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说“焚书”



               郭沫若说“焚书”

                ·冯锡刚·


  1966年的暮春4月,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文革”风暴即将

降临。文坛泰斗郭沫若以副委员长的身份参加全国人大常委会议,在听取文化革命

的专题报告之后,即席发言,检讨自己“实在没有改造好”。出乎在座衮衮诸公意

料的是,郭沫若为表示自己从头改造的决心,竟说了这样一番话:

  在一般的朋友、同志们看来,我是一个文化人,甚至于好些人都说我是一个作


家,还是一个诗人,又是一个什么历史家。几十年来,一直拿着笔杆子在写东西,

也翻译了一些东西。按字数来讲,恐怕有几百万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标准来讲,

我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讲,应该全部把它烧掉,没有一点价值。(《向工农兵

群众学习,为工农兵群众服务》,1966年4月28日《光明日报》)

  郭沫若的这个检讨发言在4月底由《光明日报》全文刊登后,国人特别是知识


分子为之震惊,国际文化界亦因之掀起一层波澜。国人的殷忧自然无法诉诸传媒,

而国际舆论却由此而获得抨击“文革”的实证。有鉴于此,郭沫若于7月上旬在北

京召开的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上作出响应。郭沫若说,石西民(新任文化部副部长)

的报告“使我深受感奋,我便即席发言,坦率地作了自我批评,表达我衷心的感受

”。郭沫若特别就“要把自己写的东西烧掉”这一极为敏感的问题作了勉为其难的


解释,并对一些国家的强烈反应予以“回击”:

  这种深切的感受,一方面使我为文化革命的胜利庆幸,另一方面也使我不能不

引起作为知识分子的应有的责任感。我检讨了自己,我说用今天的标准看来,我以

前所写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严格地说应该烧掉。这是我责任感的升华,完全是出

自我内心深处的声音。但我把这话传播出去,出乎意外地惊动了全世界。有不少真


挚的朋友对我表示了深切的关怀,我向他们致以谢意。但在资本主义国家和现代修

正主义国家的报纸和刊物上,却卷起了一阵相当规模的反华浪潮。他们有意歪曲我

的发言,藉以反对我国的文化大革命。(《在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上的发言》,19

66年7月5日《人民日报》)

  一个半月之后,红卫兵上街横扫“四旧”,大规模焚书便成为扫除“旧文化”


的时尚。

  攻之者说,郭沫若的发言为这场毁灭文化的大规模焚书运动做了舆论准备,难

辞其咎;辩之者说,郭沫若也是“文革”的受害者,他本人并未真的烧过自己的一

页书,此说不过是以“自诬”手段求得自我保护,应予理解和宽宥。

  说郭沫若的发言导致后来的红卫兵焚书,显然夸大了他在当年政治生活中的实


际作用和影响。历史的真实是,除了毛泽东,谁也不可能有登高一呼、天下云集响

应的权威。但毋庸讳言,郭沫若的“焚书”说因其极端的自我否定,无疑为急剧膨

胀的虚无主义思潮现身说法,推波助澜。

  对于这位浪漫主义诗人过甚其辞的说法,一般的文化人也并不就真的认为他要

动手烧自己的书。郭沫若在这年5月间会见日本友人,特意安排在自己的寓所,指


着书橱中排列整齐的著作说:“你们看,书不是都还在吗!”1967年8月,郭

沫若在答复一位青年教师对他的批评(“简单的烧掉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也是不科

学的”)时,正面解释了一年前在检讨发言中的“焚书”说:

  凤凰每经五百年要自焚一次,从火中再生。这就是我所说的“烧掉”的意思。

(致徐正之,《郭沫若书信集》下,409页)


  这番解释印证了他会见日本友人时说的那番话。这样看来,郭沫若的“焚书”

说并非物质意义上的焚书扬灰,而是脱胎换骨、洗心革面的从头改造。这在本质上

也还是对虚无主义的认同和张扬。但是,这种“凤凰涅盘”式的“焚书”就没有自

我保护的成份吗?郭沫若的挚友李一氓指出:他不是一位单纯的文学家和学术家,

还是一位政治活动家。作为历史学家,他熟悉历史上那些以自诬求自保的做派。这


真是知人之论。一当形势变化,郭沫若对自己的著作就不再持“烧掉”的态度了。

1972年10月,郭沫若亲自接待专程访华的日本友好人士,洽谈日本京都雄浑

社筹划出版十七卷本《郭沫若选集》事宜。郭沫若对日方的计划表示同意和支持,

显然是对六年前“焚书”说的否定。这拟议中的十七卷本的选集,几乎囊括了自《

女神》以来的全部文学创作。看来,郭沫若不但不以为自己几十年来笔耕的几百万


字作品真有付之一炬的罪行,而且还认为有传播海外的必要。

  焚书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焚自己的书,另一种是焚他人的书。焚自己的书,一

般来说旁人不便置喙。如果说曹操烧《孟德新书》只是小说家的演义,那么果戈理

将《死魂灵》第二部的手稿在未付印前即自行焚烧却是不争的事实。后人对此除了

惋惜,更多的是尊敬。郭沫若的“焚书”说虽也只是指自己的著作,却是屈从外界


压力、投合错误思潮的违心之说。以“凤凰涅盘”来答复世人责难,似乎本是消除

“误解”,本是表明心迹,但归根结底,也还是违心之言。

  那么作为文坛泰斗的郭沫若,对“焚书”究竟持怎样的态度呢?

