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老儿 -------- 冬民

春風何處﹐點點滴滴人間﹔春意何處﹐點點滴滴心裡。-姚雲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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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已近九十,老儿四十开外,但这四年中,每年一次的回国探亲,每周一次的越洋电话,倒是拉近了父子间的距离,倒使父子间的话题变多了,父子间的情感比以往的任何岁月都浓了。或许,因为都有了年纪, 以往的血性被这岁月磨软,以往的固执被宽容代替,以往的代沟也被理解填平;或许,因为都经历了人间沧桑,岁月起伏后,霍然回首,悟透人情,看破炎凉,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来日无多的父子亲情,家庭亲情;或许,因为再也不是“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人际关系不必上纲上线,不必全面紧张,多了人情味,少了火药味。

这份迟来的亲情虽然以童年的孤独,少年的困惑,青年的愤怒,中年的叹息为代价,但这浓于水的血缘亲情,毕竟有着金钱无法衡量的价值,时空无法隔断的牵挂,语言无法表达的回味,在这老父的暮年,在这老儿的余年中闪光。

以前我以为童年挨训的原因是长得不讨人喜欢,因为时至今日,依然有人说,“你爸英俊小生,你妈大家闺秀, 你呀,没有他们的优点!”又听说,我父亲第一次见到才出生的我时,一个劲地喊我,“小邱,邱吉尔!”而我不知邱吉尔为何物,后来见到叼个雪茄烟,斗牛犬模样的邱吉尔漫画,坐在马桶上怒目圆瞪的邱吉尔照片,才觉悟不讨人喜欢的原因。但上周打电话时,父亲说翻出我两岁时坐在北京台基厂头条二号的门前,自己玩手指的照片,“大头大脑的,很是可爱。”又说见到母亲抱着才满月的我,写着“你看囡囡象谁?”的照片,还有刚到上海时,搂个洋娃娃,牵个小汽车,咬着棒头糖,站在虹口公园树下的照片,“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呀。”于是顿感受宠若惊,于是顿感腾云驾雾,原来我也曾可爱过,也曾是父亲的“囡囡”。因为从我记事起,只见别人的父母“心肝”,“宝贝”,“囡囡”地乱叫自己的儿女,而我与那两字无缘,只能跟在保姆身后走开,只能心中含泪。

父亲又告诉我,因为母亲生病,我一真是全托的,只有每个星期天的中午,他带我外出两小时,共进午餐。有时他晚到了,即使是下午一点,两点,我却依然蹲着,等着,常常是挂着满脸湿的,干的眼泪,一见到他便笑着,喊着跑去,抓着不放。每次送我回去,又总是不肯,哭着喊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不去,我不去!”父亲说,“你那时只有两岁多,真惨呀!”又叹息着时至今日,依然会梦见我喊他的声音,听到我的哭声。我却茫然,缺少父母的童年固然沉重,但毕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实在遥远,仿佛是别人的事,又仿佛童年时已流光了今生的眼泪。

老子看儿子要看到年老时,才可以看出点可爱来,也是悲哀,却又是个无奈。即使是童年时想要慈父,成年后想当慈父的我,在看到血淋淋,黄糊糊,刚刚剖出来的女儿时,也是愕然,也是恍惚,而后来对女儿的评价也是负面为主。一会儿说,她有四个下巴,“象个吴法宪!” 一会儿又说她的前世大概是个和尚,喇嘛,头上“颗粒无收,寸草不长。”想来看自己的下一代,挑刺的多,而看到第三代的父亲却在同样的照片上看出了许多的可爱。“大眼睛,双眼皮,大额头,樱桃小嘴。” 至于那不高的鼻子也是中国特色,“不要紧,不要紧,以后会长高的。”使我在为女儿庆幸时,更为自己的塌鼻子叫屈,不但父母的高鼻梁一个也没给我,而且从小便被亲戚朋友,邻家毛毛,加上自己的双手捏个通红,失去了高度,更失去了自信。

后来我带十一个月的女儿第一次回上海探亲时,父亲不仅兴师动众,要了汽车,请学生陪着,到机场苦等四小时接机,而以后每次出门,更抢着推童车,向门房老伯,菜场阿姨,左邻右舍,单位同事一一介绍,“孙女儿,美国回来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而害得刚毕业便失业的儿子心里打鼓,硬挤出个笑脸,编话儿蒙混过去。一次在淮海路上,我正和邻居说话,偏偏手推车的闸锁死了,父亲又不得要领,情急之下,连孙女带童车一把抱起,一鞠一躬地走着,把路人看了个发呆。

