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之死
为人臣不忠,当死;
言而不当,亦当死!——韩 非
(一)
入夜,一阵华丽的车马,穿过咸阳街市,朝城东的驿馆区急驰而去。惊避道旁的行人,但见马蹄铁在石板路面上击起的灿然火星,以及被回风卷起的片片落叶,而大车驷马、从车三乘,倏忽之间就消失于夜色中了。
在韩国驿馆大门前,车队嘎然而止,三辆从车里,迅速跳下些兵士,喝开行人,并很快在最华丽那辆车两旁排队侍立。
大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子,在驿馆刚亮起的灯光照耀下,他挺直身躯,从容端庄地步入驿馆,并不看为他首垂行礼的驿馆人员一眼。他,李斯,秦国的上卿,秦王的宠臣,著名的《谏逐客书》的作者,现任秦国最高一级的决狱之官——廷尉之职,是秦王之下第一个据有生杀大权的人物。
今日,韩非刚到达咸阳的当天,李斯就来拜见他的师兄了。
在驿馆人员的带领下,李斯穿过花园,灯光下,看见一位老者正从一间屋子的台阶下来。他凭当年的记忆,知道那就是韩非了。
干练而又机巧的李斯,此时竟几乎有些不能自持,他收住脚步,正一正冠,拉一拉裼衣角,接着又很快迎上去。
曾记得,李斯与韩非十四年前在楚国同时师事荀况先生时,韩非是以多么高傲和冷漠的目光看待这个小师弟呀!他看不起李斯的平民出身;看不起李斯骨子里人纵横家思想;甚至连李斯的文章,也不大愿意过目。这也难怪,因为韩非,不仅是韩国的公子,而且在师事荀况先生以前,就已经博览群籍,综合诸子,初步形成其以商鞅的法治思想、申不害的术治思想和慎到的势治思想为基础的,融法、术、势为一炉的新学说,而知名于当世。在韩国,韩非多次上书谏韩王,韩王不采用,但他的那些上书——《难言》、《和氏》——却不胫而走,流传天下,俨然一位功力深厚、自成一家的年青学者,而确实为时任仓房小吏的李斯所不能比肩,甚至不能望其项背!
当年境遇的悬殊,使李斯养成一种在表面上事事、时时随顺韩非的言行方式,因而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学业上,都得到韩非的接济和帮助。
韩非“人性恶”的思想,已经走到绝对化的程度,远远超过荀况在这个问题上的论述,达到了“世上无好人”那样的结论。这种思想贯穿于韩非的全部学说,也深刻地影响了李斯。但由此也使李斯深切感到师兄心地的坚冷,觉得韩非的心,是一片无垠的黑暗雪原,任何活物都无法生长于其中……
大约基于昔日的感受和习惯,所以,当李斯发现下阶而来的那人时,心中不免凛然。一刹那间,他甚至觉得披着朦胧月色而来的那人不是师兄,而是一个幽灵,一个鬼魅。
然而李斯很快就镇静下来。他快步上前,深深一揖,道:“弟李斯恭迎师兄来秦。”
“哦嗬……没……了……楚国……口……口音;尽……尽是……秦……秦人腔……腔调……调了。”寒夜中,传来韩非尖锐的语音。
十四年啦,李斯再未听到师兄这种一贯的讥讽腔调。现在一听,除了仍有从前那种反感情绪之外,又增添了一层叹息,觉得韩非不能因物变化,不能随时迁移。因此,他没跟韩非计较,只不过“嘿嘿”笑两声而已。
两人终于执手进屋,凭几相向而坐。
等李斯吩咐随从献上一批重礼之后,韩非向李斯打听秦王要他到秦国来的意图何在。
“秦王爱读书。”李斯说:“不过读些什么书,他从不许宫里人向外传扬。一天散朝后,他把我留下,问我《孤愤》、《说难》是谁作的。我猜想他知道是韩非作的,但要故意这样问。我说,是我的师兄韩非作的,师兄是韩诸公子。我又把师兄的其它著作给他介绍了许多,最后他感叹道,能与此人交往,真正是死而无憾啦!依我看,秦王是被师兄的学说彻底打动了,这实在是一件大好事啊。”李斯感动地说,并朝韩非面部仔细观察。
“不出……不出我所料……料,秦王……要……要……要读……读我的书,我已……全……全部……部……五十……五十三卷……卷……十余万……万言,带……带来,准备……献……献给秦……秦王。我愿……愿秦王……王……超三王……三王侔……侔五帝,兼……兼天……下而有……有之!”
在韩非结结巴巴讲话时,李斯观察到,这个五十七岁的老学者的铁面上,明显地透出欢喜之色,他的双目,在庭燎的照耀下,似乎闪动着泪光。
“如此说来,师兄的著述,五十三篇,十余万言,全部带来啦?”
“唯。”
“准备全部献给大王?”
“唯。”
“师兄的学问,是远远地高出于我,高出于秦国所有学者和朝臣,师兄是一定会受到大王的宠信,轻取上卿之位的。”
李斯此言,意在试探韩非有无留秦之意,不料韩非叹了口气,低沉地说:“我……我是……韩国的……使……使臣,是……来……是来纳……地称臣……的呀!谈……谈什么……取……取上卿……上卿之位。”
“不不不!”李斯笑了:“师兄有所不知。此前扬言桓[齿奇]将军的队伍南下伐韩,这实在只是恫吓韩王,目的有逼索师兄来秦,以满足秦王对师兄的景仰之情,并非真的要进攻韩国。而韩王安之所以按秦王的要求,派师兄为使臣来秦议和,大约也已猜破了秦王的心思。”
“秦王……的心……心思……哈哈哈……”韩非拂着花白的胡须,笑了起来。
李斯也会意地笑出声。
话,谈到这里,李斯认为已经窥破韩非的心胸。他认为韩非此来,是打算大用于秦,欲展其平生所学,而为秦王师。
近一月以来,李斯就在琢磨这个问题:韩非来秦,只要他有意于秦王,则必然轻取上卿之位。现在看来,韩非是一毫也不掩饰有意于秦王了。作为一个韩国使臣,作为韩国一公子,韩非为何一毫也不掩饰有意于秦王呢?他这是在为着韩国的利益而装模作样?还是为着他自己学说的前途而毫不留情地抛开他的祖国?
