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13)连长和指导员

歌曲:北大荒人的歌



去连长家的路上,显峰告诉老刚,指导员在知青走后,又继续在别的地方当了一阵官,后来因为贪污腐败,被判了五年徒刑,出狱后得了癌,前几年已经死了。儿子也得了神经病。

老刚记忆中,指导员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但确实是比较工于心计,而且也是爱收礼的。当年有些知青为了能被推荐上大学或者招工,不免要给领导们送些东西。指导员是来者不拒。那时所谓送礼,无非就是一些好烟好酒,罐头点心,最多是个半导体收音机。和眼下这些动辄千万甚至上亿的贪污犯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老刚没有问显峰指导员后来究竟贪污了多少,也没问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是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指导员的贪小,为他以后的贪污埋下了伏笔。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古人所云决不是空穴来风。指导员最后弄了这么一个下场,也是不出人们的意料。

当年的一个北京知青小刘,是个排长,因为能干,由指导员介绍入了党。老刚出国后听说,他在北京已经做到了一家大饭店的经理。在指导员蹲监狱的时候,小刘正好也到农场故地重游,听说指导员入狱,还特地跑到监狱去看了指导员。老刚和小刘是铁哥们儿,老刚可以猜到,小刘去看指导员,凭着北京人的仗义,他一定会开导,规劝指导员。或许,两人在铁窗内外,会谈到过去,会谈到人生,。。。

老刚想到从北安火车站往这里来时,曾经路过北安监狱,老刚还照了一张相。那座监狱就在路边。老刚下乡后才知道,很多年前,全国许多理发店用的新生牌铁椅,就是那种刮脸时可以摇躺下,踏脚上铸着新生二字的椅子,就是这座监狱里生产的。现在的人,大概没有几个知道那种椅子了。不知指导员是不是就关在那里。

相对来说,连长是清廉的,经常是把送礼的人拒之门外。久而久之,人们知道连长不收礼,也就不送了。同样是当官,连长和显峰都与指导员一起工作过,到头来都能做到两袖清风,实在是让人钦佩。看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无论是做官还是做人,都应以此为戒。

说话间就到了连长家门口。显峰敲了敲连长家的院门。那是和周围的房屋没有任何区别的一间房子。院子的篱笆东倒西歪,年久失修,显示出主人的生活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显峰告诉老刚,连长一年前患了轻度中风,说话有些不利索了。

知青中流传着一句话,连长连长,半个皇上。身为一连之长,管着二三百名知青和当地职工。县官不如现管,虽然谈不上生杀大权,可是知青探亲回家,到后来升学招工 , 老职工的生老病死,连长都要操心。连队里的生产 , 生活,种多少麦子,多少大豆,春天买多少化肥,冬天买多少煤,甚至杀几头猪,无一不要过问。难能可贵的是,连长除了计划调度工作生产之外,还常常身先士卒,驾着拖拉机和大家一起奋战在麦田里,眼睛熬得布满血丝也是常事。 现在想来,探亲假得不到批准,上大学得不到推荐,哪里又怪得上连长呢。 分明是狼多肉少嘛!连长有多么不容易呀!

老刚还记得有一次麦收,老刚他们在麦田里连着干了两天两夜,早上坐着拖拉机回来的时候正碰上连长。连长亲自带着他们到食堂,让食堂给他们做了一顿面条,尽管只是一碗面条,那碗面条其实就是拿几滴油炝了一下锅,倒了点酱油一煮,里面没有菜,没有肉,光光的一碗面,却让老刚感到无比温暖。

老刚心中问自己,你上了大学,留了洋,给你个连长这位子,你干得好吗?别看连长是技校毕业,可人家能每年给国家交上几百吨粮食,你行吗? 当初知青们有时还看不上连长,嘲笑过他,作弄过他,后来无一不为此感到后悔。黑龙江大大小小几百个农场,不都是由于有连长这样的人,有显峰,亚涛,程俊这样的人在默默无闻地工作着,才能每年向国家上交成千上万吨的商品粮吗?大学生也好,工人,干部也好,吃的粮食,不都是出自连长他们这些人之手吗?

