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历史小说:德运碑传奇

介绍云南文史,讲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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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运碑传奇


德运碑前万山低,此是当年侯王居。
铁马金戈扫烽燧,四夷八蛮朝薇溪。
山松闻铃藏古寺,龙泉映月潜风雨。
高公不知何处去,漫山红霞为谁栖?

此诗题为《德运碑》,是威楚城里一个秀才所作。这个秀才虽然潦倒,对家乡山水却不乏情致,对云南历史人物也很怀念,常写些诗词小品,或自己赏玩,或赠诸友朋,至于写得好不好,旁人喜不喜欢,他到不甚在意。不过,从这诗的起句看来,也还算有点气魄,有些胸襟,可见这人也还并非俗人一个。颈联说的是高公的业绩。如果所说不错,那么,这高公明明是一位功勋卓著、权势显赫的人物。但是接下来看,这样一位叱咜风云的人物,为何又与山松古寺为友,而那“风雨”却也只能“潜”于龙泉?高公死后,薇溪山那漫山遍野的茶花为何对他怀着深深的眷念?


一、幼袭父职
后大理国段正严文治十一年(公元1120年),也就是宋徽宗宣和二年,霜降节令次日一大早,峨碌坝子朝雾蒙蒙,威楚府德江城的大城门呀然洞开,十几个差役骑着越赕驹出了城门,奔下岭岗,越过德江上的木板桥,上了滇西大道,分头往东、西而去。
原来,在头天深夜,德江城内一个男婴呱呱坠地。这十几匹快马,就是前往云南各地去报喜讯的。
于是,在这男婴满月前几天,来自后理国京城羊苴咩皇家的贺礼团,以及北边的统矢、东边的鄯阐、西边的永昌等郡牧的贺礼团,就都赶着马,驮着礼品,前往德江城祝贺。
男婴的父亲高明量,虽然才二十多岁,却世袭后理国清平官及威楚府演习之职,此时身着核桃纹黑色披毡,风度潇洒地一一与众宾相见。
按照南诏、大理国父子联名的习俗,明量为男婴取名量成,意思是希望他这儿子在今后的岁月里成为大器,继承高氏大业。
通过这些贺礼团成员,高量成还在襁褓中时,他的名字就为后理国王室段氏所知晓,为遍布后理国各府、镇的高氏族人所知晓,甚至渐为大理国境内三十七蛮部的土酋所知晓。
贺礼团成员的马蹄踏着滇西大道上的薄冰各回其地之后,高氏勋庄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高明量的勋庄,坐落在德江北岸一个林木青葱的岭岗上,周回四里,青砖筑就城墙,城中楼宇辉煌,花树繁茂,一般人不得进入,只能在外面观望,显得气象森严。
勋庄南、北两面,稍隔着一些田园村落,便是柳荫覆岸的德江,所以勋庄就称为德江城。
德江自北边的俗富郡(南华)而来,蜿蜒流过峨碌平坝,而后东出小河口,经路赕(广通)、绛部(元谋姜驿)而入泸水(金沙江)。
峨碌坝子中的德江,两岸广有竹篱茅舍,田园沟洫,农人耕渔其中,辛劳终年,而后将大部份产品,供给德江府内主仆百余人消耗。
离德江南岸二里的威楚城,紧靠南山而筑,城不大,却也有千多户人家,街市齐整,花木繁荫。因为地处东西交通要道,战争时是兵家必争之地,和平时期则商旅往来,四时不断。
在小量成出生二十五年前,也就是后理国天授元年(公元1096年),骠信(国王)段正淳拜量成的祖父高泰明为相国,又把威楚升格为大府,封给高泰明作为世袭领地。高泰明一面在京城羊苴咩当相国,一面又开始经营他这片沃土。在他当相国第八年,把威楚城重新修筑了一番。由于威楚城太小,于是又在城北二里外的德江畔筑了新城,给他的次子、威楚府演习高明量作勋庄。
威楚府为后理国所设八府之一,其辖境有白鹿部(楚雄县)、牟州(牟定县)、俗富郡(南华县)、石鼓赕(吕合)、路赕(广通),以及罗婺部(武定)、华竹部(武定县南)、罗部(罗茨)、碌券部(禄劝县)。这不但地域宽广,而且还广有盐、银、煤等矿藏,物产也还丰富。
威楚府境内的多数居民,自唐代以来就被称为撒马都,是彝族的先民。此外一些居民,是战国后期庄蹻入滇时从当时楚国到来的,其后裔经过近千年的时光,虽然还留有一些楚国的习俗,但多半已经和当地的土人混血,很难说是楚人了。另外,威楚府成为高泰明的封地以后,他把洱海周边的一些白子、民家人,迁到白鹿部境内骠川一带土地最为肥美的地方居住。高氏移民的目的,自然是为着加强他在威楚的统治基础,而一些白子,也在威楚为官,世代相传。
德江城里的小量成,生下来就拥有这么多物质财富,真是叫人羡慕不已啊,然而,天道尚平,它让量成自小失去一样极重要的东西——父亲。