李斯极想弄明白这些问题,但因为顾忌于秦王的猜疑,没有久留,又说几句闲话之后,就匆匆辞出馆去。
(二)
次日一早,只用了平日不到一半的时间,秦王就宣布退朝。庭臣们向内侍打听,知道秦王政急于邀韩非入宫谈话,于是满朝震惊,议论纷纷。
由于李斯与韩非有同窗之雅,所以散朝以后,丞相王绾、典属客姚贾等一班文臣,就在侧殿里向李斯打听韩非的情况。
李斯告诉大家,韩非虽是韩国的公子,但是在韩桓惠王在位期间,郁郁不得志。他曾上书韩王,自比于“和氏之碧”,他在文章中写道:“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
他总是自比于姜尚、百里奚、管夷吾、伍员……,并认为他比这些人还要贤能。商君、吴起、申不害这些人,他是这样议论他们的:“公孙鞅未尽于法,而申不害未尽于术。”
他自认为他的学术已经远远超出商君、申不害,而可以为王者座右之铭。但不知为什么,韩桓惠王终其身未任用韩非,直到五年前,韩王安即位,这种情况才有改变。
“韩非的思想,我也约略知道一些。”丞相王绾说:“他身在韩国深宫大院,却十分关注秦国的情况。他认为,秦国自商鞅以来,赏厚而信,刑重而必,百姓用力虽劳,而不敢休息,逐敌虽危,但不敢退却,所以秦国达到了国富民强的地步。
“国富民强,这本是好事,但韩非认为,由于孝公无术以知奸,所以这国富兵强,只不过成了人臣作恶的本钱。”
王绾的话,引起大臣们的叹息,有人说,天下竟有如此妙论。
“听我说。”王绾作手势叫大家坐下,继续道:“韩非以为,孝公、商君之后,惠王即位,继续实行商君之法,而张仪则以秦国的兵力、财力,牺牲在韩、魏的争斗中,以成就了他自己的勋业。”
听到这里,大臣们再次感喟,有人不断把头摇着。
“韩非认为,这是‘以秦殉韩魏’。他认为,武王在位期间,有甘茂以秦殉周;昭襄王在位期间,先有穰侯以秦殉齐,后有应侯以秦殉韩。韩非并且说,秦自孝公以来,所有被秦重用的人,都是以秦殉了诸侯,这就是秦虽富强而至今未能兼天下而有之的根本原因。”
“这种话,实在是离间秦国君臣的毒药呐!”典属客姚贾愤然说。其他一些大臣也纷纷附合这种意见。
“丞相是仔细读过韩非的书啦!”李斯说:“但不知道这些话出自哪篇?”
“《定法》,出自《定法》。”王绾说:“是我昨夜才找到原书,连夜看完的,所以记得很清楚。”
“虽然韩非与我有同窗之谊,但恕我直言。”李斯愤然道:“他对秦国历史和现状的这种分析,实在是失之偏颇。想当年,我们的先生荀况就曾批评过韩非,认为他做学问的方法偏颇,和他的为人一样。”
“依我之见。”王绾说:“这还不仅仅是方法偏颇的问题,更深的东西,还望诸位大臣注意。韩国是一个柔弱而崇尚阴谋的国家。如果有可能,大家把韩非的书找出研究研究,就能明白——我真怀疑,他那个小脑瓜里,怎装得下那么多阴谋诡计!”
“韩国在使用阴谋方面,实在是到了鬼神难测的地步。”姚贾说:“大家不会忘记郑国渠吧——那种阴谋,为前世所无,为当今所仅见。对于韩国,需要提防啊。不知大王为何如此看重韩非?”他掉头朝李斯。
“大王看过韩非的一些书。”李斯说:“还说过‘寡人能与此人游,死不恨矣’那样的话。可见大王实是思贤若渴。至于大王为何要以出兵韩国相威胁,逼索韩非,而不采用其它方式,从这里大约就能体察大王的心思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绾问:“请讲明白一点。”
“明白说,不能让韩非这样的人,继续为韩国所用,而应该把它弄到秦国来。到了秦国,用与不用,全由大王作主张啦。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李斯说。
“唔……是这样。有道理,有道理。”王绾和一班文臣们点头称是,脸上始露出些笑容。
“大家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吧,看大王如何处置韩非。”王绾说。一班文臣们走后,李斯叫住姚贾,同往李斯府第。
“姚卿。”李斯说:“韩非来秦,是你到函谷关把他接来的哟。”
“什么意思?”
“既然是你接来,听听今天大臣的议论,你该把他送走才是。”
“我送他走?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请李卿指教吧。”
“秦王即位十四年来,国内最大的事有两件。姚卿应该记得吧?”
“两件?不止吧……你说哪两件?”
“第一,诛嫪毐,迁太后,除吕不韦;第二是揭发了韩国的大阴谋——修郑国渠。这修郑国渠一事,大约不与韩非无关吧。我想是否姚卿应该提醒大王警觉?”
“李卿身居廷尉之职,难道不可以提醒?”
“我自然不向大王提起,不过姚卿你也不要忘记。”
“那自然。”
(三)
拂晓,韩非正步入花园,观赏苑池之美,突然接到秦王宫的通知,要他立即赶到王宫,受秦王接见。
在秦王的书房里,韩非第一次瞻仰到二十七岁的秦王的丰采。
韩非入宫时,秦王已经端坐在书房中央的几案之后,几案上展开一幅简册,秦王聚精会神地看着,两旁几案上燃着的香烟,散发出奇异的香气,使人神清气爽。
韩非此时,心忽然狂跳起来,腰间的佩玉,叮叮咚咚,响个不住。听到佩玉的鸣声,秦王抬起头。他细而长的眼目张大又眯合,接着脸上透出微笑,继而王冠上的流珠晃动起来,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击声。
韩非站定,正要开口,见秦王已经立起身来,绕过几案,快速迎过来。
“你就是韩非先生么?”秦王的声音略带沙哑,是浓重的赵人口音。
说话间,秦王已经执住了韩非多斑的瘦手。
“一路风霜,先生这样的年纪,是够辛苦的啦!”秦王满含情感地说。
韩非此时,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倾吐。他觉得自己的嘴唇颤动起来,眼睛也因湿润而有些模糊。
“啊,请坐,先生慢慢谈吧。”秦王见状,把韩非扶到一个没有简册的几案后面坐下,然后回到他原先的几案后面,与韩非相向而坐。
韩非在秦王转过身之后迅速擦干泪水,尽快端坐。对于他自己这一连串动作,他感到迷惑不解。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年龄,这样的学识,居然在秦王面前,反倒像个没有知识的孩童一样,这是因为什么?
