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SSBINDER说:“电影导演本人有可能是愤世嫉俗和消沉压抑的,然而他们制作电影的动机却应该是乐观的--要改变人。假使我没有这种愿望,我就是一个不完美的导演。假使我对于自己影片的效果不抱乐观态度,我就不可能拍那么多影片。如果只为我自己,我可能三年只拍一部影片,但是我有这种愿望,所以才有如此旺盛的精力。”
把他自己的话放在前面,纯粹是因为觉得有些搞笑。从1971年到1977年,他足足拍摄了二十部电影,《四季商人》更是登峰造极,据说只用了短短的十一个工作日。
看过他所有的片子后,再来看他的说法,只有苦涩的味道。
“要改变人”,天哪,似乎连耶稣基督都没有这么肯定,他不过说:“如果你信,就背上你的十字架,跟我走!”
倘若要用几个字来总结FASSBINDER电影给我的印象,我所能说的,也十分简单,“人是不能改变的。”
就象《四季商人》中的Hans 说:“这就是现实,我们无法改变。”
不是没有努力过。人们经常认为失败是由于奋斗得不够所造成的,也对,但不尽然。有时候,人生的失败是注定的,我们几乎找不到解释的理由,因为每一个理由看上去都是那么无懈可击。
围绕在Hans身边的人,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怎么听怎么对,但怎么放在他的身上,怎么都不合适。
他的妹妹Anna说:“不是这样的,妈妈。你从来没有留意过什么对他是最重要的,这才是麻烦的根源。”
一针见血。
什么是生活的真相?你以为的那个,还是经历的那个?
Hans参加了1974年的摩洛哥战争,被敌人俘虏后受到鞭打。肉体上的痛苦是暂时的,但他从那时起,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冠冕堂皇的说辞都感到厌倦和怀疑。
好容易活着回到家,一进门,母亲就冷冷地说:“干得好的人,都留在外国了,只有象你这种人才回国。”
他被分配去警察局工作,但在一次审问妓女时受到了诱惑,失去了工作。他只好当了一名水果贩子,走街串巷,吆喝着卖水果。
他叫卖的时候,街巷里总是冷清得没有一个人。推车里的梨子翠绿翠绿的,颜色艳得似乎要从屏幕上涌下来。我看到这一段时,总是按快进键,受不了那么长那么冷的镜头。
这就是Hans天天要过的日子,却不能象我一样用快进键跳过去。
上次回国,从前住过的老街区都给拆得七零八落,老楼里的住户多半搬走了,但还有一些人家,买不起新房子,还凑合住着。说凑合其实已经不合适了,因为听说老楼里时常被断水断电,开发商用这个办法逼迫人们赶紧离开。至于他们能到哪里去,没有人关心。
有一天坐出租车从那里路过,恰好的哥也曾经在附近住过,聊起了那些想走走不了,留下活受罪的人。他淡淡地说:“再苦的日子,也得天天过呢,要不然怎么着?”
Hans爱上一个女人,那是他的真爱(grosse Liebe),她也说爱他,但是她的父母极力反对,因为他的工作不体面,没出息。她的看法也差不多吧,假如仅仅是父母的看法,他的挫折感不会有那么沉重。当她脱掉衣服,在床上含情脉脉地等他时,他只能无奈地看着她。轻视,使性的刺激也不能成为最后的慰籍了。
在墓地,他的情人手里握着一束红玫瑰。妻子Irm没有了往日的嫉妒,“那是他的最爱。”
真爱,最爱,又怎么样,不能让他好好地活着,也不能让他平静地去死。
“所有的事情我都想了一遍,我不能再容忍,母亲,学校,家......”,Hans已经沉默了很久,也许他的话只有Anna才能懂,可是她也只能听一听。
在一个自欺欺人的世界里,他曾经单纯地相信“没有人能束缚你的理想,即使在你做梦时,也能变成现实。”
谎言么,不一定。你相信,它或许就是真的,至少在梦里是真的。
和妻子一场大吵后,Hans心脏病突发住进了医院,医生告诫他,如果再喝酒的话,他就会死的。在他住院期间,妻子和另一个男人发生了暧昧关系。
看到这一段时,我对她几乎没有一点儿指责的意思,当我看见她孤独地在大街上走,流着眼泪观看灯火辉煌的橱窗。
《四季商人》是FASSBINDER的一个转折点,从这里开始,他关注于“情节片”的拍摄。在情节的流动中,他把重点放置在人自己和人与人之间的生存状态。从细节的点点滴滴的积累中,我们清楚地看到人生最后所勾勒的金字塔,以及在塔底和塔尖那些被侮辱,被欺骗,被抛弃的人。
Irm的生活和Hans其实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但她在辛酸中力图使自己完整。生活中总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感到满足,有时是偷偷摸摸的性,有时是多赚了一些钱,有时是孩子,有时是在丈夫的墓地前请求另一个男人和自己继续生活......所以,她永远不能理解Hans内心的空洞,她自己的空洞,是很容易被填满的。
如果Hans没有死,如果他愿意没有牢骚地卖水果赚钱,我想,她会和他一直在一起,一厢情愿地憧憬未来。
他在酒后对她边打边骂,“你不能叫我老鼠,说我逃避责任!去啊,去叫警察!你这个德国婊子!”
她痛哭着,没有叫警察,而是去了他的父母家哭诉。他跟着去求她回家,面对他的只有全家的蔑视,厌恶和冷漠。
只有Anna明白他,但她的实话实说,除了更深地伤害,没有别的结果。
Hans又开始喝酒了,旁人就静静地看着他喝。一连喝了十五杯酒,为他所憎厌的一切:家人,警察局,学校,最爱的人,背叛他的朋友......
死是很容易的,绝望是最好的催化剂。
走投无路的人,未必是脚下真的没有路,而是那条路,他未必愿意再走下去。
Anna说Hans想活就能活下来,她说对了。
《四季商人》表现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重大事件,而是德国经济复苏时期,一个落魄无助的小商人的酸楚故事。FASSBINDER对那个时期是亲身经历的,忠实地再现了小人物的世象背景和氛围。
从这部影片开始的对于“情节片”的观念和手法的认同,使FASSBINDER尝试给观众激情的同时,注入了思考的余地,至于观众能够体会多少,那是另一回事了。从某个方面看,他的电影也是要一奉十的。
《四季商人》不仅标志着FASSBINDER电影观点的转变,也被称誉为“德国战后最好的德国影片”,“德国最重要的电影之一”,真正的“FASSBINDER风格”从此确立了。
此片的男女主角的表演也是可圈可点,冷静自然,将导演所需要的内涵充分地体现在银幕上,他们也因此获得了1972年的联邦德国男女最佳演员奖。
至于你想不想和生活患难与共,携手而行,那是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