一年年成长着的小量成,到了四五岁,就懂得不少事情了,不过,有一件事情,却总像峨碌赕的朝烟一样,使他迷茫。与别的孩子相比,他发觉自己缺少一样极重要的东西。他以自己的心思寻找,却找不到。最后,只得求助于母亲。
一天,刚吃完早饭,他问母亲:“阿妈,别人都有爹,我为什么没有?”那神情十分严肃,幼稚的目光,还含有点咄咄逼人的意味。而那简练的语言也似乎说明他对这个提问已作了长期的准备。
高夫人吃完饭,刚要起身,听小量成这一问,突然间象着了定根法,一时凝定了动不得。而周围忙碌着的奴婢们也一时垂首立定。
小量成立刻感到其中有着非常严重的问题。
似乎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小量成从未体会过的瞬间即永恒的感觉。后来,他看到母亲的眼睛湿润了,泪水颤动而闪亮,最后溢流下来,落在她的绫锦衣襟上。
“你为什么哭?阿妈。你为什么不说话?”小量成钉着问。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高夫人终于从圈椅里站起身,牵着小量成的手,出了屋门。奴婢们尾随其后。
到哪里去?小量成心里问。绕池塘,穿花厅,过芹圃,来到一座园子前。高夫人从怀中掏出钥匙,亲自开了大门。
小量成很有些诧意:他从来就被禁止进入这个院落。现在他好像进入一个德江城之外的地方。
是一个四合院。天井宽大。两边的山茶花都伸展到瓦面上了,叶子翠碧。楚石天井中央一个高大闪亮的黄铜香炉里,青烟袅袅。
高夫人紧紧牵着小量成的手,好像怕他逃跑似的。而小量成则感到母亲手心的汗湿。
绕过香炉,上台阶,小量成一下子就看见正堂中央供桌上方墙上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的画像,而后,他才看清那画像下面的灵牌。
供桌下方有三个蒲团。中间一个较大,放在前边,其余两个分列左右而居后。
高夫人放开小量成的手,缓步走到前面那个蒲团前,凝视着那画像,奴婢们则把小量成牵到左面一个小蒲团前。
小量成听到母亲说:“夫主啊,今天,你儿子要见你了。他知事了。”他发现母亲的声音里既有悲伤也有高兴。而后,他见母亲深深地躬下身子,磕头。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照样做。
似乎用不着多作解释,小量成就知道自己也和别人一样有一个父亲,只不过他不在人世了。
然而父亲是怎样死的呢?
母亲告诉他,父亲是在一次征蛮战争中,被蛮子一枝毒箭射中前额,救治无效而亡。
现在,这枝毒箭被折为两截而供于父亲的灵牌之下,被落满的香尘几乎覆盖。
小量成伸手要拿那枝箭,却听母亲严厉地说:“别动!那是阿者黎念过法咒的。”
然而小量成还是把那枝箭拿起来。于是,满堂的人们都一时惊叫起来。
“不能动啊。儿子。”母亲哀求。
“我就是要看看。”小量成此时固执如牛。母亲腿一软,坐落在蒲团上,而众奴婢则一下子全跪下去。
白烛高照。全堂仅小量成一人站着。他看见那箭镞上黑色的、似乎是铜绿与血的混合物。箭杆上刻有几个不知是文字还是画像样的东西。他把箭镞逗近鼻子一嗅,一股酸腥气冲入他的脑部,只觉两耳尖锐鸣叫,眼前的景物昏暗而动摇……
小量成足足病了三天,水米不进。在蒙胧中他听见和尚像呤唱一般的颂声。
当他病愈之后,那酸腥气依然在他脑中盘旋。他知道自己胸中充满了对蛮子的仇恨。
“你可以继承你父亲的职位了。”母亲对小量成说。
“职位?父亲的职位?”小量成不懂得其中的含义。
“你知事了。你可以当威楚府演习了,那是你父亲的职位。”
“什么是演习?”
“就是当这里的主人。”
“阿妈不是这里的主人吗?”
“阿妈是大主人,你是小主人。”
“那就当吧。”小量成回答。那毫不犹豫的神气使母亲笑起来,大管家杨富和奴婢们也齐声称赞。
于是,母亲吩咐大管家杨富赴后理国京城羊苴咩,把高量成已经知事的情况,奏报后理国骠信段正严及相国高泰运。
几天之后,杨富回到德江城,带来了后理国骠信的文书:高量成册袭父职,仍为后理国清平官、威楚府演习。


二、金七圣母

清平官是南诏、大理国特有的一种官名,是骠信之下的最高行政长官,通常有六人,包括坦绰(太子)、布燮(相国)等。这从形式上看,与后来清朝的军机大臣有些相似,但实际上,在后理国,相国手操大权,清平官不过是相国的秘书而已。量成袭清平官之职,也只不过在名份上成为王公,并不参与政事。
后理国的政区,除首府羊苴咩外,设立八府、四郡、四镇,各有境界,而各部、赕、甸等,则分别隶属于府、郡、镇。
府又有大、中、下、小四等,大府主将称演习,副职称演览。