室内过分静寂,听得见室外的落叶声。
韩非突然想起十四年前,李斯告别荀况先生和韩非,将要只身赴秦国时说的一句话:“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这实在是布衣驰骛之时,是游说者之秋啊!”
“游说者之秋。”这几个字音,带着李斯当年楚国上蔡的腔调,像音乐一样清晰地鸣响于韩非耳际。
尽管韩非把游说者痛斥为蠹虫,建议国君把他们斩尽杀绝,但是,目前自己不正是步李斯的后尘,到秦国游说秦王的么?想到这里,韩非不由得叹了口气。
“先生何以叹息?”秦王问,射过惊疑的目光。
“大……王。”韩非只得开口了,但既然先前该说话的时候,没有说,那么现在就更难说了。说什么呢?韩非寻思。
“承……承……承……承蒙……大……大王……厚……厚爱……臣献……献书……五十……五十……三卷,十……十余……万万万……万言……”
“什么?”秦王惊讶,眼睛圆睁,继而又眯成一道缝:“什么?你这样说话?这样说话?你平日就这样说话?”
韩非在讲话过程中,已看出秦王表情的变化,他自觉热血上涌,头昏眼花,待说完话,全身已为汗水所湿。对于秦王的惊讶,以及他的问话,韩非无法回答也无需回答。他看出秦王的失望是难以挽回的。
室内再次静寂。
“哦……”秦王似有抱歉地说:“先生说有书送给寡人……多少篇?”
“五十……五十……三篇……十余……余万言……臣以七辆车从……从阳翟……运来……现在……在驿……驿馆。”
“寡人派人与先生到驿馆取来,如何?”
“唯。”韩非点头。
在以后的日子里,韩非每隔三五天,必被秦王宣招入宫,与之长谈。
由于韩非口吃,所以谈话的方式异常简单,全由秦王提问,韩非作简单答复。
“先生的学说,来自商鞅的‘法’;申不害的‘术’;慎到的‘势’。君王应抱法处势用术,这就是为南面王的要领?”秦王问。
“唯。”韩非答。
“韩是一个多智谋的国家,这主要是来自于郑国的传统。申不害,这个大阴谋家,在辅佐韩昭侯以前,是郑国的贱臣。郑亡于韩之前,据史书记载,就有许多特出的谋略。《春秋》载:‘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郑语》把这段故事记叙得十分清楚,寡人多次读到,已能记诵。对于这件事,似乎先生的文章中一次也没有提及。”
“是……这样。”
“这就是寡人不理解先生的地方。”秦王收视返听,似乎自言自语:“本来,言术嘛,不仅要谈申不害,而且要谈郑庄公。申不害的权术,显得机巧,但属下流,恶劣而不雅致。郑庄公就不同,他骗了所有人,并且说了最好听的话——‘多行不义必自毙’,最后取得完全胜利。他又很有耐心,一再告诫臣下,‘待之’,‘待之’,‘待之’,最后说‘可矣’。郑庄公,比之于申不害,就叫做雅人深致。
“先生取申不害而舍郑庄公,寡人以为,这是于术有所不深透啊。先生的文章五十三篇,凡言术的地方,都显得机巧残忍,而缺乏优雅。先生的文章,艰比利剑,锋利有余,而柔韧不足,可以挑。可以刺,可以切割,但不能折,一折就断,这是功夫有所不深不透……”
韩非听到这里,两眼全黑了,淋漓的冷汗,被秋风一吹,如针一般砭人肌肤。他像被人抽掉脊梁骨一般瘫软在几案之后,喘息着,耳边嗡嗡响个不住。
秦王的话,是韩非一生中听到的最无情的语言,也是最有力的语言。他不能不承认秦王在术方面的见解高于自己,从而也就从帝王之师的地位上,回复到臣民的位份,这就击毁了他一生以帝王之师自居的心理基础。
“高……高……高明呐!”韩非终于感佩地对秦王说。他的脖颈抽风一样摇摆着。
(四)
中秋的咸阳,菊花遍地金。韩非和他的随员,为典属客姚贾所邀,乘车到郑国渠参观。
对于姚贾其人,韩非是不愿相见的。这不仅因为姚出身卑贱,年轻时又有污行,而且因为姚贾的学问,并不与韩非一样是刑名法术之学,而是纵横游说者的路数,这是被韩非视为国之蠹虫的。正因为这样,所以当韩非入秦,姚贾率领人马到函谷关迎接时,韩非态度冷淡。从函谷关到咸阳一路上,除了必要的礼节之外,韩非也决不与姚贾多谈一句话。就是现在,韩非仍然不愿与姚贾多谈。前两天,韩非在秦王面前谈到姚贾的纵横家路数,并痛斥了一番,而他不习惯于在被自己说过坏话的人面前做事和说话,他没有这方面的修养,所以现在,他们虽然一路前往,却依然无话可说。
郑国渠是韩非日夜萦绕于心的一件大事。他到秦国来,盼望的就是有朝一日去看一看郑国渠——郑国的阴谋,秦国的成果——天下最奇妙的杰作。所以当姚贾建议他参观郑国渠时,韩非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赞同了。
一行人马,踏着落叶北出咸阳,沿泾水而上,到达九 山东麓,在仲山谷的水边停下。郑国渠,就是引水自仲山谷,使泾河之水沿着北山,绵延三百余里,注入洛水。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历时十年,先后使用民工四十余万人。韩非极清楚这一点。
开郑国渠的事,发生在秦王政刚即位那年。当时,秦王仅十三岁,政权由仲父吕不韦执掌。一天,韩国的丞相韩玘来到秦国,向吕不韦说,弱小的韩国为了表示对秦国的友好,愿意派一名极有经验的水工郑国,帮助秦国开凿一条沟通泾水和洛水的运河,从而引泾水灌溉两岸万顷盐碱地,使这些收成微薄的土地变成良田。
这个建议很使人疑惑:作为敌国的韩国,竟愿意帮助秦国作这样大好的事业?
这个建议同时也使人兴奋:秦国缺乏粮食,如果渠水开通,关中粮食可以自给,而无需转输于汉中和巴蜀,那对于秦国,实在是如虎添翼。
“奇怪。”吕不韦说:“韩中地恶山居,五谷所生,无非菽麦,民人所食,大抵菽饭藿羹,遇到灾害年成,民不厌糟糠。这情况,你是知道的。为何你们自己不凿渠引水,解决自己的大问题,却反来帮助秦国呢?”
