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彤接到谷瑾的电话，叫他到海军大院去一趟。晚上，周彤穿一件橘黄衬衫，打了领带，配上予心送的领带夹，叫了辆出租车，按照谷瑾交待的地址，来到海军大院。跟门卫通报了姓名，显然谷瑾已经事先打过招呼。进了大门不久，见谷瑾自己来接周彤。
“路上还好吧？”谷瑾伸过手来招呼周彤。
“挺好认的，司机路也很熟。”周彤搭讪道。
把周彤让进客厅，谷瑾叫保姆倒了茶，轻声吩咐说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了。保姆出客厅时随手关上了客厅通外面的对开门。周彤大致环顾一下，厅堂很宽敞，装修精致但并不张扬。暗红大理石地板铜条镶边，天顶象一本古典图书的封面装饰，是一个简洁的双沿纹角凸框而已，所以整个大厅显得开阔空灵。不像他以前去过的文学教授的家，象魔术师包扎凯旋门一般，把客厅的六面全部加板覆盖，房间又局促又沉闷。周彤高挑的身材，在里边走动时感觉好象随时会碰壁撞头。
“周博士，这两天我跟有关方面介绍了一下你的情况，你是否考虑在外专局之外其他部门工作？”谷瑾以探寻的口气问。
周彤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很快地琢磨谷瑾的动机和用意。那天他明明说好给外专局写信，现在怎么又顾左右而言它。难道真的是欺我朝中无人又空手而来，故意和我打哈哈？
“有更多的可能当然高兴。”周彤掩饰着心里的失望，开始玩一点外交辞令。暗地里想着，工作不在美国，予心剩下毕业前这一年，不便团聚怎么办。
“只是工作的地方可能是欧洲或国内，不在美国。”谷瑾试探地说。
周彤听着，去掉一半疑虑。至少听起来确实是有另外的工作位置，他不象是在推委。
“其他地方当然也好。如果能在美国中西部开始，工作一年再转其他地方，就我个人的安排比较方便。”周彤诚恳地说。
“我们非常珍惜人才，希望你能到最需要的地方工作。”谷瑾继续不动声色地说。
周彤想，我把底线告诉他，他似乎不理解。于是接着说：“谷将军有什么好的建议？”
“这两天我们通过北图和社科院分别试调了你的论文，觉得你的思维很有创造性。你背景比较宽泛，历练一下，应该能够胜任眼下的几个位置。顺便说一句，你的论文鸣谢里好像还提到我认识的人。”谷瑾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
“谷将军是说田予心？”周彤有些惊讶，他们把工作做得这么细！
“可以看出周博士心存公义，坦坦荡荡，对别人的帮助有感激之心，有做人的起码道理。”
“不是我矫情，我不知道中文该怎么说credit。别人的贡献和成绩，在使用时，就应该说明。”周彤认为自己遇到了知音。对这么小的事，他能如此关注，见微知著。庆幸自己今天没有唐突冒失，随俗带礼，无端地玷污一个君子。
“予心一个女子，尽心竭力帮助你的论文，又为你写信推荐工作，显然是很欣赏周博士。我又注意到周博士的领带夹上那颗闪亮的心饰，不能不猜想一种可能。”
“不瞒您说，这领带夹确实是予心送的。”周彤一时得意，脱口而出。说出口，有些后悔，所以脸上显出些许尴尬。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看得出周博士和予心是君子之交。”谷瑾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但有些不自然，似乎在控制着什么情绪。
“谷将军跟予心非常熟吗？”也许是说者无心，可是听者有意。周彤听到“君子之交”，脸上有些挂不住。问完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一边，不再正视谷瑾。
“应该说是很熟。”谷瑾非常简短地回答，看着周彤。
“当然，周博士的论文很高深，短时间内我们不能全部看懂。不过，谢谢你的深入浅出，结论部分阐述的性本能和性道德，我们还是看得懂的。按照周博士的道德标准，即便是和予心小姐有肤肌之亲，也不能算有违道德，因为是天赋人权，天性使然，两厢情愿，是天伦之乐。是吧？”
“您对我们的关系这么关心，这么敏感。您和予心是什么关系？”周彤禁不住问，脸上有些讪讪然。
“从周博士的反应看，你只是在论文里纸上谈兵，你的理论并没有内化进入你的灵魂和价值体系。传统的中国伦理道德，并没有从你的头脑中完全抹去。你的反应告诉我，你在实践自己的或者说弗洛伊德的理论时，还是不能处之泰然。传统的礼仪廉耻还在无形中规范你的价值判断。所以你不能理直气壮地说，我周彤和一个有夫之妇的亲密关系，与道德高下无关。”
“我原来并不知道予心是有夫之妇。”周彤象被针扎了一样，条件反射似的争辩。
“可是你脸上的不自然告诉我，在你知道了她是有夫之妇后，并没有停止和她的亲密交往。要不然，以你对性自由和性本能的深刻理解，你没有必要对你们的关系感到难以启齿、不可告人。”谷瑾开始咄咄逼人。
“人和人相处以后是会产生感情的。拆散感情也不道德。”周彤遇到了理性论辩的对手，一边招架，一边防守。
“只不过你说的这种感情，是建立在破坏婚姻的基础之上。你知道破坏军婚以什么罪论处？”谷瑾口气反而缓和下来。
周彤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谷瑾的步步紧逼牵住了鼻子，急于应对关于破坏军婚的质问，提高语调道：“婚姻就是婚姻，军婚为什么就要格外保护？难道苦苦维系的婚姻是给军人的特别犒劳和补偿，难道我们是要用军规军法把慰安妇、慰安夫合法化、正义化。这不是对婚姻中非军一方的人格侮辱和心身剥削吗？没有感情的婚姻，就不应该受到保护，应该让当事双方摆脱相互折磨的痛苦；军婚也不例外。”
谷瑾太阳穴的青筋动了动，压低声音说：“法律和规范是在现实条件下制定的，你可以说一些法律不合理，但你要承认它们是由一个理智的人群制定的，它们至少合情。你凭良心说，军人作为一个特殊群体，是不是奉献牺牲最多？由于职业原因，他们是婚姻竞争中的弱势群体。从社会公义角度看，他们应不应该得到社会的特别关注和补偿？两弹元勋邓稼先作为军人，默默奉献，职责要求他严守国家机密，不能与人随意接触和交流，客观上会影响他与家人和朋友的感情。如果他妻子因此说感情稀疏，婚姻破裂，弃他而去，你觉得公平吗？”
“我个人很敬佩邓稼先先生的无私奉献，他是全体中国人的功臣，比所谓的国父和救星更值得敬仰。但他首先是一个有骨气的男人，与在不在军队无关。军人只不过是对他的一个方便的称呼而已。”周彤沉溺于纯理性的论辩，甚至有些陶醉于自己的机智雄辩。他有些忘乎所以，忘了自己是当事人，忘记了问清楚论辩的对方是谁，一时痛快，不知轻重，接着甩出这么一句：“可是，比如说将军这样的男人养尊处优，我看不出将军的婚姻需要什么特别的关照和补偿。”
周彤没有料到自己今天能这么的锋芒毕露，铿锵有力，刀光剑影，击中要害。周彤回味自己的杰作，窃喜自己无意中运用了辩论里的杀手锏，借对手的亲生体验发出致命的一击。正期待着谷瑾踉跄应对，没有注意谷瑾的脸这时已经扭曲变了形。他更没有料到的，是从侧面飞来一记军人的钩拳。
“这一拳是我作为男人对你夺人之妻的教训。在法律上，予心还是我的老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