高量成既然袭父职为威楚府演习,成为威楚府各族百姓的最高统治者,就必须肩负治理威楚的重担,但由于年幼,威楚政事自然由母亲总其大纲,再由下面的演览和各级官吏料理,小量成可以袖手旁观。但在不远的将来,量成总是要操持威楚政事,并且还要履行清平官的职责。
按照大理国的常规,皇室和王公的子弟,从七八岁起就要到几座大寺庙里,跟从高僧学习佛理和武艺,也读一些书史。然而一来因为那些大寺远在苍山洱海一带,高夫人不放心独子远在他乡,二来量成也不甚爱读书,所以高夫人只好延请比丘到德江城,教量成学习。由于这样的学习方法不正规,所以量成无论是佛学修养,还是武功,或是书史知识,比起京城那些皇室贵胄和王公子弟,都要略逊一筹。高夫人深知这一点,所以格外用力教导量成,半点不敢马虎。
高夫人对儿子的教导,重在品德修为方面。她最忧虑的是小量成因为父亲死于蛮子的毒箭,因而对土人充满了仇恨。高夫人认为,威楚府境内有这么多蛮子,如果演习仇视这些人群,后果不堪设想。她一定要量成抛开这种成见。
一天,高夫人要量成陪她到威楚府城西山去进香,量成不想去,但由于母亲执意要求,他只得跟从。
这威楚府城,因为是白鹿部族人的居住地,所以又称鹿城。鹿城西面一道屏风般的绵绵青山,山上奇石极多,其中一个最大的称为峨碌,所以这山又称峨碌山。量成在孩提时代常到这山上游玩,其中几道飞瀑流泉,还是他激水嘻戏的好去处。
今天,高夫人只带十多个奴婢跟从,全都骑马,过德江桥,沿鹿城外小道到了西山脚,然后步行上山。
西山绵延数里,几个山坳里有佛寺也有土主庙,香火不断。量成原以为母亲要到佛寺进香,却不料是去塔凹庙。
这塔凹庙,量成起先也来过几次,并粗知其来历:
南诏灭五诏,统一洱海区域之后,又向东进攻,威楚是其必经必攻之地。威楚城被攻破之后,威楚土酋和居民被杀甚众,房舍也多被焚毁,百姓流离失所。为了殉夫,也为了对南诏的侵略表示抗议,威楚城内白鹿部族一个年轻妇女燃松枝自焚。时人无不为之动容。
此后,鹿城人把这位节烈妇刻为木主,供奉于西山塔凹。
塔凹三面环山,一面敞开,像把太师椅,丛林深掩,溪流淙淙。因山上留有诸葛武侯南征时所建八座小塔,于是威楚人把这山凹称为塔凹。又因这节烈妇木主供奉于此,于是把庙称作塔凹庙,把木主称作塔凹奶奶。
沿小径拾级上山,一些进香的百姓见是高官家的人到来,纷纷避道观望。
黄楝茶树、苦楝树、松树和其它各种树木遮天蔽日,千百只蝉鸣和溪声充满林间,一派碧绿,染得庙门也绿了。
庙宇只有普通的民房那样大,而且是苫片瓦,但那苫片却是新的,量成一看就知道是柏木,接着他就闻到柏木的清香,越走近前,其香越浓。
再看,塔凹奶奶的塑像已然变化,不再是从前那种写实的黑面村妇模样,而是满面慈祥的圣女形象了。
“变了!阿妈。她的样子变了!”小量成多少有些惊异地对母亲说。
母亲笑笑,没有回答,接着就上香、磕头。奴婢们一片地磕下头去。只剩量成站着,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样子。
“来吧,你也上香啊。”母亲温和地说,并把一束香交给量成。
然而量成不动,脸上现出一种异样的复杂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给蛮子上香?”量成不知仅仅是心里这样说,还是嘴巴里也这样说了。
而母亲却好像知道了量成心里的话。
“这么着,我先替你上吧,以后要你自己上。”母亲说:“到这里不上香,以后百事不顺。”母亲的语气很严肃。人们很少听到她用这样的语气对人说话。
量成心里一惊,热血一下子涌上脸面。母亲和奴婢们都看见这小伙子的身体猛然间震颤。
母亲虽然说要代替儿子上香,却没动身。她期盼的目光早为儿子察觉。
风送来一阵群蝉的鸣唱,是山谷里带有湿气的凉爽无比的风,而蝉唱却似乎有些嘲笑意味。
香烟在风的鼓动下翻腾起来,烛焰歪斜着融化半边的烛身,于是,鲜红的烛泪流泉般滚落……量成眼前,出现了父亲灵堂里的情景,出现了那一枝折断的毒箭,他好象又闻到那酸腥的气息,而后,他看见父亲那清癯的面容,接着感受到父亲期望目光的压力。
风停了,一切恢复平静。
母亲对奴婢们说:“我们今天在外边的林子下吃饭,你们去准备吧。”
原来,高夫人早有安排,她要在这特殊的地点,与儿子好好谈一谈。
庙外浓荫下是一片平台,有几张石桌和一些石凳,不远处是箐流,整个环境十分凉爽清幽。
太阳光透过林隙洒在石桌的菜肴上,洒在众人的身上,洒在平台的紫色土地上,使整个环境呈现一种迷离的格调。
量成似乎在欣赏这景色,又像在等待着母亲问话。
高夫人果然问:“量成,火把节是什么道理,你晓得?”
“那不就是六月二十五撒火把,吹芦笙踏脚么。”量成回答。
“是的,但是你晓得撒火把的来历么?”
量成摇头。奴婢们也相互以目对问。
高夫人说:“撒火把的来历很有意思,我从小就听你外婆讲过,你想不想听啊?”