“正如丞相所言。”韩玘说:“韩国地恶山居。山居之地,只宜开小渠引涧水浇灌,而不必凿大渠。秦国的情况正相反,原隰千里,西高而东低。渠开一条,水溉万亩。水工郑国,曾跟从蜀人李冰修过都江堰,极有经验,但年事已高。臣恐过些时日,秦国再找不到这样的水工,那渠也就难以开凿,是以不远千里,来到上国,有意促成一件千古美事。”
渠开凿之后,秦人议论那是韩国的一个阴谋,认为那目的在于凿渠工程巨大,要耗用大量民工,可以减弱秦国军力,从而有效牵制秦国向韩国的进攻。
秦人将杀郑国,郑国说:“韩国危在旦夕,果如你们所言,也不过能延韩国数年之命,然而此渠一通,可以灌溉盐碱地四万余顷,每亩可收一钟,这实在是给秦国谋万世之利啊!”
鉴于此渠确实对关中经济的巨大作用,秦人不仅未杀郑国,反而使他继续指挥凿渠。渠成之后,果如所言,关中空前富饶起来。为了纪念这次的因祸为福,秦人把这渠命名为“郑国渠”。
人马沿郑国渠逶迤而行。韩非眼望秋阳照耀下原野,心潮如渠水一样激荡。
郑国渠啊郑国渠,始谋于韩,终获利于秦。这正如老子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名之曰郑国渠,不知是讽刺韩国,还是心胸博大,不以韩国的阴谋为意?
姚贡和韩非立乘于一辆车上,沿着宽阔的堤岸先进,一面向韩非介绍渠水两岸的山原和村庄。韩非看到,从前的盐碱地里,现已收了庄稼,但已看不到夹着白色的土块。田地周围的森林草地中,露出农人居住的木极屋。村庄旁边,菊花金黄,北面的嵯峨山上,红叶漫坡。阳光明亮,鸡鸣犬吠,农人在室外用终南山藤条编织器具……这一切,远比韩国的农人要富裕得多,而这些,又确有韩国的一份功劳。
不知是由于阳光过于明亮,还是秋风暗含凉意,拂面而来,韩非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起他的五十三篇著作,老远远地从韩国运来,献给秦王。他觉得他和郑国一样,在为秦国谋万世之利,而又不为人所理解……
“郑……郑国啊……”韩非感慨万千地道:“他……给……给于秦……秦国的……太……太……太多啦!”
“是啊。”姚贾惊奇之余,附合着说:“郑国虽死,其名不朽啊。先生职如此感慨,实在是很有道理的。韩玘先生,位列王公之首,胃口也特大,他想通过开凿此渠,牵制秦国,而劫韩王的威权,殊不知,祸富相转,他韩玘就成了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哈哈……”
韩非无语。他怒视着混浊的渠水,心想:“秦人说‘泾水一石,其泥数斗。’这渠也使用不了多少年,就会淤塞的,这也是当年就算计好了的,秦人未必想得到。”
当日下午,姚贾设宴,款待韩非一行。
(五)
秋去冬来,冰雪应时而至,渭水南北的原隰,尽皆铺上如絮的雪花,北风呼啸,天地一片苍茫。崇尚侈糜的咸阳,钟鸣鼎食的权贵之家,人们藏在宫室的白雪之下,烤着温暖的炭火,嚼着鹿肉,喝着热酒,懒散地看着歌伎们轻柔的南方舞姿,聆听着带有郑卫风情的音乐,日子过得很是舒坦。若干年来,咸阳的官员们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但是,今年冬天,情况有了变化。有一件事搅挠着王公大臣,特别搅挠着那些客籍官员,使他们感到不安,那就是:秦王态度的变化。
在丞相王绾、廷尉李斯等一般文臣眼里;在将军王翦、蒙骜等一般武将眼中,年轻的秦王赢政,是一位懂大势、能礼贤的君王,他虽然多疑,但不阴鸷;虽严励,但不残忍。他殊嫪毐、迁太后、逐吕不韦而后鸩杀之,事虽惨凄,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像李斯这样的人,虽然原来是吕不韦的舍人,但秦王读了他的《谏逐客书》后,心知其贤,把他由客卿提拔为廷尉。齐人茅焦,当众面刺秦王,秦王却任之以上卿之位。正因为秦王能如此,所以十余年来与韩臣们有载舟之谊,国家不断富强,国土不断扩大……但是,自从韩非入秦以来,不知是因为读了他的五十三篇,还是听了他的谗言,秦王对朝臣们的神态和言语,就日甚一日地变得难测,变得阴险起来;朝臣们原先的一些权力,也日渐一日地集中到秦王手中。基于这样的观察,朝臣们暗作着准备,伺机给韩非以沉重的打击。
散朝后,姚贾被秦王招入便殿。
秦王居高临下,审视姚贾。
“假如说,”秦王道:“一个人曾当过盗贼,又被国君逐出国境,明智之君还该不该以他为臣?”
秦王的话,音调不阴不阳,软软地丢过来。姚贾好像接了一条蛇似地,欲丢不能,欲抱不能,很是难办。他迅速思索这话的意味。
姚贾出身卑贱。父亲是魏国都城大梁的城门看守人,其地位仅高于藏获——奴隶。姚贾少年时,以小偷小摸度日,多次被人捉住。成长后,自觉在魏国无以立足,就只身到了赵国,凭着天性聪明,当了小吏。数年后,因不守法,被逐出赵国。临行前,他的上司——一位须发皓白的老叟的儿子,对他说:“我父亲让我转告你两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则仁义存。’你若记住并照此做,就能改变你的命运。”姚贾此时,痛感天下之大而无以立足,其原因尽在于不学无术,于是要拜老叟为师。老叟说,我无法留你在赵国,我这里有一套太公的书,送你去读吧,于是姚贾只身到了秦国,当了吕不韦的舍人,一面用心研习太公兵法。不料少小为盗贼的人,于纵横钩箝之术,极能心领神会,不数年,经吕不韦举荐,姚贾在庄襄王宫中担任了议郎之职,专管顾问应对。秦王政十二年,姚贾以其辩才和权术,退了赵魏韩楚四国攻秦军队,有功,擢升为典属客。
典属客位列九卿之一,是很尊贵的职官,秦王常垂询有关民族和外交方面的事务,姚贾应对得体,颇得秦王欢心。由于这样,今日秦王不阴不阳的问话,使姚贾顿感意外。然而姚贾毕竟思维敏捷,且于秦王近来的变化,早有所思,此时一听,顿时明白过来。
“哈哈哈哈……”姚贾一阵大笑。
“你敢嘲笑寡人?!”秦王惊疑。
“臣笑自己,臣本该早向大王说明,臣当过盗贼。如果早先说过,可能就不至于引起今天的麻烦了。”
“你笑寡人不聪、不明、不智?”
