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克克兰

克克兰(Kirkland),路名,位於马塞诸塞州的剑桥(Cambridge)。它的西头是哈佛园,向东延伸进入撒莫威尔(Somerville)后成为华盛顿街。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一只黑狗的名字。

哈佛对我来说是一个仅止于幻想的向往。但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偶然在剑桥和撒莫威尔交界的地方住了近半年,就在它的旁边。那是2001年的夏天,我每天早上沿着克克兰去哈佛园。当然,它并不是属於我的校园,我只是穿过它,去乘红线地铁上班。每天下午,我又象候鸟一样归来,乘地铁回到哈佛园。可我同样也不是属於它的,我只是匆匆地路过,沿着克克兰,回去我寄居的小屋。

有的时候,也许是那每个留学生都曾有的向往作怪,也许只是虚荣,我也想象我是哈佛的一个学生,匆匆地走着,要去我的实验室工作;或者漫不经心地走着,因为这校园日日都是这样属於我的。我猜想那在哈佛园小径上和我擦肩而过的人们是什么人,也猜想他们又会是怎样地猜想我。

也常常有人向我问路,多是前来瞻仰哈佛的人们。时间久了,我对那里了如指掌,会装做主人一样热忱耐心地给他们指点去路。而他们中的很多人也会谦逊地,礼貌地,甚至及其文雅地道谢,然后继续他们拍照的旅途。

这是过客们的天赋。一个过客可以根据环境,甚至他所猜想的环境,来演绎自己。他象变色龙一样自由,自如,自得其乐。他没有后顾之忧,但也没有归属的确据。

那个夏天我在人山人海的波士顿过着远离旧友的日子。那里的中国人其实并不少,活动也多,可在每个人来去匆匆的生活里,不久后注定会离开的我只是一个过客而已。我奋力地忙碌着。上班,加班,向往着下一份工作;逛街,装扮,观看露天歌剧,参观博物馆,象很多人一样在都市的丛林里过着丰富体面的孤单生活。

我每天对匆匆而过的房东微笑说嗨,对偶尔在彼此的忙碌中抬头低头看见的同事微笑说嗨,说早上好,下午好,明天见……每次乘巴士我和所有礼貌的人们一样对司机微笑说嗨,说天气真好。那墩实的美国司机就热热呼呼地说年轻女士(Young Lady),不要站在门口,往里挪,往里挪……我抓住他那尊重地讨好高中女孩子的口气,好像一个抓住艾美奖提名的肥皂剧女配角,小小地满足一下我虚荣寂寞的心。

很多时候我背着落日的光,走在克克兰路上,就会思想我是否也像远古那些走在四十年旷野中的以色列人,总是走着,也总是错着,总在自己命定之地的边缘游荡。而生活象一枚搁置了很久的苹果,外表虽仍光鲜,内里却已在无声地溃败了。

有时我以跳房子的步伐来走暑热里空旷的克克兰,心里象击拍子一样默默唱着,克克兰,克克兰,克克,克克,克克兰。於是就在最后一拍上双脚一蹦,分踏在两块路石上。这举动引起街那边不远处干洗店里一个菲裔老太的兴趣,她就从林林吊挂的各色服装中向我微笑。然而她很快失去对陌生人的好奇,重新跌回她忧心忡忡的熨烫工作中,剩下我一个人尴尬地衡量要不要继续这演绎的快乐。

夏去秋来。一天我沿着克克兰回来,象往常一样,渐行渐入它的寂静。快到住处的时候,一只网球从路边院落的篱笆下滚了出来,停在石头小径上我脚前不远的地方。篱笆里面一只黑色的瘦狗向我呜汪一声,带着几分老练,几分请求地仰头端详着我,仿佛一位长于社交的人士在说“Excuse me, could you……?”

我并不是一个爱狗的人,甚至我对狗有着天生的戒备和恐惧。可是这只狗显然失去了它的玩具,我想也许它有着和我的落寞类似的心。我於是捡起那脏得可以的网球,轻轻丢进篱笆,趁那小黑狗向球掉头时,快快地经过了。但没走几步,背后又是呜汪一声,我回头看时,网球仍又滚回了路上,而狗正在篱笆后面伸头探脑,乌溜溜的圆眼睛盯着我,显然已经轻信了我的好心。

我无奈又转回去,再次给它把球丢进院里。它雀跃地去衔了球,又小跑回来放在篱笆边的地上,麻利地用两个前爪一扑,球就从篱笆的空隙里又滚回到我的脚边。我吃惊地瞪大眼睛,它却又呜呜着盯住我。我没看错的话,那眼里的神色竟是原形毕露的顽皮。

啊,你这条坏狗,居然吃定了我。我心里暗笑,捡起那球,奋力向院内远处一扔,甩手就走。而它像箭一样飞奔去,一个猛跳,咬住了从地上弹起来的球。真是好身手。我不禁赞叹地停下来,看它兴冲冲,喜滋滋,得意洋洋地跑回来,把球放在地上,大大摇尾,向我邀起功来。

也许是它那单纯的亲切和完全没有保留的热忱入了我的心,那天我居然和它玩到太阳下山,玩到饥肠辘辘。我说从今天起,你就叫克克兰吧。它歪头看看我,气喘吁吁地,没有表示异议。我跑去买了两个热狗,抽出一根香肠分给克克兰。它可能并不在乎这东西是以狗为名的,因为我们那天都吃得饱足欢畅。

从那以后,几乎每次遇见克克兰我都会和它玩一会。如果哪天我路过,却不和它游戏,它就会隔着篱笆追在我身后,发出极其可怜的呜呜哼哼声耍赖。我有时也疑惑,它的主人在每天的那个时候为什么总是不在家,可在心底,我对上帝的这个安排满怀感激。每当那时,克克兰的亲人和玩伴是我,而我也在游戏里和克克兰一起作回快乐的小孩。

然而,这世界从来都不是孩子和狗的。

不久,纽约的世贸双子被人的愤恨摧毁崩坍,而我失去了那份本来就是临时的工作,不得不提前离开波士顿。搬家的日子最终还是来到了。总算收拾妥当时我几乎饿昏,忙乱当中我热了两个肉包子,张口咬下去的时候我想起了克克兰。

克克兰的确是在篱笆院里的,可是却不肯吃我给它的包子,只是拖在嘴里,望着我呜呜嗯嗯地。我左右劝说,我作出包子很好吃的样子,可它就是不吃,就那样衔着包子,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自忖是不可能从它嘴里抢回来自己吃的了,想想又到了必须该走的时候,於是就转身跑掉,仓促地结束了我们的道别。

一个人开车载着不多的家当,我离开波士顿,向着我所不知道的将来。那一天美国宣战了,那一天卡塔尔警告美国将永无宁日。在那一天的波士顿,多少人为工作烦愁,多少人为亲人担忧,多少人重新衡量生命。可不知为何,在我离开的路上,脑中盘旋不去的,却是一连串没心没肺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

这个秋天剩下的日子里,会有谁陪克克兰玩球呢?而为什么克克兰你不肯吃我给你的肉包子呢?难道一定要西餐吗?那是我一半的晚饭,上好的包子!克克兰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肯在相聚的时候一起快快乐乐地吃,非要在思念里一个人吃呢……傻瓜。


侨报副刊 9/25/2006,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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