“想听,想听。”量成说,而奴婢们也一面干活,一面尽量凑近来听。
高夫人闭了一会目,而后似乎远眺着前方,缓缓开言:
这事情很早了,是在南诏建立之初。那时,洱海周围一带地方有七八个小王国,当中比较大的有六个,称为六诏。诏就是王的意思。六诏是蒙舍(巍山)、蒙嶲(漾濞)、邓赕(邓川)、浪穹(洱源)、施浪(邓川东北青索乡)、越析(宾川)。六诏以外,还有白崖和剑川两诏,所以又称八诏。
邓赕诏有个王妃,叫白洁。白洁出生在凤羽村。她母亲生她时,梦见一只仙凤入怀,因此她从小就不但美丽而且聪慧过人。白洁十四岁时,被邓赕诏主咩罗皮娶作王妃,住在邓赕城。
蒙舍诏逐渐强大,有吞并五诏之心。蒙舍诏主皮逻阁在唐高宗时入朝,得到丰厚的赏赐,又得赐名归义,所以他又叫蒙归义。皮逻阁从唐朝回来以后,召集各诏会于蒙舍城。白洁随咩罗皮前往,皮逻阁见她娇艳绝伦,千方百计想要得到,但都遭到白洁拒绝。
不久,皮逻阁从唐朝鲁国请来工匠,在蒙舍城龙池旁,精心建筑了一座高楼,叫松明楼。松明楼十分壮丽,其它诏主听说,都很羡慕。皮逻阁就派使者遍请各诏主,要在松明楼设宴庆贺。
白洁猜到皮逻阁的用心,劝邓赕诏主咩罗皮不要赴会,但咩罗皮很想仿照皮逻阁那样建一座高楼给白洁居住,听不进白洁的劝告。白洁无奈,只好把一只铁手镯带在咩罗皮左手腕上,伤心地说,以后我去找你,就只好找这只手镯了。咩罗皮不理解这话的意思,赴会去了。
六月二十三日,各诏主到达南诏,皮逻阁邀请五诏主在松明楼议事。大家饮酒正酣,皮逻阁推说小解下楼,令士兵封锁楼门,抽走楼梯,四面放火烧楼,五诏主被活活烧成灰烬。
六月二十五日,白洁闻讯赶到,凭着铁手镯认出咩罗皮的尸灰,痛不欲生。经人解劝,白洁载着咩罗皮的骨灰返回故里,葬在凤羽鸟吊山,然后,白洁又焚火自尽了。后来,到了南诏灭亡,段氏建立大理国,骠信就把六月二十五日作为火把节,用来悼念白洁的聪慧和坚贞。
高夫人讲完故事后,把目光投向量成,似乎有意审视这年轻的威楚府演习有什么反应。她看到儿子默默不语,好像沉浸在一种惋惜的心境之中。
高夫人想试探儿子是不是能把遥远的白洁圣妃的故事,和眼前的塔凹奶奶联系起来,就问:“量成,我在这个地方给你讲白洁圣妃的故事,你看有没有意思啊?”她有意把“这个地方”几字,说得响而重。
只见量成清朗的眼珠一转,凝思一会,而后若有所悟地说:“哦,这中间,好像,好像有些相通……”
“什么相通?”高夫人慈祥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直视量成。
“白洁圣妃,白鹿妇,她们,她们都是一样地,一样地和火有关……而且,而且……”量成迅速思考着说。他尽力寻求两者的关联,从形式的关联到意义的关联,但最终没能说明白。
高夫人见量成有嘴说不出来,就引导着问:“火是不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量成说:“是啊,火能煮饭,能炼铁,能照亮,还能……”
高夫人继续问“还能什么?”
量成说:“还能烧毁树林,烧毁房屋,人死后也要用火烧尸……”
高夫人总结说:“那不是说,火对人,有好处,也有坏处?”
量成说:“是这样。”
高夫人又问“白洁和白鹿妇都用火烧死自己,她们那火,还烧了别的什么东西吗?”
“还烧了别的什么东西?”量成迅速眨巴着眼,努力思索。他的思维好象一时刚要补捉到什么东西,可总是抓不住。终于说:“唉,想不出来。”于是,用眼光期待着母亲讲解。
高夫人笑笑,说:“让我告诉你吧,儿子。你要知道,白洁和白鹿妇点燃的火,从表面看来,是烧死自己的火,其实,那是一堆心之火。那心之火,是要烧毁世间的暴行,烧毁世间的不平。那是一种光明的圣火,所以人们才用撒火把来纪念她们。你可不要小看这撒火把的民间习俗啊。”
量成说:“哦,撒火把,原来有这么重要的意思。不过我也没想到要小看它啊。”
“你不来给塔凹进香,就是小看。”母亲一针见血地说。
“……”量成一时理塞。
高夫人把塔凹庙凝视了一会,对量成语重心长地说:
“儿子,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一个道理就是,你是后理国的清平官、威楚府演习,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啊。但是你却看不起一位被威楚人敬仰的人,不给她进香,这是和老百姓离心离德,那将会百事不顺啊,多危险。实话告诉你吧,这塔凹奶奶的金身,是我特意请工匠来塑的,房顶的柏木苫片,是威楚百姓出力制成的。我这几年帮你理政,就是有意要给你铺出一条平坦的路,让你今后好走一些。但是你这样的态度很叫我不安心呐。我要你记得射死你爹那枝毒箭,是要你自强自立,不是要你见蛮子就恨。你要记住,仇视蛮子,只会使你变得凶恶残忍,那样,你离开做人的道理,就越来越远。你应该记取南诏的教训,要时时想到白洁和白鹿妇所点燃的那一把火。不要忘记,当官作宰,就是坐在一堆干柴上,时时有被烧死的危险啊。你不能重走你父亲那条路……”
此时的量成,容颜火红,不知是自愧,还是母亲语言的力量使然。总之,话至此时,量成是很有些动情了。在他举头仰望长天那些被夕阳染得通红的流云时,母亲觉得儿子的眼神似乎比先前减少了若许稚气。