“依臣所见,大王的明智,有如日月之照山河,因而才任用曾经当过大盗的人。”
“何以如此说?”
“大王,依你看,周文王、齐桓公、秦穆公、晋文公,他们都是明智之君吧?”
“当然是。”
“他们怎样用人呢?臣请详其说。”
“你说。”
“姜子牙,老婆与他离婚,在朝歌城连肉也卖不出,流落棘津。当其时,天下之大,却无人问津。这样卑贱的人,文王用之而得天下。
“管夷吾,早年当商贾,后来在鲁国坐牢,卑贱之致,齐桓公用之而成霸业。
“百里奚,生于虞,在齐国当乞丐,曾以五张羊皮的价格出售自己,为人养牛,穆公以五张羊皮赎回他,委以国政,终使西戎来朝于秦……”
“不必说了,寡人知道了。”秦王挥挥手。
但是姚贾仍然往下说:“这些人,尽管极其卑贱,且有丑行诟事闻于天下,但明君任之而不疑,为什么?因为知道可以用他们建功立业。所以说,明智的君主,对于士人,不取其污,不把他们的过失耿耿然放在心头,而是考察他们可以为自己用的地方而用之。这样,才可以存社稷,才可以霸天下。”
接着,姚贾提高声调,愤愤然道:“现在有人自以为出身高贵,又有高世之名,就对太公望、管夷吾那样的人肆意诽谤,就对文王、穆公用人之道示以怀疑,这实在是太可悲啦!其可悲之处在于:因为没有尺寸之功,而想得到大王的封赏。大王如若听信这些人的谗言,疏远有功者而封赏无功者,那天下的人,今后就只要用花言巧语来虚待大王,而不必奔走于战阵,出生入死于沙场啦!请大王三思。”
秦王不出声,只是不住地点头。
眼看秦王已为自己的说法打动,姚贾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此机会,向韩非明来一刀。
“大王,有件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何事?”
“臣不敢言。”
“寡人不问罪于你,快说。”
“前些日子,韩非曾专程去看郑国渠。”
“那有什么?”
“大王不会忘记吧,郑国渠的开凿,是韩国的一个大阴谋。”
“但那与韩非有何干系?”
“那阴谋,实出自韩非!”
“哦?”秦王肩背耸动,冕旒荡处,一束锐利的目光射出:“何以知之?”
“是韩非的随员酒后透露的。”
“当年审问郑国,不曾听他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那时韩王安还是太子。是韩非献计于太子,又由太子献策于韩桓惠王,具体由丞相韩玘办理的。”
秦王无语。他以手拂着下颔短而黑的胡须,凝视着屋外漫天的飞雪。
“大王,韩非留秦太久,回韩之后,将不利于秦国啊。”
秦王沉吟了一会儿,断然地说:“他不会再见到韩国的土地了。”
“大王的意思,是要任之以客卿……还是别的职务……但这么长时间未任之以职,韩非很是心焦呐。”
“韩非不能回国,寡人也不任之以职。这两点是不变的。至于今后如何处置,那要看他自己怎样做了。”
“是。大王英明。”
(六)
半月来,秦王没有招韩非进宫,这使他开始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韩非估计,一定是秦王听信了李斯的谗言,因而秦王才疏远了自己。基于这样的想法,韩非决定利用与秦王交谈学术的机会,贬抑李斯。
韩非等待这机会的到来。
终于等到这样一个机会。那是秦王招他进宫去谈《五蠹》篇。韩非在讲“五蠹之民”时,顺带提出李斯的《谏逐客书》。他认为李斯此书,乃纵横游说者一流的代表作,而持此说者,乃是游说之民,属“五蠹”之一——言谈者,明主应该铲除之。
韩非还向秦王讲术李斯少年时代的行状。他说,李斯少年时,担任上蔡小吏,常见吏舍厕所之中,有鼠吃屎,每有人犬到来,就十分惊恐。李斯到粮仓,专门去观察仓中鼠的情况,发现仓中鼠食积粟,居住于大庑之下,无人犬之忧。两相对比,李斯感慨道:“人啊,其贤与不肖,本来没有差别,差别只在于处在什么地位。”韩非进一步说,像李斯一类出身卑贱的人,为了改变自己的地位,是不会遵从一定的学说,不守一定的道理,不忠诚于一定的主人的,他们有奶便是娘,而巧舌如簧,就是他们的特征,这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所谓舌辩之士了。
韩非说了许多,但他怎么也看不出秦王对李斯一类人有疏远的迹象,也不知道秦王是否把这些话向他们透露过。总之,秦王的心思,韩非觉得越来越猜不透。
现在,韩非自觉受到秦王的疏远,思来想去,觉得问题就出在李斯身上,出在他与李斯那势不两立的关系之上。
韩非傍炉而坐,视线由几案的简册,转向一个正在燃着的金质香炉上。他审视金炉上的秦篆阳文。
这金炉是李斯送给韩非的礼物之一,其上的秦篆文字,是李斯的创造,也是由他亲笔书写,交由工匠精心制作的。当初,韩非并未细看那炉子,更无心去细看其上的篆字,他仅仅觉得这是李斯向师兄炫耀文采和富贵的一种俗不可耐的举动。现在,不知是何原因,李斯在韩非心中的份量突然加重了,他不由自主地端详起金炉上的文字。
除了一些小字不甚看得清楚(韩非不不大懂得秦篆文字),几个大字分明是:“稷学泰斗”。
韩非一惊,随即热血涌上脖颈,拿近些又仔细看了数遍。
把天下量富名望的齐国稷下之学,置于韩非之下,这就是说,不仅孟轲、庄周、惠施这些学者在韩非之下,而且李斯和韩非共同的先生,晚近诸子的集大成者荀况,也在非之下了!这褒扬也实在太高,太出人意表。他李斯何以如此看重这位仁兄呢?
