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春一个晴冷的周末，大早起来王德龙便一丝不苟地洗漱，慢条斯理地穿上家里给送来的崭新蓝色涤卡衣裤，认认真真地吃光了政府给他制办的三菜一汤，然后闭了眼睛耐心等待。在一个月的死囚里，令他胆战心惊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等待死亡的那种没着没落的恐惧。这恐惧像千万只蚂蚁小口细嚼着他的意志，让他呼天抢地让他手足无措让他歇斯底里。那些被他夺去性命人们的面孔在无尽漆黑的等待中越发清晰活脱，越发鲜血淋漓。这些面孔如孤魂野鬼般缠绕着他，使他身心都濒于全盘崩溃的边缘。
可当大限真正来临，王德龙此刻反而觉得无比轻松-- 死亡对于临死之人才成了最大的解脱。
王德龙是个聪明人，从小儿下象棋就能看到五步后的棋局。他在脑袋里已经无数遍反复设想了行刑日子应该发生的每个环节，而且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有条不紊地照计划进行着。但当他被五六个法警粗暴地簇拥着推上游街的解放大卡车时，他心里开始嘀咕，为啥没人问他声准备好了没有呢？自己设想的程序并不是这样的？！他要大声说准备好了。这句话对他很重要，因为它体现了自己的视死如归。
可这个节骨眼儿没人在乎一个死囚的感受。卡车上王德龙五花大绑着并被两个毛头小伙子法警夹在中间。他被严正告知不许说话否则后果自负。头被脖子上挂着的牌子压得微微低垂，上面赫然写着 [杀人犯]字样。自己名字用的是正楷，要不是被红笔在中间打了个巨大的叉儿，可算上是一幅可以装裱起来的好字。
这位瘦高修长双目深陷面皮微黑的汉子就是曾让哈尔滨人闻风丧胆连夺十三条人命的[刨奔儿]杀手。那天他连同二十二名其他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被集体游街并处决。卡车于拥挤熙攘缓慢驶过，人们如被提了脖颈的鹅鸭驻足观望。当车队队首宣传车喇叭高频威严地介绍[王德龙，男，三十岁，杀人罪抢劫罪。。。]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一阵阵骚动。有人怒目而视，有人窃窃耳语，更多的是毫无表情麻木的张望，只是观望时肢体的左右摆幅有明显的增大。
听到自己的名字，一阵阴冷的笑容掠过王德龙奸相的脸，然后他发出[嘿嘿]的干笑。卡车上的法警毫不犹豫地迅速在他肚子上狠狠掏了几拳。这击打不光及时地制止了这不合时宜的笑容，而且让大众期待的痛苦表情重新占据了死囚那张罪不可赦的脸。
我大哥周强和秋哥此时肩并肩站在人群里。卡车缓缓驶过后，秋哥拍了下我哥肩膀，然后怒目瞥着王德龙远去的背影，往地上用力干[呸]了一口，边骂着活该边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大哥仍傻不零丁地立在那儿，要不是小倩姐轻轻拉了拉他示意着离开，他不知道要发呆到啥时候。大哥就是这么一个人，别看他平日里粗枝大叶的，其实心里也有悲天悯人的细腻。看着一个大活人被游街，想到一会儿此人就要被枪毙，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大哥心里都会觉着挺不好受。更何况这个人的俘获和处死跟自己有着直接的关系。
不过大哥的伤感总是暂时的。一会儿工夫，他就又裂开大嘴乐着和心上人逛街去了。
*** ***
要是没有王德龙这个杀手，说不定大哥和秋哥的关系不会那么近。
王德龙是轴承厂的下岗职工，因为口吃从小儿就性格内向。邻居都说他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蔫儿。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是其实这个人心眼儿歪而且下手奇狠。高中时因为结巴经常被同班同学欺负。有一次王德龙不知怎么被激怒了，把一暖水瓶生砸在人身上，搞了那同学一个大面积烫伤，让周围人着实吃了一惊。
王德龙自己命也不好。本来有一身的手艺，是有资格认证的五级车工，在轴承厂曾是劳动模范。可是不知道怎么第一批下岗裁员就轮上了他。老婆嫌他没出息，没几个月就跟别人跑南方下海去了。下岗了的他每个月只能拿几十块的救济式的工资，也试过做些小买卖，可总是赔个底朝天。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干脆到厂子里用钻床做了个精致的小锤子，到江边砸人解气，顺便抢点儿东西。
因为几起江边儿杀人抢劫案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公安局刑侦处早就有了一手材料，立案并安插了人手沿江蹲坑儿。不过杀手十分狡猾，不断变化作案地点，公安人员很有一种大海捞针的感觉。
秋哥通过了自己公安的熟人也掌握了不少线索。如杀手的以往作案地点以沿江为主；杀手的作案时间一般在傍晚5点到6点天刚蒙蒙黑的时段；袭击对象一般以穿戴入时拿手机包的男性为主；还有作案方法往往是从被害人的后面用钝器袭击后脑。
一段时间里几乎每个傍晚秋哥都亲自率领几十个小弟分成几个小组，以一公里为距离沿江部署，小队之间用大哥大手机联络。更绝的是每组派出一名不怕死的兄弟为诱饵在江边来回游荡，扮相大多是脚蹬皮鞋下穿西裤上配短黑貂皮大衣腋下夹着鼓鼓的手机包。
即使这样，一连月余，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秋哥别的不担心，就担心这小子突然收手，那就没法子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