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之花(四十八)

第四十八章 孙凤轻言丧性命

        去参观的人都知道了为什么提前回到了监狱。国丧之时那能游山玩水呢,何况这一群人的身份又不同。回来不需要汇报,不需要大会发言,倒是省了不少的事。回来的第二天因停电安排刮去火砖墙上的标语。车间的外墙上写的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标语安排了五十个人刮,那条标语是谢君秋和柳冰兰花了一星期的时间写上的,那是大理石策划的,先涂上一点五米见方的白漆,用黑漆写字,再用金黄色的漆立体,等干透了再涂上一层透明的清漆。还说为了保证永放光芒,每年都要刷几次清漆。可是这条标语还刚写好两个月呢。孙凤站在桌子上边刮墙上的漆边说:“人那能活万岁万岁万万岁啊。中国有记载的历史才五千年啊。”她讲的话不到十分钟就有人汇报到狱吏办公室去了。那天恰巧是大理石值班,她问了汇报的人周围还有那些人听到的,根据汇报人提供的线索,找了好多人谈话,要她们写书面检举。大理石如获至宝,一个上午就办了这么一件大事。她十分欣赏自己的工作,她找了孙凤谈话。“今天你在刮标语时都说了些什么呀?”“我好像没说什么呀。”“你说了人不能活多久吗?”“好像说过人不能活万岁万岁万万岁。”“你说谁呢?”“没具体说谁,泛泛而谈。”“你不要狡辩,我们中国说万岁万岁万万岁是有特定的对象的。”“但我的谈话是没有特定的对象,确实是泛泛而谈。我没想的,你不能强迫我想,你怎么想我管不着。”孙凤听到了大理石话中的杀气,她在据理为自己辩护。“你的反革命嘴脸已经暴露无疑了,铁证如山,这就是靠拢政府的犯人写的检举。”她把刚才要犯人写的检举拿在手上拍了拍。孙凤从大理石的话中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她好像被咬得血淋淋的不寒而栗,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想和这个老奸巨猾的狱吏打交道凶多吉少,最好的办法是从此闭上嘴巴,说得越少越好。她不做声了。“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已经说完了。”“你不要认为你不说就拿你没办法,你不说根据犯人们的检举同样定你的罪。”“我只说了一句合乎情理的话,何罪之有哇?”“你不愿坦白从宽,就等著抗拒从严吧。”孙凤从办公室出来,她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想把这一情况写信告诉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但马上又想到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她午饭都没有吃好,一个中午不知道如何是好。下午出工的哨声响了,那哨子是在食堂吹的,就是说要在食堂集合,一般白天开会才在食堂集合。先到的犯人已经把饭桌移开,很快就集合起来了。今天大理石在队前比大理石还大理石,她又吹了几声哨子,全场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到。她走到桌子后面的高背椅子上坐下了,面对犯人说:“今天我们八中队召开一个批斗大会,批斗现行反革命重新犯罪分子孙凤。现在把重新犯罪分子孙凤揪上台来。”几个刑事犯把孙凤推推搡搡地弄到了队列前。孙凤没想到一句无管紧要的话会招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她恍惚看到了刀光剑影,身体有些颤抖。大理石向犯人宣布了孙凤的罪行。“现行反革命分子孙凤趁我们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逝世之时,万民悲痛之机,恶毒地攻击我们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对我们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逝世幸灾乐祸,拍手称快,这样的现行反革命重新犯罪分子我们一定要把她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现在由大家批判斗争,由金碧辉担任记录。”金碧辉神气地走到了记录席,她又有些忘乎所以了。报名发言的人很多。大理石指定史雪花第一个发言,因为是她第一个检举了孙凤。这个泼辣的淫妇今天的发言真是叫人毛骨耸然,她说:“现行反革命重新犯罪分子孙凤你听著,听到你攻击我们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这些靠拢政府的犯人恨不得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放你的血,挖你的心,熬你的油,照天灯。我们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去世了你幸灾乐祸,这充分暴露了你的反动嘴脸,我真想撕烂你的臭嘴才解心头之恨。”发言的一个接著一个,把这孙凤讲得十恶不赦,一无是处,死有余辜。从下午讲到傍晚,从傍晚又讲到半夜,约有三十几个犯人发了言。散会了把孙凤关进了小监子坐禁闭。今天停电,大理石做了一件狠抓阶级斗争的大事。

        孙凤的父母亲都是本省某大学的教授,她是他们的独生女儿,从小养成了敢说敢做、雷厉风行的性格,由于优越的家庭环境,从小到大都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所以不识时务,不懂退让。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爽直得可爱,甚至自己说了就忘记,当别人问她时,她总是问人家,我说了吗?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这样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不出事的。特别是她,父母都被打成了反动的学术权威,她就是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崽子了。革命的造反派是绝对不允许她乱说乱动的,在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中,她说批林彪是应该批的,但孔子怎么能批呢?批孔有辱中国人的文化,有辱中华民族的文明。她到处传播自己的观点,认为自己正确,她是学文的大学生,只知道孔子是我们中华民族灿烂文化的鼻祖,这是不争的历史;但她不知道历史不是政治,历史是唯物的,政治却是唯利是图的,多少政客把历史拿来任意剪裁,为自己做一件合身的政治外衣,就像当年的历代皇帝把自己说成是真龙天子一样。无非是向人们道明,他们的统治是天意,他们的统治就是历史。好多御用文人更是把历史拿来漂白印花,为政客做出更漂亮的外衣,把政客打扮得更加道貌岸然,以求酬劳,分得更多的黎民膏血。孙凤还不懂历史永远在人民的心中传承著,政客和御用文人所用的是假冒伪劣,急什么呢?讲了几句真话被判了无期徒刑。到监狱后,她还百思不得其解,常常在犯人中散布一些受冤枉的言论,她并不知道好多人虎视眈眈地想拿她当稻草呢。