韩非无言,浑身颤抖,手中的金炉,似一把火,复似一盆炭,大寒大热,大阴大阳……太极啊太极!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立即见到李斯,于是,吩咐备车。
车轮辗过厚厚的积雪,穿过花园来到大门,却戛然而止。韩非揭开棉帘,才把头伸出帘外,就听一腔秦国口音道:“对不起,上司有令,请韩公子安住驿馆,不要外出。”
韩非见那说话者,雪片下穿一身甲衣,知道他是这驿馆的守门秦军,就问:“为……为……为何?”
那年轻军官客气地回答:“上司有令,风雪天不宜出门。”说完,仍立在纷扬的飞雪之中。
雪花飘舞,韩非眼前一派模糊,而似乎在眼底出现秦王的面孔,那深邃的目光,像崤山的函谷一样,一眼看不到底。
(七)
驿馆里虽然暖烘烘,但韩非觉得骨髓里透出寒气,周身无论如何也热不起来。
他想给秦王写封书信,提醒秦王,自己是作为韩国的使臣来到秦国的,不能接受这样无礼的对待,但几经踌蹰,终觉情况不明,没能动刀笔。
终于听到一个消息,一个韩非万没料到的消息:秦国将于春天进攻韩国,并一举灭亡它!
韩非大吃一惊,连忙吩咐备车欲面谒秦王,阻止他这决定。
驿馆内外,全是秦兵,大门也已关闭。韩非再次被阻拦。
“我……我要上……上书秦……秦王,告……告诉他,你……你们……无礼!”
“请便。”年青的秦国军官说,作了一揖。
回到室内,韩非果真考虑上书秦王的事了。作为一个文章高手,他相信自己文章的非凡力量,可以打动秦王的心。
他吩咐侍者备上刀笔和竹简,焚上香,闭目构思。
韩非的文章,多有一股不平之气,这是因为他多年不为韩王所用,怀才不遇,以其愤世嫉俗发而为文的原故。由于有这股不平之气,所以往日韩非为文,思潮泉涌,笔不如手之速,手不如心之快,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可是今日,他闭目一个时辰,胸中还是空空如也。
有什么办法,能使秦王放弃伐韩的计划?韩非瞑思苦索,从下午到晚上,未能落笔。他感到自己于实际事务的生疏,感到自己不擅长纵横家一路的文章。他突然体会到纵横之士在国家危急时刻所能起的重要作用了。“扶急持倾,非纵横家莫为。”他想起苏秦这句被他时常嘲笑的话,一下子感到十分难堪,脸皮子凑然热辣辣地使他不自在。他不自主地扫视周围,不见有人,才闭上双目,反思起来。
他自己添过灯油,背起手,在室内踱步。“扶急持倾,非纵横家莫为。”他反复思索苏秦这话。夜半时分,他终于因苏秦这话而想到一个办法:劝秦王继续伐赵,以缓伐韩之师。结构也因而迅速想就:首先说明秦国放弃继续攻赵而转伐韩之计不妥;次言韩国未必可以轻取;最后以劝秦攻赵作结。
想到这里,韩非精神一振,迅步走到书案前,提笔写道:
韩事秦三十余年矣!秦师出,则韩为其干盾;入,则为其席荐。韩之为秦,怨毒悬于天下,而功归乎强秦。且乎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也。
韩非自知,所写不尽是事实,但所谓纵横家言,莫不以夸张耸动为其基本技巧,而此段以“与郡县无异”作结,其精神与自己五十三篇的主张也正好相通,使秦王读去,不仅不会认为他韩非违背自己先前的主张,又对前面夸张的话,也能接受。想到此,韩非极以这起头为得意。
他侧着头看一眼庭燎,那火焰正精神抖擞地朝上窜,于是,那心中把接转上段的句子,也想出来了:
臣窃闻贵臣之计,举兵将伐韩。
然而写完这句,韩非却停下笔。按照文气贯通的要求,后面应紧接一句断语“此非上策”之类,但他没有落笔。他反复斟酌,竟不知如何说才为得当,想了一会,觉得还是以不下断语为好,于是就照先前的思路,从赵国的情况说去:
夫赵氏聚士卒,养从徒,纵天下之兵,欲西面叩关而攻秦,此非一日之计也。今释赵之患,而攘内臣之韩,则赵氏得计矣。
韩非在写“内臣之韩”四字时,一阵热血冲上脑门,视线模糊,因而写得极慢,又极艰难,以至于写完全句,他就停顿下来,喘息着坐到地毯上。五十多年啦,他韩非把这一生的精力全灌注在韩国,他希望韩国能成霸业,一统天下,然而韩国总是一天不如一天,以至于他韩非不得不把自己那些原本想秘不示人的学说,奉献给韩国的敌国去研究,去学习……你看那秦王,年轻轻的,就得到这样的著作,得到这战无不胜的法宝,他是多么幸运啊,他统一天下,只是时间问题啦……韩王实在太愚,竟把宝贝当废物而弃之不顾,以至于成了这积弱积贫的现状……谁愿意成为敌国的内臣呢,唉,我韩国真是太不幸……
韩非感叹着把前文又看了一遍,觉得写韩国过分惨凄,虽然那不过是为了取得同情,但如果继续这样写下去,料想读过韩文的秦王,也不至幼稚到对敌国产生温情,于是,他觉得应该掉转笔锋,突出韩国的力量,以警诫秦王。
他仰头蓄了口气,闭合双目,思索一会,提刀刻道:
夫韩,小国也,而以应天下四击,主辰臣苦,上下相忧久矣。修守备,戒强故,有蓄积,筑城池,以守国。
韩非又停下来。他觉得,这几句真是刚劲有力,然而这短促的句型大不似以往自己写文章,倒好像是读别人的书,因为这样的游辞浮说,是他平时最痛恨的东西,现在却流到自己的笔下。他握起刀,想削去这一段。但是用别的什么来代替呢?他的刀子停在半道上。过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韩非又握起刀,把刚才这一段续完:
今伐韩,未可一年而灭。拔一城而退,则权轻于天下,诸侯将合纵摧折我兵矣。
韩非在写“我”字时,考虑再三。他先写的是“秦”,而后又改为“我”,而后又改为“秦”,最后确定为“我”。由于削来削去,他把那竹片换了两次,以免让秦王看出那删削的心迹。
确定为“我”字,韩非也认为那不过是一种儿童的小骗局,骗不了任何人。然而他又想,也许正是这幼稚的技俩,才更可以见出一个人的童心,因而更显得真实可信,所以,他终于写下了这一叛韩投秦的“我”字。
昧爽时分,韩非写最末一句:
“臣窃愿陛下幸熟图之。夫攻伐而使从者间焉,不可悔也。”
韩非用牛皮条拴束好简片,打算亲自送交秦王,但才步出屋子,那个年青的秦国军官就上前告诉说,他的上司有令,如果韩先生有书策,可以交给他,由他呈递。
韩非把简册交给那军官,目送他的车子转出大门。韩非在雪地里呆立着,突然,他觉得那文章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过分夸大了韩国的力量。他想要追回,但为时已晚。他觉得这错误是一个凶险的兆头。
(八)
在焦虑中渡过一天之后,那年青军官到室里来告诉韩非:廷尉请他上车。
“到……到哪……里?”