每次我喂女儿时,老父亲总在一边张嘴使劲,“啊呜,啊呜,囝囝吃,多吃好长大呀。”有时他的表情太多,弄得女儿停了下来,一蹦一蹦地看着他笑。而从来没有换过一片尿片的父亲又总是催我去检查女儿的尿布,“湿了以后小屁股会难过的。”即使我几次告诉他这是尿不湿的美国尿片,他却总是忘记,似乎那湿的尿片正贴在他的身上。有时见我二十四小时围着女儿而转,让我出去逛两个小时街,或者看一场电影,由他陪女儿“玩骑马”,“开火车”,“办家家”。我进家门时,常见到老的骑在椅子上“呜呜”的学火车叫,小的两脚四轮的在学步车里横行,“嘎克嘎克”地笑;有时素性把小的驼在背上,满房间的学马跑,学马叫,忘了楼下的邻居会抗议,忘了自己的年龄,似乎我童年没有的欢乐,他正加倍地给我的女儿,为他自己,也为我早逝的母亲。

人生一世,父子一场,有多少人能说清这父子间的情仇爱恨;有多少父子因为个性,因为政治,因为金钱,因为代沟形同陌路,形同水火;有多少父子最终还是无法相互理解,相互体谅,相知而不相亲。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间里,只是体会到严父的无情,体会到代沟的无奈,体会到特定时代的冷酷。虽然我在文革中不信他是军统特务,中统特务,CIA特务,不信他是坏人,但感情上依然是不可亲的成份居多,认为他严厉过头了。况且看不起他一会儿被人打倒,一会儿又去打倒别人,尤其是嘲笑比他更落魄更惨的人。当然,我曾从垃圾箱里爬进父亲的学校,为了远远看看低头扫地的父亲,或者看看排队从“牛棚”里走出请罪的父亲,而看见红卫兵打落父亲的眼镜,抽打父亲耳光时比打在自己的脸上还火热,还疼痛。但是,即使是在文革后,还是不能和父亲谈政治,谈文革,谈历史,谈人物,因为两代人截然不同的观念,截然不同的论点在这社会大变革的时候,常常显得异常的敌对,异常的矛盾。

然而,最近的十几年中,父子间的各种观念却相近起来,共同的语言却多了起来。尤其是在我经历人生挫折,事业困境的艰难时刻,父亲处事的沉着,冷静,有条理有远见使我受益匪浅。而对名利对金钱的淡泊,对社会腐败的鄙视,对人生价值的反思,对自己错误缺点的反省,倒使我敬重起父亲,心灵上走近了父亲。我不会忘记,他对我说过,各人的成就有大有小,但人生的追求不可停止,学习不可停止,人生的目标不可缺失。有清晰的人生,才会有充实的生命。一生的意义不是看给自己留下多少,给后代留下多少,而在于给大家留下多少。杭州的百姓忘了比苏东坡,白居易官大权重钱多的人,但却没有忘记给百姓造了堤坝的小小县令,以白堤,苏堤来记念他们。又说灯红酒绿总是一时,红楼艳梦也有散时,醉生梦死折寿,平平淡淡延年。于是父子间常常大笑,笑天下可笑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而带他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林肯记念堂,尼亚加拉大瀑布,更是和我一样留恋忘返,津津有味,共同欣赏,赞叹,同时又记笔记,又背下英语的词句,令老儿自叹不如。

今年六月十六日带女儿回国探亲,十七日晚上十点二十抵达家门,却见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翘首待望,只是再也不象往年那样不停走动,而回家的步子也迟疑了许多,但那神情十分开朗,讲话非常清晰。进了家门,看着我女儿直笑,一个劲地说长高了,长高了,象个小大姑娘,随后又去厨房替我端出一碗稀饭,指着桌上放好的鼎日有福建肉松,高邮咸蛋,茭白炒鳝丝,连连催我快吃,还特地指着一碟豆瓣酥说,那是他三月剥好的蚕豆,放在冰箱里,专门烧给我吃的。“你出国十九年没吃到了。”那神情酷似当年每天给我盛饭,等我吃饭的老祖母。而在上海的一个月,他又是请客去北京旅游,又是请客看各种表演,又是给女儿教育经费,几乎是他全年工资的十分之一,但他自己却在没有空调的小间居住,把空调的大间让给我们。

父亲的人生十分坎坷,青年时祖父八一三抗战死去,中年时妻子去世,老年时唯一的儿子又在天涯。可是他说,“小时候你每星期天等我,现在我每星期六等你电话,每年等你回去,我们扯平了。”但是我知道,随着分别的临近,他越来越频繁地一个人用麻将攻五关,不知是为我们祈祷,还是安慰他孤寂的心灵。一个月的时间对他来说,总是太少,太短,因为要再等十一个月才会再见,而八十九岁的人又是等不了多少年的。父亲为看到十二岁的孙女高兴,更希望能看见孙女进大学,我希望他的愿望能够实现,再和他一起,半夜两点,三点看世界杯足球半决赛,决赛,和他一起,迎来家中第三代的留美大学生。

记得我在失意,失业的时候,看的最多的是父亲带我女儿的录像带,女儿说,“阿姨古里,阿姨古里,大大大。”父亲也说,“阿姨古里,阿姨古里,大大大。啊呀。”“大大大大大。”女儿又说,“大大大大大,滑稽呀。”父亲接着说,“哈哈哈,嘎嘎嘎。”一老一小同时笑了,弄得看录像的我也笑了,笑出了满脸止不住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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