红日西坠,箐林开始昏暗下来,而蝉鸣更比先前来得响亮。
量成只身进入寺内,燃香礼拜。
黄昏时分,一行人沿溪下山,一无喧哗地回到德江城。
冬月初五,是塔凹奶奶诞辰,那天,络驿而至的威楚百姓发觉塔凹庙门楣上悬了一块黑底金字大匾,题为“金七圣母”。
威楚人虽然知道,那节烈的白鹿妇又称七妹,但他们不知道,这“金七圣母”是谁给命名的,也不知道这匾是谁给悬的。虽然不知道这一切,但他们觉得这名题得好,比塔凹奶奶,叫起来更响亮些。于是,香火更盛,远近香客更多。


三、茫涌甸祭祖
时近七月半,高夫人决定带着量成回高氏的发源地茫涌甸祭祖。
高夫人和量成一行百余人马,五更天动身,离了德江城,往滇西进发。沿途经过石鼓、俗富、品赕(祥云)。傍晚到了白崖赕,却下起雨来。众人在水目寺过了一夜,次日,过龙尾关,于中午到达后理国帝京羊苴咩城。
羊苴咩西靠苍山,东临洱海,是南诏的旧都。“羊苴咩”是白语,意思是紫城,也就京城。
羊苴咩城里,有量成家早在这里设置的馆舍,称德江府,平时有人管理,每逢威楚高家的人到京城,就在这里下榻。现在,高夫人一行就住进德江府。
饭后,高夫人与量成一起去拜见相国高明顺。
前面说过,量成初袭父职时,曾派大管家杨富奏报相国高泰运,而此时则拜见相国高明顺。泰运与明顺的关系,需要补叙一下。
原来,太兴国王高升泰生三子:长子泰明,次子泰运,三子泰慧。升泰临终前,把帝位还给段正淳,段正淳拜泰明为相国。泰明有四子:长子明顺,次子明量,三子明清,四子明性。
泰明卒,本应由其长子明顺袭相位,但其时明顺年幼,于是由泰明之弟泰运继相位。泰运卒,又把相位还给了明顺。
高明顺是明量的大哥,也就是量成的伯父,滇人通称为大爹。明顺卒,顺贞袭相位。顺贞是明顺长子,也就是量成的亲堂兄。所以量成此次进相府,于国而言是拜见相国,于家而言是拜见堂兄。
高夫人与量成进相府,先以国礼拜见了相国高明顺,而后明顺及妻杨氏以家礼相见,称高夫人为婶,称量成为弟。量成则拜见兄、嫂。
礼毕,量成随从军士把礼品抬进堂上。杨氏说:“何必这样送重礼呢,一家人嘛,你们也见外了。”高夫人说:“威楚一带,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还好,去年赶了两百匹骡马买给大宋国,回来顺带了些大宋的珍奇异物,这次来,就拣了几样有趣的带来了,给娃娃们玩吧。”
明顺说:“大宋的物品,我这里很不少,原不必婶婶费心,不过既然路远迢迢带来了,就收下吧。以后再来,到是给我带几只绿孔雀来就行了。听说威楚薇溪山有绿孔雀,比金齿进贡来的又不同,是不是?”
量成回答:“嗯。”而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底。
相国又说:“听说你们要来,我早就叫铁匠打了些刀枪剑戟准备着,你们回去时就带走吧。威楚是京城的东方屏障,要加强武力,再说我知道楚雄那一带也不安宁。” 说完,又示意相府管家去拿一样东西来。
高夫人和量成自然感谢一番。
乘这空闲,杨氏把量成打量一番,笑说:“啊呀,几年不见,兄弟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又向高夫人说:“就跟耶耶一样,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将来要成大器的哟。”
高夫人说:“你们这样夸奖,我越发心焦了。只怕他爹过世早,我教导不好,辜负了高氏的希望呢。”
相国笑说:“兄弟一表人才,依我看,只怕比耶耶年青时还稳沉些呢,婶婶不必焦心。”又问量成学什么武艺。
量成恭敬回答,说曾跟几位高僧学过些武功兵法,但是疏于演练,并不精通。
相国说:“好兄弟,你那威楚府有好多蛮子呢,你可不要忘了学武艺啊。武艺不好,你能守住那江山?”
说话间,管家拿来一柄宝剑,交给顺贞。
顺贞手持宝剑,对量成说:“我听说了,你不爱习武,这很叫我担心,所以我特意叫南诏最有名的铸匠赵利阿的后人,给你铸了这一把剑,并特意取名‘武运’。”
量成看去,那剑鞘用大象皮制成,复以朱红,画着犀毗花纹。一鞘两室,各函一刀。剑把用金丝缠束,镶着蓝宝石,十分气派。
顺贞抽出其中一剑,只见一道寒气,光鉴人影,说:“这柄剑,是用马鞍山和银生厂的铁炼成的钢打造成的,世称爨刀,又称蛮剑。象这样的剑,大宋国十分喜爱,常以重金购求。现在,我送给你这样一件礼物,是希望你把它带在身边,时常提醒自己,三十七部蛮还会反叛,天下不太平呐。”
量成接剑在手,躬身回答:“量成聆听哥哥教诲,今后要加紧操练,保境安民,为国分忧。”
而后,高夫人对顺贞说明此番来意,是要到茫涌甸祭祖,目的在于让量成详细了解高氏家族的显荣历史,激发他的上进心。为此,必要一位深通高氏和段氏历史的人,加以指导。
于是,相国特此而派主礼乐风俗的慈爽杨文修,与量成一行赴茫涌甸。
家宴后,高夫人和量成辞出相府,回德江府。
次日一早,量成朝见后理国骠信段正严,说此次来是要到茫涌甸祭祖。段正严要量成转回时再到王宫来。量成答应,辞出王宫,与慈爽杨文修相见后,便一同向茫涌甸进发。