“先生即刻就能知道。”军官说:“请你的随员留下。”
遭受坐牢的待遇,这是韩非万没料到了。他觉得受了李斯的暗算,而秦王未必知道此事。但转念一想,李斯虽然为廷尉,也万不敢私自关押像他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一定经过秦王同意,他想。但秦王何以竟同意呢,且如此迅速?
看看四周,一片模糊朦胧。是一间三丈见方的石砌牢房。阴暗潮湿,霉气熏人。最难忍的是寒冷,周身的关节都冻僵了,只有舌头和眼珠还能转动。
“你们不能如此对待我。”他仿佛这样喊,但不知嘴里有无声音。
铁链响过之后,木门开启,老狱卒送来一床毡被,又端来一盆炭火,情况才有点好转。
“这……这是……是……何处?”韩非急切问。
“云阳大牢。”老狱卒操着浓重的咸阳口音回答。
“云……阳……”韩非自语。
作为一个刑名法术的研究专家,韩非对秦国的牢狱并非无所闻,而云阳大牢,则久闻其名。他知道严刑峻法的利害,用毕生的精力提倡甚而讴歌它,因为他认为,天下没有比刑法更能令人畏俱服从的东西了。他讥笑儒家的仁义,认为那是天下最无用甚至是有害的东西。然而此时,他坐在被自己讴歌的牢狱里受折磨,而所希望有一点仁慈加于自己,但却不可能。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嘲讽啊,人世间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大的嘲讽么?韩非无言亦无泪,好像他自己觉得不配说什么,也不配流泪。他只拥在毡被里,呆视着那盆炭火出神。
石墙上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让他知道已经过了两个白天和三个夜晚。
牢门打开了,接着进来一个白面青年。那青年自我介绍说,他姓贾名陪,是廷尉李斯的弟子,跟从李斯学习决狱,现任云阳狱长官。
“师伯,学生有礼了。”贾培向拥在毡被里的韩非作了一揖,然后端坐在老狱卒刚给他搬来的木椅上。
狱内静极,听得见室外传来的脚步声。
“为……为何……关……关我?”韩非半睁着眼问。
“廷尉说,新进来的犯人是韩国间谍。”贾培平静地回答。
“间……谍?胡……胡说!”韩非怒眼圆睁。
贾培无语,伸手在炭火上烤一烤,搓一搓。
“明……说,李斯要……要如……如我……何?”
“拿进来。”贾培向外吩咐。
于是就有一个中年狱卒捧一个漆盘进来,盘里盛有物什,上面盖着白绢。
“请。”狱卒弓身,端盘于韩非之前。
韩非愕然。而后抻手揭开白绢,原来是一捆竹简。他看了贾培一眼。
“请师伯自己看吧。”贾培声调清朗地说。
韩非急忙解开绳子,展开简策,拉往两端,而狱卒也正好把烛举了过来,照在简策上。
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子之未可举,下臣斯,臣斯甚以为不然。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
“原来,秦王是把我的书给了李斯看。”韩非心想,而后又抬头问贾培:“真……真……为李斯……所著?”
“是副本。师伯。”贾培说。
韩非闻言,闭了一会目,又继续看。他看得很快,因为李斯的文章浅显而又流畅,但看到以下几句时,他慢下来:
非之来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韩也,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窥陛下也。夫韩秦之交亲,则非重矣,此自便之计也。臣视非之言,文其淫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辩而听其盗心……
天极冷,韩非却浑身沁出热汗。同门兄弟,现在却要置师兄于死地啦。虽然韩非熟知孙膑与庞涓一类同窗相残的故事,但毕竟没有亲身体验过。他原先虽然尽写些铁石心肠的文字,但那毕竟是要别人去做,自己却从未亲自加害过什么人,也未受过别人的迫害。现在,他却是亲自领略这铁窗风味,亲自承受别人的迫害了。那平日口谈的法术势,一下子化为真实的力量,对自己认真地实行起来,这其中的情感,真正是无法表达啊!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韩非如梦初醒。他万般无奈,却突然想做出个举动,来表示他对李斯的轻蔑。他跪起身,把简策收拢,朝炭火中扔去。
虽然他把准备扔的动作有意做得拖延一些,以便引起贾培注意,但是直到那简策被扔进炭火,呼呼燃烧之后,贾培却似乎没有看见一样,仍纹丝不动地端坐原位,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与先前不同的表情。
竹简化为通红的炭火。贾培平静地说:“廷尉让我转告师伯,他今晨已经起程,到韩国去……”贾培停顿一会,不见韩非有惊异的反应,就又接着说:“廷尉想把韩王请到秦国来,而后用他,与韩国大臣作交换,可以尽得韩地而不劳一兵一卒。”
“什……么?你再……再……再说……说一……一遍。”韩非的情绪起了极大的变化,金刚怒目似地对贾培吼叫。
贾培一字不差地重复着,话还未完,只见韩非站起身,一脚踢翻火盆,嘶声叫:“无……耻……无……耻……无……”他踉踉跄跄满屋里窜,似乎撞在墙上、踏在火炭上,也不知道,只一个劲地嘶叫。后来,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而人也支持不住,终于躺在地上,喘息着,像患重病一样。
“看来,韩国是快亡了,无论是用计谋还是用武力。”贾培对着躺在潮湿泥土上那衰老的人说:“师伯何去何从,请尽快决定。”
“什……么……意思?”不知为何,韩非对此十分敏感,他问贾培。
“师伯心里明白。师伯是最懂得廷尉心思的人。”贾培说。
韩非从泥地里爬起身,坐在原地说:“要……要我……我死,嘿嘿,没这……这么简……简单,我……我还要……要上……上书……秦……秦王。秦王……王会……知……知道……真……真……真相。拿……拿……笔……笔来!”
