表评论于
唉!
那能感觉鲁迅写闰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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