院子门打开了。连长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明显的老了,老得有点超出老刚的想象。六月的天气,别人都只穿件夹克衫,连长却还穿着两件毛衣,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让人不由得想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话。

老刚赶忙上前,拉住连长的手,报上自己的姓名,还把儿子也介绍给连长。老刚从来不曾这样深情的握过连长的手。 连长略显吃力地说着,我记得,我还记得。

老刚发现,连长说话确实有些费力和迟钝。这就是当年带领着二,三百个知青,铁马金戈,驰骋在田野里的连长吗? 老刚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连长又问道,你们现在在哪儿? 当老刚告诉他,是从美国回来时,连长又说了几句,好啊,好啊。 . 在那儿都好吧? 又指着老刚的儿子问,多大了?

老刚实在不忍看连长英雄迟暮的样子。心里止不住一阵阵心酸。还是显峰上来,把话接过去。

显峰和连长又唠了几句家常话后,就提出告辞。老刚略带不解的和连长道了别。幸亏儿子在旁边手疾眼快地照了好几张像。

离开连长家后,显峰告诉老刚,连长的老伴前不久刚刚去世,这也加重了连长的病情。所以和连长不宜说话太多,否则他容易受刺激。一路上。大家都为连长的情况感到唏嘘不已。好在农场仍是全民所有制,连长仍可享受退休待遇,这里开销较低,生活上还无须担忧太多。 老刚只觉得和连长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点,许多话要说却没能说。

一行人说着话又走到了场部附近。显峰说,我们吃午饭吧,说着就领着大家走进不远的一家饭店。

进了饭店,显峰领着大家就上二楼。二楼的单间里面,已经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和一个漂亮的少妇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等在那里了。显峰向老刚介绍,这是我的女婿,女儿和外孙。老刚这才明白,原来显峰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难怪刚才看见他在打手机,还以为是谈别的什么事呢。

当年知青去显峰家玩时,他的女儿刚刚出生,不少知青还抱过她,三十多年过去,已经是完全没法和当年样子联想到一块儿了。显峰的女婿看上去是个十分干练的人,不用显峰发话,他已经把所有的人全都招呼到了。

老刚由衷的喜欢这一家人。不由得又拿显峰和指导员比了一下。一个脚踏实地,从不显山露水,却一心想着用自己的本事改造农场的落后,最后功成身退。一个把心思用在为自己谋利,最后落个家破人亡。人真是有不同的活法。以前的文艺作品里,常常有个模式,搞业务的干部往往不突出政治,最后犯了错误,而政工干部往往觉悟高,突出政治,指导员的事,不知应该算是历史对那些作品的讽刺,还是应该说是一个对人们的警醒。

老刚看到饭桌上这架势,赶紧推说要上厕所,跑到楼下,要把这顿饭钱先给付了。谁知显峰的女婿似乎看出老刚要干什么, 马上就跟着下来,拦住了老刚。那柜台上的服务员和他认识,自然是听他的。老刚只好无奈地又回到楼上。

楼上,饭菜已经陆陆续续的端了上来,铺了满满一桌。全是些当地的特色,糊南瓜,糊玉米,东北拉皮,溜肝尖,葱烧鲫鱼。鲫鱼是从附近水库刚刚打上来的,味道极其鲜美。那座水库就是知青们在时修的,老刚在网上就已经看到,水库现在已经标在了地图上。还有一盘菜名叫地龙,是一盘油炸的黑色甲虫, 据说是人工养的,老刚原以为儿子会害怕,谁知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坐在老刚身边的程俊递给老刚一支香烟,老刚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点上了。 老刚多年来已经基本上不抽烟了。偶尔抽一根儿,还得跟做贼似的躲开儿子,生怕给儿子做了坏榜样。今天到了这份儿上,说什么也得硬着头皮接过来了。

当年的男知青十个有八个都抽烟。和几个人回忆起当年的顺口溜,居然还能依稀记得。“中央首长抽中华,省级干部抽牡丹。团长股长抽前门,兵团战士迎春烟。老职工,大卷烟”。迎春牌的香烟当时是两毛八分钱一盒,是知青们能抽得起的好烟了。最便宜的是握手牌,只有九分钱一盒,抽一根烟,要点好几次火柴,因为烟不好,抽着半截经常灭。而老职工们,大都抽自己卷的烟叶子。

