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大串联”
“文革”初期,经过从6月的“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到8月里红卫兵的“破旧立新”“灭资兴无”运动,我所在的学校的党支部的领导被打倒了,核心组织的成员是党支部书记赵岩、宣传委员王家骏和组织委员王静华都成了走资派。学校里由高中学生的组织“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掌权。他们打走了6月初“刘少奇派来的工作组”,对学校里的党支部领导成员实行强有力的专政。在听到党中央号召进行“革命大串连”的时候,红卫兵顺应革命大形势纷纷外出串连。北京大学的红卫兵也一样,学校里边的运动也暂时处于停顿状态。我所在的中学校里,虽然绝大多数学生不在学校,老师们可不敢在家里呆着,仍旧每天按时到学校去。到了10月里,老师当中也有外出串连的。我们几个女老师商量着,也想跟上革命形势,出去串连。于是向学生组织“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提出申请,经过他们对我们进行政治审查,同意我们串连,才给我们开了通行证。我和其他五个人(都是女同志)一起动身离开北京,外出串连。我们的路线是往西,经过成都、重庆、贵阳、武汉、广州,然后返回北京。我的孩子们也出去串连。他们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不能和那些“红五类”相比,那些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8月里就开始出去串连,有的往返好几次。但是我们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戴红袖章的,但是争取做一个革命群众的愿望促使他们积极行动起来。上中学的女儿开了一个外出串连的通行证,和在另一所中学的儿子以及他的两个同学,加上在小学未毕业的女儿,一共五个人同行。就凭着女儿的这一张通行证,他们沿着上海、武汉、昆明这条路线走。儿子在武汉生了病之后返回北京。两个女儿和儿子的两个男同学到了广西。大女儿告诉我,其中有一个男孩的父母老家是昆明,他一个人去了昆明,剩下他们三个人因为带的钱不够,滞留在广西,受了些委屈,昆明没有去成,最后回到北京。
我和学校里的同事,一共六人,都是女性。其中我的年纪最大。我准备了一份简单的行装,都是必备的生活用品,捉摸着一定要自己能够扛得动的。据说学生外出串联的时候,坐火车和吃饭都不花钱。我们是老师,所以还是带了一点钞票。我们从北京坐上往西进发的陇海线的火车,看见火车上尽是年轻学生。既然是参加串连的,革命志向一定相同,因此即便素不相识,也能一见如故地聊起天来。火车上有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学生。他们告诉我们:“党中央号召学生展开大串联,是到外地去完成任务的。北京的群众运动搞起来了,外地的运动还起不来,所以要到外地去‘煽风点火’,要去发动群众,揪出‘党内的走资派’”。我听了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才是真正出去革命的!我们只是为了一己的私利,想借着外出串连的名声,证明自己是革命群众。不过既然出来了,到了一个地方总要看一些大字报。了解一点和运动有关的情况。
火车到了西安,我们没有下车。串连火车的乘客都是革命小将,坐火车不用买票,也不用对号入座。供学生串连乘坐的火车里没有软卧,也没有硬卧,都是硬座。在硬座的火车车厢里面,连车窗上边放行李的架子上也坐着人,他们的两只脚就悬吊在半空中,有的就会碰着坐在下面椅子上的人的头。有的坐在放茶杯的小桌子上。人行道上也有站着或者坐着的人,连厕所里也挤满了人。按照常规,乘客在火车行进当中可以上厕所,但是串连火车不行,因为人太多,无法走动。等火车到站,有的人要下车的时候,才有一点松动的机会。有的人从行李架子上下来,踩着桌子或者用脚尖踩着椅子边沿地方就能下到地面,或者就从这个椅子跨到那个椅子,再蹭到厕所门口,把厕所里的人都叫出来,才有人进去方便。
在串连车里,有一位从新疆来的人,他并不年轻,而且自己声明是出差的,一路上他发着高烧,没有水喝,也没有用药,吃尽了苦头。到了成都就看不见他了。
火车到站的时候,上车的人特别多,因为不用车票,谁都可以按照自己需要的时间上车。列车员大概无法维持秩序,只好在火车到站的时候让下车的人尽快下车,然后赶快把车门关起来。上火车的人,年轻的,有力气的,机敏一些的,趁车门打开的时候,用力扒住车门,从下车的人的空档中挤上去。有的人直接从火车的窗户爬进车厢。这样的情况,火车当然无法正点运行,坐火车的人也从未提出准时到达的要求。