  在中国历史上,开了焚书先例的是秦始皇。郭沫若对这个历史事件前后截然不

同的评价,是颇能发人深思的。


  1961年12月,郭沫若作《读〈随园诗话〉札记》,其第八节为《论秦始

皇》,涉及“焚书”:《诗话》卷二第六二则,引罗两峰《咏始皇》云:“焚书早

种阿房火,收铁还留博浪椎。”袁枚以为“妙”。

  以焚书而言,其用意在整齐思想、统一文字,在当时实有必要。然始皇所焚并

不多,书多藏在官家,民间欲学书者可就官家学习,此犹今之图书馆也。其焚书最


多者实为楚霸王,焚秦宫室,火三月不绝,即所谓“阿房火”也。这不知焚了多少

古书!项羽乃楚国没落贵族,为楚将项燕之孙,幼时“读书不成”,故不知文物之

可贵。何能怪罪于始皇耶?(《郭沫若古典文学论集》742页)

  项羽焚烧阿房宫连带着所藏的古书,自然是一大罪过,但其用意却并不在“整

齐思想”。为着“整齐思想”而“焚书”,郭沫若竟认为“实有必要”。这种可怕


的思想,在某种意义上似乎也为五年后检讨发言中的“焚书”说埋下了伏笔。以笔

者的推测,郭沫若当然并不真的以为自己的书要全部烧掉,但为着“整齐思想”,

他人的有碍“整齐思想”的书就未必不能付之一炬了。事实上,当时的不少知识分

子在读到郭沫若的检讨发言时的一个条件反射便是:以郭沫若这样“又红又专”的

文坛泰斗和学界班头的书尚且要“烧掉”,自检以下,遑论其它知识分子的著述了




  郭沫若对秦始皇焚书的评价,据他在《读〈随园诗话〉札记》的序中所说,“

良由代易时移,乾旋坤转,价值倒立,神奇朽化”,贯穿的是“今之意识”。郭沫

若在1943年撰写《十批判书》时是如何评价这一历史事件的呢?

  在严刑峻法的威胁高压之下,普天四海大烧其书,所没有烧的就只有博士官所


职和医药卜筮种树诸书而已。博士官所职当在中央,不久再经楚人一炬使秦宫被烧

,三月不灭,藏在中央的图书应该也就被烧光。这无论怎么样说不能不视为中国文

化史上的浩劫。书籍被烧残,其实还在其次,春秋末叶以来,蓬蓬勃勃的自由思索

的那种精神,事实上因此而遭受了一次致命的打击。(《十批判书》389页,人

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


  在那个时代,郭沫若透过焚书事件,痛心疾首的是思想自由所遭到的“致命的

打击”。相隔十八年,郭沫若对同一历史事件的评价,确实发生了“价值倒立”的

转换。个中原委是什么呢?郭沫若1960年致历史学家翦伯赞信中的一段话透露

了缘由:

  “雄才千古说秦皇”句,建议改为“雄才今日识秦皇”。因为古来都是骂秦始


皇的,由毛主席的《沁园春》才把他肯定了。(《郭沫若书信集》上,555页)

  这就是说,毛泽东对秦始皇的评价左右了郭沫若。毛泽东为秦始皇翻案,虽未

形诸文字,但却有一段在大庭广众之下为“焚书坑儒”翻案的论述。1958年5

月,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毛泽东称赞“秦始皇是厚古薄今的专家”,当场驳斥

林彪的“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责难:


  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四百六十个儒,我们坑了四万六千个儒。我们镇反,

还没有杀掉一些反革命知识分子吗?我与民主人士辩论过,你骂我们是秦始皇,不

对,我们超过秦始皇一百倍。有人骂我们是独裁统治,是秦始皇,我们一概承认,

合乎实际。可惜的是,你们说得还不够,往往要我们加以补充。(转引自《东方文

化》2000年第4期钱伯城文)


  以郭沫若的政治地位,当时一定听到了这个讲话的传达。他在次年3月写《替

曹操翻案》时,也提到要替秦始皇翻案。毛泽东的这番话虽未涉及“焚书”,但郭

沫若不难领会其精神实质,故而在1961年的文字中作了“整齐思想”、“实有

必要”的发挥。

  郭沫若对“焚书坑儒”评价的倒转,只是对毛泽东崇拜的一个例证。这种崇拜


一直伴随着郭沫若走到生命的尽头。1973年8月,毛泽东在读了柳宗元的《封

建论》后赋诗批评郭沫若:“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毛泽东认为《

十批判书》“崇儒反法”,因而在诗中还点明“十批不是好文章”。对此,郭亦赋

诗表明心迹:“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余辜。”如果说郭沫若对江青在“批

林批孔”运动中的颐指气使、威逼利诱极为反感,以沉默表示抵制的话,那么对毛


泽东的批评从未抵触。1977年12月,为纪念毛泽东诞辰,郭沫若赋七律一首

,中有“九旬承教认孔丘”的感念。此前两个月,郭沫若在致林默涵的信中说:“

《十批判书》,殊多谬误,望您不吝指正,以俾减少罪愆。”正可以作为诗句的注

脚。

  文坛泰斗说“焚书”毋宁是历史的悲剧。透过这历史的悲剧,值得后人吸取的


教训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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