东北人吃饭要是不喝酒,那就不叫东北人了。说话之间,每人杯子里就倒满了酒。老刚看见儿子居然也人五人六的跟着大人们端起了一大杯啤酒,喝了起来。老刚原想阻止他,转念一想,这又不是在美国。再说,再过两个月,他就一个人上大学去了,等他上了大学,谁又看得见,管得着呢?还不得靠他自己?酒席宴上,这么多人,也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的算了。想想当年自己像他这么大时,不也是抽烟喝酒全会了吗?今天自己不是也好好的没坏到哪去吗?老刚平时对儿子的一些小错也基本上都是以平常心来看待,认为那是孩子成长过程中难免的。

酒喝到半酣,每个人都站起来讲了几句话。最后,轮到儿子那里,老刚没想到大家还会要求他也说几句。儿子一路跟着老刚,看着,听着这许许多多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事情。这些事,对他来说完全是两个国度,两个时代的事情。但老刚已经感觉到,北大荒给了他强烈的震撼。北大荒人的豪爽,质朴,从一见面,就让他无比喜爱。老刚相信,这些所见所闻,一定给会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儿子在学校里参加了辩论队,还经常出去参加比赛,但那说的是英文,而且有一大堆材料可以事前准备。今天他能说出什么,老刚也拿不准。

儿子站起来,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用纯正的北京话,发自肺腑的说道,我听别人讲过,年轻时交下的朋友是一生中最难忘的朋友。今天,我真的理解这句话了。今天,我懂了,为什么我爸爸要带我到这里来。我在这里看到的一切,是我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

老刚由衷地欣赏儿子的这一番话,只是脸上没有表示出来。不管这小子能懂多少,这趟北大荒之行,对他来说,也一定不会是白来。

吃完饭,显峰对老刚说,我已经安排了一辆车,就在楼下,你们下午到五大连池去玩玩吧。走出门外,老刚看见果然有辆轿车已经停在门口,司机站在车门边上等着。原来一切都在显峰不动声色之中安排好了。老刚真是感到了显峰这个退休场长的余威尚在。当年和他在一起时,就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那种不温不火,对任何事情都泰然处之的风度,对任何事情都举重若轻的能力,当时就让许多知青折服。

老刚原本也打算带儿子去看看号称地质公园的五大连池。只是在网上没查到是否有车从农场去那里,只好准备到了这里再说。谁想显峰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周到,推辞也不合适了,只有谢过众人,带着儿子上了汽车。

老刚在这里当知青时,去过五大连池。那时,是到那里拉火山灰,用来做砖盖房子。多少年后,老刚才知道,火山灰是宝贵的地质资料。回想起来,当年的无知,造成了生态的破坏。类似的事情,还不知道干过多少呢。

沿着新修的国道开,五大连池离这里不过一小时的路程。上车后,老刚和司机聊了几句,不知不觉,刚才吃饭时喝的酒劲涌了上来,脑子一阵迷糊。隐隐约约,眼前又现出刚才饭桌上,显峰女婿给大家倒酒的场面。老刚耳边似乎飘起了杜甫“赠卫八处士”的诗句: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老刚发自内心地喜欢老杜的这首诗。多生动的写照啊。那一年冬天,老刚从廖伟家借到一本《唐诗三百首》,爱不释手,于是乎动手从头到尾抄了一遍。他当时就很喜欢这首。大学毕业时,全班同学在一间教室里开话别会。老刚在黑板上写下的就是这首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待续
dreams 发表评论于
有你这样的儿女,是北大荒的骄傲!难得的是你记得每一个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那片黑土地的。

读你的文章,也想我的连长了。。。 我们连长的样子和你的连长相似,朴实,善良,忠厚。总是冲锋在前。文化程度不高。记得刚去时,同学们不大爱惜粮食,经常把吃剩的馒头扔得到处都是。连长很心疼,一天午饭过后,他召集全连大会,举着一大盆剩馒头,语重心长地教导大家要爱惜粮食。他说,下次如果再有人浪费大家的血汗,就要查查你的出身了。我们党的政策是“有成份,没成份!”。下面哗然:)))。原来他是想说,“有成份论,但不唯成份论!”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连长的敬重。
四裤全输 发表评论于
老杜的诗引得好,贴切。
mike_cheng 发表评论于
第一个留言,太好了。
每次看得都是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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