“算了吧。师伯。师伯就吃亏在这上书。‘一之谓甚,岂可再乎?’你快自裁吧。”
(九)
一连数日,韩非起不了身,躺着。他几次想到死,但下不了决心。他总觉得,他还有一线希望,在秦王手中。
老狱卒每天为他端饭端屎端尿,每当看到那老头走出门去的背影,韩非心头就升起一种莫名的感情,然而他牢牢地控制住自己,不去追问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按照韩非的要求,而且一定经过贾培的准许,老狱卒带了刀和笔,放在一张新置的几案上,又抱来一大捆竹简,堆放在墙角。韩非望着那一大堆竹简,觉得是它的主人说,你写吧,任你写多少,你吃亏就在这竹简上,一之谓甚,岂可再乎……
你们讥笑我。你们是什么东西!韩非心想。李斯,你这楚之贱臣、吕不韦的家奴,小人得志,想置我于死地,可我不想死,我现在倒是真想要把你置于死地,要通过秦王的手,置你于死地……
韩非这样想着,自觉身体里有了热流,精神也自然振作起来些。他挣扎起身,走到窗前。
雪已经停了,是晴朗的天空。隔着渭水,咸阳城廓隐约可见,甚至可以辨认出秦王宫高挑的琉璃飞檐,在阳光中发出蓝色和淡紫色的光辉。仔细听,似乎有乐声顺风传来,是轻柔的江南丝竹之声……咸阳啊,你这商鞅筑就的城阙,多么壮丽,又多么残酷,多么令人神往,又多么令人惊怖。
接连数日,韩非努力多吃些食物,养足气力,接着就开始他死里逃生的文章写作。
这一次,他彻底地把立足点移到秦国,移到秦王政,完全从秦王的利益出发,分析天下大势,措辞又极稳重诚挚,语气亦极恭敬,全不象上次那样草率马虎:
臣闻,不知而言为不智,知而不言为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虽然,臣愿悉所闻,唯大王裁其罪。
这个开头,是韩非琢磨数日,鼓劲而成的文字。他自认为,作为向秦王表忠心的语言,无有过于此者,而且,与自己一贯的思想相一致。他自信能吸引秦王,以启卒读全文的兴致。
接下来,他用排笔把秦国的强富夸赞一番,认为这样的国力,“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接着笔锋一转,把秦国当前的形势说成:“四邻诸侯不服,霸王之名不成。”究其原因,“其谋臣皆不尽忠也!”这就把罪责归于李斯、姚贾等一班文臣,意在警醒秦王。
这一个转笔,韩非很是得意。为了加强气势,他历举昔日秦军败北的战例,一个接一个,层层推进,波澜壮阔,都是“谋臣不忠”的注脚。
力排群臣之后,韩非自荐于秦王,把自己说成唯一帮助秦王兼天下的人。他笔锋流畅,飞速写道:
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纵,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大王诚听其说,一举而天下之纵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霸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殉国,以为王谋不忠者也!
这段文字,发抒了韩非终身的悲愤之情。他屡次上书韩王,希望能重用于韩,但桓惠王不能用;近年虽安王用他,又不能尽其才。以此之故,韩非嫉俗愤世,作书十余万言。现在,他彻底地站在秦王的立场上,以灭韩为己任,一是想摆脱眼前的灾难,再则也确实对韩王出了一口怨毒之气。写完,只觉胸腹间热血腾涌,他把笔一丢,扶案,喉头一阵腥味直冲脑门,忍不住,“哇……”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淋淋漓漓,撒在竹简上……
(十)
原先韩非草拟上书的那张肮脏几案上,竹简已经不见。现在,其上孤零零放置一只杯子,金的。
是李斯亲手放在那里的,他告诉韩非,里面是鸩酒。酒的醇香,散漫于整间囚室。
韩非端坐于几案旁,沉思,时而侧过脸,看窗外淡蓝的天空。是初春的天空了,偶尔一只飞鸟掠过。
李斯从韩国回来后,他到狱里,告诉韩非,韩王没有上当。
“没人相信你啦。师兄。”李斯淡然道。
韩非闭着双目。
“有两点,致使别人不能相信你。”李斯说:“你是韩国公子,你和我,和范睢,和商鞅……全不同。秦人不可能相信你;再说,师兄那些著述,变计诈谋,抉摘隐微,揣摩藏用超《申子》,过《六韬》,为人神所共忌,师兄却献之人君而不避,这实在是自罹祸患,无可解救啊。”
韩非微张双目,似望非望地朝向李斯。
李斯仍然站着,似乎并不在意师兄那轻视的目光,继续说:“有个故事应该是师兄早就熟知的——桃谁氏为吴王铸剑的故事。”
大约听到从韩非那里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冷笑,于是李斯决定把这故事讲一遍:
“桃谁氏为吴王铸一种剑,称截甲之剑。剑成,桃谁氏对吴王说,请大王秘之无泄,并不要轻试其锋。吴王不解,说,不试,何以知其好坏?至于保密么,假使我能听你的话,秘而不泄,但不能保证你为我秘而不泄呀。于是,吴王杀桃谁氏。师兄现在的处境,不是与这故事很相近么?”
韩非合上双目,默然无语。
李斯走后,留下这杯鸩酒。他最后的话是:“鸩酒,天下之剧毒,非它不配师兄享用。”
现在,韩非已经不望窗外了。他的视线,落在那只以一条蛇作为把柄环的精致绝伦的金杯上。但其实,他的眼底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灰暗和模糊。
那个老狱卒,站立在门外,静听着。他不时被渭水上一条渔船所吸引。那中年渔夫很是悠然,他把鱼网撒下水,就回仓坐下,编织梅条筐,过一会把鱼网拉起来,里面尽是鱼,活蹦乱跳。
入夜,老狱卒持灯推开囚门,他看见韩非反扑在几案后面的席荐上。他把韩非翻过身来,发现死人嘴里咬着一块写了字的帛,上面的血已经凝固,呈紫黑色了。
1991年于鹿城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