茫涌甸是高氏的故土,也是高氏的发祥地,高夫人当年曾随明量来过一次,而量成则没来过。往年祭祖,都是在德江城内祖庙里进香,量成对祖上的事迹有所了解,但不详细。这次到茫涌,也想要彻底弄个明白。
虽说量成从未到过茫涌,但羊苴咩城,却每年都要来一两次,因此对银苍玉洱,无论王宫相府,还是楼阁庙宇,都较为熟悉,但对于王畿的情况,并不了解,所以他要杨文修作一些介绍。
慈爽杨文修好学成癖,阅历甚广,而且早有意要见识这位年轻的威楚演习,所以一路上指点江山,脱口而出。
据杨文修说,这苍山从南到北,南接赵州地,北至邓川界,共有十八座峰岭,依次是斜阳、马耳、佛头、圣应、马龙、龙泉、中和、应乐、雪人、兰、三阳、鹤云、白云、莲花、五台、沧浪、云弄峰。其中最高的是中和峰,上接云天,终年积雪,其山腰有苍山神庙。十八座峰岭之间,有清流十八条,各汇集苍山雪水与山泉,漱石而下,入于洱海。
茫涌溪是苍山由北至南的第四溪。溪水自苍山第四峰莲花峰及第五峰白云峰之间流出,蜿蜒经山麓平坝,因此那平坝称茫涌甸,距龙首关仅数里。
量成一面听杨文修介绍,一面观赏苍山洱海景色。他觉得,威楚府西山虽然秀丽,但比起苍山来,终究缺少雄浑的气势,好像一个是小家碧玉,一个是伟丈夫。再说洱海这万倾碧波,数百渔船,哪里是在威楚可以想见的。
量成把这些感受逶婉地告诉杨文修,杨文修说,江山壮丽,地灵而人杰,苍洱有龙虎之姿,是帝王气象,所以蒙、段先后据以立国,而高氏的茫涌,原本是藏龙卧虎之地,所以出了圣德皇帝,子孙昌盛,支脉繁衍,遍布滇土。
杨文修所说圣德皇帝,量成自然极熟知的,那是他的曾祖父高升泰。他从知事到现在,不知对着他老人家的灵位进过多少香,磕过多少头。现在,曾祖父的父亲曾经生活过的茫涌甸就在目前,那陌生而熟悉的故土就在脚下,量成有些异样的神奇感觉。
前面出现一队步行者,约百十人,张着红绿旗幡,芦笙弦子地吹打而来。杨文修说,那是茫涌甸高氏祠堂的守护人,其中一些是高氏的远枝族人,也有一些是本地外姓。走在前面那位须发皓白的老者,叫高步云,是祠堂的主持,也是现今茫涌甸高氏中最年长者。
欢迎的队伍走得近了,只听高步云一声令下,全体停步、止乐。高步云上前施礼,口称“奶奶、耶耶回乡,孙儿、侄儿等有失迎迓,万望奶奶、耶耶恕罪。”接着又一声令下,队伍全体下跪。一时间整个茫涌甸,鸦雀无声,只有茫涌溪水,不知高低地唱着小调。
高夫人、量成等下马。量成快步上前,扶起高步云,口称耶耶,又还了礼。众人一番乡音,具道渴仰之思,终于沿着茫涌溪而上,步入村中。
莲花峰麓一片苍松翠柏之处,有大小浮图数十座,其中最气派的自然是高升泰骨灰所寄那一座,全用楚石筑成,高约四五丈。据高步云说,高氏族人中属于圣德皇帝这一枝系的,骨灰都是请回来在这里安放,高氏旁枝浮图,是在白云峰麓,两者不能也不会相混。
高夫人带领着高氏族人沐手进香,叩头,其繁礼细节放过不表。
单说高夫人、量成、杨文修由高步云引路,穿过一带林木,来到高氏祖祠。遥见大门上方一块黑底金字匾额,题曰“圣德祠”。走得近了一看,却原来是后理国一世国王段正淳题书,落款是“后大理国文安皇帝”。书法颇得王羲之笔意。
进入祠内,只见山茶吐艳,玉兰绽雪,一个个宽大的庭院,层层相连,居中一个最大的庭院,有池塘莲荷,围以楚石雕栏,南面一座大殿,红柱青瓦,格子门窗,雕龙绘彩,十分宏丽,其形制似庙非庙,一块黑底金字大匾,题曰“仙桃遗脉”。
量成看匾多时,不能理解,就问母亲,这“仙桃遗脉”是什么意思?高夫人说,我听说祖上有一个剖仙桃的故事,不过记得不太清楚了,现有杨慈爽在,何不向他请教。随在后边的杨文修听高夫人之言,就上前说:其中典故,十分曲折动人,我们不仿到那边亭中吃着茶,悠悠款谈。
茶过一巡,杨文修不用寻思,就开口细说:
“仙桃”,指的是圣德皇帝高升泰的前身。
自古道,点苍山以青龙为脊,灵秀于中,九玄之脉多英杰才俊。自六诏一统,蒙氏建都于扶风之椅,有军将八十六、布燮二十一、九爽二百余,二十四节度都是勇夫智者,再加山河险阻,所以能胜唐朝十八万雄师。段氏开大理国之基,而大宋朝以天宝南征失败为鉴戒,划大渡河为界,无心大理。
升泰父亲高智升,生于点苍山麓茫涌甸,家贫,身高九尺,力能扳倒斗牛,臂力为国中第一。幼年时即拜无为寺莲座长老为师,精枪法,善骑射,智慧超群。有家传铁鞭,为陨铁打造,重百斤,智升每天鸡鸣而舞之。后传升泰,世称高家鞭。智升武艺超群,遂为大理国骠信段思廉御前随军。
一日,段思廉游猎于凤凰坡,突然旋风起,括得扬尘漫天,座骑迷眼,受惊失蹄,段思廉滚鞍落马,眼看要坠入悬崖,智升箭步上前接住,免了段思廉一场灾祸。又扶段思廉上鞍,牵马而行。从此,智升受段思廉信爱,每询问,对答如流,而且知道是岳侯高方后裔,有意复其祖职。思廉赐两宫女服侍智升,智升纳以为妻室。
保安六年(皇佑二年,公元1050年),段思廉命高智升伐叛臣杨允贤,克之,遂以白崖、和甸赐智升为领地。保安八年,又拨擢智升为统兵。
一日,智升到雪峰石云寺拜见六戒大师,夜宿寺中,梦见韦陀到来,赐笔一支。韦陀说:“你家世代忠厚,敬佛虔诚。此笔能点江山、福荫后代。”智升醒来,以梦中所见告诉六戒大师。大师告诉他必有所得,要他赶快回家。智升回家,行到路口,一位老叟给他桃子一枚,并告诉他回到家里,看见妻子时就把桃子剖开。智升到家,果然妻子临盆,就把桃子当着妻子的面剖开,只觉其香无比,桃核状如婴儿。妻子拿来手中观看,却不料跳入口中,于是生下一个男孩。男孩生下来紧握双掌,母亲掰开来看,只见掌纹有如印玺,天生有一个“泰”字,于是取名升泰。