        她进了小监子,细想自己懂事以来的人生轨迹,好多事无不坏在嘴巴上,古人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一点都不错,如果我不说批孔子不对,我就不得判刑呀。要是我不说人不能活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就不得到小监子里来啊。但我能说我说错了吗?我能说批孔子批对了吗?我能说人能活万岁万岁万万岁吗?不,不,绝对不能说,说了有辱人格。我不能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就不是孙凤了,她猛然清醒了,她只能等待无产阶级专政的制裁了。

        自进小监子后,天天晚上都开她的批斗会。好多人的发言她都没听,没往心里去。但她听到大理石散会时说她的父母亲顽固地坚持反动立场,走自绝于人民的道路,畏罪自杀,要她不要步她父母的后尘之时,她震惊了,问大理石是真的吗?“政府是实事求是的,谁还编假话吓唬你?”孙凤一下子摊在地上了,泪流满面的大声哭著爸爸妈妈。“大理石觉得她这一著很奏效,刻薄地说:“我还认为你没长人的心呢,死了父母你也晓得哭啊。回小监子里好好想一想,看看有什么向政府交待的。”这个蛇□心肠的狱吏已经决定要整死孙凤了,她还要想尽千方百计从心灵上折磨她,让她没有片刻的安宁。孙凤回到小监子后她的心灵已经不能安宁了,父母亲自从进了牛棚就再没见过面,他们为什么走上了自杀道路?是谁安葬了她们?是丈夫吗?父母亲安葬在何方?心里想著,泪滴无声地流著,在极度悲伤中她慢慢地睡去了。在梦中她回到了幸福的童年,爸爸妈妈牵著她跑呀,飞呀,谁说爸爸妈妈死了?他们不是好好地吗,她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说:“那是别人吓唬我的小凤的,你看我与你妈妈不是好好的?”她紧紧地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紧紧地拉著爸爸的手,和爸爸妈妈玩了一阵,才想到自己怎么又长小了?难道是做梦吗?她正想著爸爸妈妈的脚下开始腾空了,爸爸妈妈往天上飞去了,她追赶著爸爸妈妈,也腾空了,她大声地喊著爸爸妈妈,但爸爸妈妈头也不回的走了。她的脚撞到小监子的铁门上。她醒来了,她是多么地希望永远留在梦中,永远不要长大。

        又过了两个星期来了两个不是狱吏的干部问了她一些一般的问题,她都一一的回答了,如姓名、年龄、籍贯、文化程度等,这都是一些不需要问的,为什么要问呢?她不知道这是检察院的一种例行的检查,又过了三天,当地法院来人在干部办公室对她进行宣判,她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她很震惊,死的恐惧,生的留恋促使她不加思索地就说出了:“我要上诉。”“这是终审判决,不准上诉。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只要政策允许的,我们一定给你去做。”“我想见见我的丈夫和我的女儿。”“时间来不及了,再来在监狱执行死刑一般都不通知家属。”

        第二天上午在新落成的犯人大礼堂里召开了到陵城后的第二次宽严大会。在这次宽严大会上,孙凤被执行了死刑。她被处死在菜地里。是金七桂、柳冰兰、谢君秋三个人给她捡的尸,头颅被子弹炸丢了半边,脑髓流了一地。金七桂给她用手捧回脑颅内,把炸丢的半边脑颅捡来与身子上的一半合上。下葬的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无原无故的冤魂,老天也掉泪了。

        孙凤执行死刑的第二天,三监狱二中队来了一个男犯人,姓邓名丙文,他一到监房放下行李后就要求去看看他的妻子孙凤。那狱吏望着他说:“明天吧,今天接见时的干部都已经下班了。明天我带你去看。”那干部不忍心把这令人绝望的消息马上告诉这个年轻的犯人。邓丙文想到就要见到自己的爱妻了,心里十分高兴。他洗完澡又洗了一大盆衣服,明天他要穿得干干净净地去见妻子孙凤。

        第二天,邓丙文跟著那个男狱吏走进了八中队办公室。他一眼就看见孙凤来三监狱时他给孙凤送的那口箱子。待他坐下后,大理石问他:“你就是孙凤的丈夫?”“是的,我就是孙凤的丈夫,她怎么没来?”“她来不了啦。她在这儿重新犯罪,已经加判死刑,已经在前天执行了。这些是她的东西,你清点清点拿去。执行后政府把她葬在犯人墓地,墓前有木牌写有她的名字,你在墓前去悼念悼念是可以的,犯人墓地在监狱北边那个小山丘上。”邓丙文满怀幸喜的来看自己的妻子,没想到两天前她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但这种打击实在太大,他的头脑里嗡嗡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提著孙凤的那口箱子往办公室的外边走。陪他来的那位干部说:“昨天晚上没有告诉你,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夜,坐了一天的车,很累,从省会到这儿,坐汽车要九个小时。”邓丙文看着这个干部,觉得他的心眼还不坏。就说:“报告干部,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妻子的墓,我们毕竟夫妻一场,让我到她墓前拜上几拜,表表我的心意。”那干部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把箱子放在这儿,返回来的时候在这儿拿。”“不,我还是把箱子带上,清一清,有的东西就烧给她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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