到了成都,我们下了火车,住在四川大学招待串连学生的接待站。在四川大学校里看了一些大字报。看了四川大邑县大地主刘文彩的罪行展览。接着到了重庆。在重庆,住在歌乐山的一所学校。成都和重庆的天气差不多,冬天不下雪,但是老阴天,毛毛细雨轻飘飘地落在人们头上脸上,湿不了衣服,根本用不着雨伞。我们参观了红岩村、渣滓洞。在四川,可以看见“打倒李井泉!” 的大标语。写在河堤上的特大的标语非常醒目。我想:这大概和我在火车上听大学生说的“煽风点火”有关。是从北京出来的大学生们“揪党内的走资派”的功劳吧?我还听说有从被我们学校的红卫兵赶走的工作组的成员,回到四川成了革命派。我还去看了一个在四川省委党校工作的同乡,也是曾经同在一个中学校里学习的校友。他一见着我就告诉我,他没有犯路线错误(因为当时党中央正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和他不敢多谈,因为怕引起别人的怀疑(那时“莫须有”的罪名会随时加到头上,说也说不清楚)。
在成都的时候,我曾经给丈夫写了一封信,简单地谈了我外出的情况,并且表明我对他的问题的看法和态度。因为我从他的单位贴出来的大字报来看,不外乎对他的历史问题的审查和思想批判。所以我在信里告诉他:只要抱着一个实事求是的态度和相信群众相信党的信念,耐心等待,问题是会解决的。
在我们离开重庆,要往南边走的时候。同事当中有人表示不去昆明,因为昆明的交通太不方便。而且,我知道我的老家是昆明,我的出身不好,现在的家里被红卫兵抄了家,丈夫被批斗。有人说:在串连活动中不能去自己的家乡,怕有人借着革命串连的名义给反革命家庭通风报信,或者进行反革命活动。其实,我和我的娘家早就失去联系,到了昆明,我都不知道找什么人才能打听到娘家人的下落……所以我不发表意见,只跟随他们一致行动。
我们在重庆的火车站准备搭乘开往贵阳的火车。在等车的时候,我们的同事当中的一个人大声叫起来说她的钱包被人偷了。车站上人山人海,乱糟糟的,根本无法寻找,只能自认倒霉。我们等着上火车的时候,因为人太多,车门不开。一个在月台上的列车员把我们带到一个车厢旁边,告诉我们可以从窗户里进去。我们听了他的话,六个人顺序从车窗里爬进去。爬窗户的时候,要有一个人站在下面做人梯,一个人踩着他的肩膀才能进去。窗户里面有一张小桌子,进去的人先爬在桌子上,再坐到椅子上。我们六个人正好占据对着桌子的两排椅子,两两相对地坐下了。火车开到贵阳的时候,因为下车的人少,上车的人多。火车停在站台上既不能开门,也不让开窗户,因为怕有人从车窗里爬进来,因为火车已经超载了。有人一定要上火车,就站在铁轨上不让火车出站。这样的局面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如何打开这样的僵局,最后火车终于启动了。我们本来是要到武汉,然后南下广州。可是火车到了株洲就停住了。据说武汉那边通知,火车不能进站。于是我们从株洲车站下了火车,沿着铁轨,步行到武汉。因为在火车上没有活动的空间,长时间一个姿势呆着,下车以后,发现六个人都双腿浮肿起来。于是到医院里找医生给每个人开了一点药。在武汉看到的大标语是“打倒王任重!”在武汉,我们参观了孙中山领导的武昌起义的
离开武汉,我们曾经去参观毛泽东的故乡韶山村,看到他在农村老家的房子,离住所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池塘,据说毛泽东青少年时候曾经在里面游泳。我们串连的最后一站是广州。
到了广州,住在一所小学校设的接待站里。已经是11月下旬,广州的天气还是很温暖。在学校的操场里他们为串连的人提供洗浴。用塑料布围起来形成成一个接一个的简易露天浴室。沐浴的人提一个装满温水的塑料桶,进到里面。用这一桶水就可以完成你自身的清洁工作。
在广州,和其他地方一样有揪出走资派的大标语:“打倒赵紫阳!”(当时赵紫阳是广东省的第一把手)。在广州,我们仍旧是参观一些革命遗址,还看到五羊城(广州市的别称)内五只羊的雕塑。我们还有幸参观了正在举行的“广交会”,这使我们大开眼界。“广交会”是中国对外贸易的一个窗口,我们看到中国出口的花色那么漂亮的丝织品,真是想象不出别的国家的人民是怎样生活的?我们国家的人民普遍穿着灰色和蓝色的服装,解放军和红卫兵穿的绿色服装就够让人羡慕了,谁会想到穿那些花色繁多的丝织品制作的衣服,那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不能要。我们不施脂粉,不化妆,不戴任何首饰,才能显出我们的革命性!