升泰自幼习文练武,十四岁时,已是文彩惊人,所赋诗词称国中第一。与诸清平官、布燮答辩于五华楼,言辞滔滔,众官无不叹服。校场演武,诸般兵器,无不精熟,骠信赐升泰为清平官,并赐智升为鄯阐(昆明)侯,主管柘东,升泰佐之。升泰往来于滇池、洱海,职统九爽。
段廉义广安四年(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杨义贞弑廉义而自立,称皇帝。篡位凡四月,岳侯高智升命升泰率滇东兵马而诛之,改立段廉义之子段寿辉。段寿辉以靖难之功,加封高智升为太保,封德侯;封升泰为鄯阐侯,代智升为相国。
段寿辉在位两年之中,地震,雪山崩,昼晦,多异事。寿辉恐惧,禅位于段思廉之孙段正明,自己出家为僧。
段正明好佛,埋怨国事累人,不善治国。大臣怨其不务朝政,而心向高升泰。段正明多次让位于升泰,认为只有升泰才能振民兴国。升泰不得已而登王位,改国号为太兴国,那一方面是仿蒙氏太和兴盛之意,另方面也因“太”与“泰”同音,以为吉祥;年号天佑。
天佑三年(公元1196年)一天傍晚,升泰膳后头晕,次日清早不能起床,目斜口吃,四肢瘫痪,逐召诸臣、子孙于寝宫,立诏:“吾之立君为国,皆正明皇帝强我为之。原因段氏之弱、群臣之意。吾突遭风癖,知天命在即。吾死,子孙只许佐国,而不得立君,国归段氏,慎勿背我。”又对长子泰明说:“要永远当段氏的良臣,还位段正淳,不要违背我的意愿。”病七日而殁,以国礼葬之,谥“富有圣德表正皇帝”。
为什么圣德皇帝还位段氏,专一要立段正淳为骠信呢?
原来,段正淳与升泰二人,在年轻时就相处很好。升泰有个妹子叫升洁,自幼跟从本慧国师学习,精奇门,是国中有名的才女。经升泰撮合,嫁给段正淳为妻。所以他们是郎舅关系。此外,段正淳其人,性情十分纯和,办事慎重。升泰当骠信以后,拜正淳为布燮,凡事都随顺着升泰。由于这些原因,升泰还位段氏,也指名要段正淳继位。
段正淳因圣德皇帝遗诏而得立,改国号为“后大理”,封升泰长子泰明为相国公,又封土威楚五百里,子孙世袭清平官。
杨文修讲到这里,停了一会,十分感慨地说:“文修自知书字以来,时常观看中原王朝历史,自《春秋》、《左传》、《太史公书》,乃至于《汉书》、《三国志》、《晋书》、《五代史》,旁及稗官野史,把那些帝王一一数来,绝不见有如圣德皇帝这样,心甘情愿把皇位交还旧主的先例。岂但不交,就是亲骨肉之间,也要为皇位而相残。远的不说,近的比如大唐李世民,以玄武门太子之血,换取皇位。而史家还要对其赞不绝口,这样的势利,就是中原王朝的传统精神。比起我们的圣德皇帝,那品德高下,真如云泥啊!”
谈话间,量成的茶已经换过两次,都没有顾得上喝。他仔细听杨文修的每一句话。及至杨文修发了后面一通感慨,量成深受感动,而高夫人察觉儿子的眼目,一时间竟朗润起来。
茶话移时,不觉已是正午。杨文修见量成听得入神,毫无倦意,高夫人也是一派虔诚,就接着说:“刚才讲的是‘仙桃’典故,接下来要看的是‘遗脉’。我们进殿去看吧。”
大殿里红烛高照,香烟缭绕,一眼望去,约有塑像十数尊,依次排列,端然而坐,气派非凡。量成有些惊讶,但尽力不表现出来。
原来,高智升有子二人,长子高升泰,次子高升祥。智升发迹之后,升泰这一支分封于滇西一带,世袭相国;升祥一支分封于姚安及滇东一带。云南的大部河山,尤其是经济文化比较先进的地区,都成了高氏的领地。而这殿中的,是自高升泰以后居高官而逝的高氏族人,所以称为“遗脉”。
量成在杨文修及母亲的指点下,很快就一一辨认出那些塑像各是谁,并找到父亲明量的塑像。
叩头以后,量成仔细打量父亲的塑像:簪缨、盔甲,座骑是一匹黑鬃黄毛的越赕驹,左手握剑柄,目光炯炯,和其它塑像大体相似,都是征人形象。所不同的是,他身旁一个侍者,掌中托着一枝斑竹箭,箭镞血红欲滴。
当量成凝视那箭时,高夫人和杨文修都默不作声,整个殿中一无声息,只有从殿外远处传来的杜鹃声声:“布谷……布谷……”好像有意要用一种和平宁静的气氛,来淡化这血与火的追忆。
量成分明听到了布谷声。他觉得那声音来自于一片刚刚生长出青苗的田畴,其中含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辽远、深情,而又生机勃勃的意味。
血色与绿色,在量成眼前混杂一起;复仇的怒火与安宁祥和的声音交织一起,最终激就量成满眶的热泪。

四、宝庆公主

高夫人、量成和杨文修在茫涌甸祖祠祭拜三日之后,返回羊苴咩。
按照骠信的旨意,量成在回京的次日早晨,就进宫叩见段正严。
段正严,又名和誉,在位四十年,治国有起色,所以有稗史称为“和誉中兴”,而高量成一生的主要活动,在这四十年的后半段期间。
段正严幼喜刀戈,七岁入学,就学于龙苑六铉大师。六铉是天台高僧,学识渊博,有文韬武略,与岳飞的师傅周侗齐名。六铉长周侗二十四岁,妻亡而出家,游方大理国,因慕大理龙山苍翠如屏而留居无为寺,并为后理国王室治学。六铉大师觉得段正严慧根超群,就与妙澄大师共同授技于段正严。