因为到广州串连的人多,离开广州的火车票拿不到。就滞留在广州。在广州,我收到丈夫给我的信。信里谈到北京的一些运动情况:
总理号召12—3月共四个月搞各单位的运动,串连暂停。但实际上本单位运动至少须到一月份才可开始,现在人都不在,外地还在来人,……北京各校运动都在停顿状态,大字报只有首长讲话引人重视。聂元梓是参加了最近召开的工作会议的,回来就有此大字报,可知路线斗争尚需延续多日。……现已明确放假最少到明年暑假,看来事情还多。明年恢复串连时,可能即以步行为主……
家中已生火,我的情况如旧,看来是挂起来了,在批斗前不会有什么变化。即祝
旅安
Y
廿三日中午
本来我们还有可能去上海。但是中央已经发出号召,让外出串连的人尽快回到原单位参加革命。
最后我们离开广州,乘京广线的火车,直接回北京,回北京的串连车里并不拥挤,比出北京的时候好多了。火车在汉口车站停靠的时候,我和另一个同事下了火车去买桔子,等回到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我的行李包还留在火车里。这时,我们急忙跑到武昌的站台,想追上我们的火车。可是不行,只好找车站的同志,请他们帮忙。他们让我们上了一个正常运行的列车。我们发现车厢里很暖和,比串连火车舒服多了。算起来我们这一次外出大约一个月多一点。路上虽然辛苦,思想上却很放松,比较愉快。
十二月初回到北京,发现学校已经变成了接待站,总务主任(因为他的出身好,所以没有被打倒)正在学校里忙着接待外地来北京串连的学生。教室里面用桌子椅子拼起来当床;或是在地上铺了稻草连成一个通铺。北京已经很冷,所以准备许多棉被、棉大衣。总务处和没有出去串连的老师,每天忙着给外地来北京的学生烧水、做饭。校内的运动处在停顿状态。
回到家里,因为北京大学的运动也是处在停顿状态,丈夫只能在家里呆着,既不能上讲台,也不能写文章,只是看与业务有关的书,更多的是看小说。
这个时期引人注意的一件事情就是掀起批判红卫兵的“联动”组织。
记得在批判“联动”的时候,有一些中学校搞了展览,许多人去参观。我去参观过“八一学校”的展览。“八一”学校原来是一所部队子弟学校。地址在海淀镇西边的一个园子里。平常路人只看见汽车接送一些小学生。知道是部队的子弟学校,但是从来不对外开放,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这些学生是怎样学习和生活。办“联动”罪行展览的时候,进去一看,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完全贵族化的。他们在“文革”中砸毁了许多学校为他们设置的电视机(当时使用电视机也是一种奢侈),毁了宿舍里的钢丝床。校园的环境很美,有像公园里的山石庭园。我还参观了校址在长安街的第六中学的“联动”罪行展览,看到他们私设公堂,用各种异想天开的酷刑,刑讯拷打他们认为是“敌人”的人。其中有几件事让我久久不能忘记,一件事情是一个学校的老工人,被他们用冷水浇,再用开水烫,活活给折磨死了;另一件事情是一个学生因为出身不好却外出串连,回到北京以后,被他们打死了。我心想如果我的三个孩子仅仅是由于出身不好遭到这样的下场,该是多么可怕!
这一段时间,因为学校的运动处在停顿状态,所以我和几个同事又到海淀区的“七一棉织厂”去劳动。我还带着小女儿一起去。棉织厂里的工人每天在纺织机旁边干活,他们好像不太清楚工厂外面发生的许多事情。工人们教我们在织布机上学习接线头的方法。
后来学校的运动开始了,我又回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