公元1109年,二十六岁的段正严继父段正淳之位,改元“日新”,仍以高泰明为相国。
由于段正严勤于政事,举国确有“日新”气象,所以到了他即位第三年中元节,后理国境内各方进贡,金银、罗绮、犀、象、珍宝以亿计,贡马遍苍山。后数年,缅人贡金花、犀牛、大象。
段正严即位四年,派遣使节到大宋的广南东道,要求内附。广州观察使黄璘奏闻宋徽宗,徽宗许之。次年,也即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段正严又派遣清平官李紫琮为使节,入宋朝贡献。这次的贡品,主要有马三百八十匹、麝香、牛黄、细毡等。第二年,宋徽宗诏使敕封段正严为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这是古代云南地方政权与中原中央王朝之间,继“贞元册南诏”三百二十二年以来,最为美好盛大的一件事。
至此三年后,也就是段正严即位之第十二年,他三十八岁时,高量成出生于威楚。现在高量成已然十八岁了,当段正严三天前见量成英姿勃勃而又不乏厚道的神态时,就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所以他要量成到茫涌甸祭祖回来后,就到宫里来。
量成被引到后宫。
量成的曾姑母高升洁是段正严父亲段正淳的王后,所以按照辈份,量成当称段正严为表姑老爹,但因为是挂角亲,所以量成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只按朝廷的规矩称骠信。这称呼无意间把他们之间的辈份忽视了,但其间的亲戚关系,则不能不知。
今天,量成是第一次进后宫,他当然很觉意外,由于生性警敏,他预感有什么出人意外的重大事情将要发生。
然而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不过骠信和王后一如既往地表现得很热情,赐坐,叫女儿成宗给“量成哥”送茶,问的都是年龄啊、生活啊一些在朝中看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段成宗又称宝庆公主,比量成长一岁,他们在孩提时曾见过面,那时量成称之为“姐”,而今天,骠信却让成宗呼量成为“哥”,这倒使量成有些纳闷。他想,骠信是不是老昏了头,连我们的年龄谁大谁小也记不清了?
大约也就是过了两个时辰,因朝中有事,骠信走了,量成也就告辞。王后也不太婉留。于是量成出宫,回德江府。
刚进门,就有高夫人的侍婢来传话,要量成赶紧到高夫人的西楼。
量成赶到西楼,一进门,就见母亲坐在堂里,看样子是等了好一阵了。
当量成叙说完今天进宫的情形后,高夫人问:“你没觉得骠信和王后有什么意思么?”
“好像没什么。”量成说,然而他觉得这话也不太准确,似乎多少有些隐瞒。
母亲脸上隐隐有些笑容,又问:“真的不觉得有什么?”
“嗯。”量成似答非答。
高夫人寻思一会儿,说:“大小伙子了,还是这么粗枝大叶。也罢。你回屋去仔细想一想。下午你要到校场去看热闹,不要忘了多带些随从。”
傍晚时分,量成从校场回来,也是一进门就被侍婢引进母亲屋里。
高夫人告诉量成:“王后使人来说,要想把成宗许配给你,但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如果愿意,那就由我家请媒人提亲。”
量成惊问:“母亲的意思呢?”
“我当然只能赞成。成宗是王家公主啊。”
说到权势,其实段氏远不及高氏,这一点量成清楚,母亲也十分明瞭,但母亲的话却大有不要推脱的意味。
量成小时候见过成宗,当然是俩小无猜,而且小姑娘也没给量成留下什么较深的印象。她实在是一个很平淡的女孩。回想上午她端茶来的模样,那气度既不象一位千金小姐,更不像一位公主,要不是那一身贵族打扮,别人还以为是宫里的侍婢呢。
量成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只是说:“她比我大一岁呢。”
高夫人说:“我原打算过了今年,给你说一头你中意的。那当然好。不过眼前这头亲事,不好推脱。再说成宗那姑娘,我看也有好处,虽然不像苍山脚下那些民女能干,也不如官宦人家小姐那样聪慧,不过依我看,她很文静。你当官作宰,她不会干预你的事,倒还会事事随顺,这不也很好么。要是你能这样想,大一岁两岁也就无所谓了。”
量成侧了头,抱着双臂坐在椅子里不说话。高夫人很少见儿子有这种坐姿和表情。他知道量成不愿意。
俩人都无言。似乎成了一盘僵局。然而高夫人胸有成竹,她说:“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原先我也不知道,但宫里来的人说,成宗之所以等到这大年纪不嫁人,是她心中从小就想着一个人,所以别的她都不答应,才耽误到今天。”
高夫人这话果然灵验。因为这平淡的姑娘使人一下子觉得出乎意料,觉得有了一点神秘感。量成心头一惊,问:“真的?!”
“宫里人这么说。我想也应该有道理。要不然她一个公主,还愁嫁?”高夫人一面说,一面笑着看儿子心头的变化。
“她心里想着的那个人,是谁呢?”量成急切地问。
“要问你呢。你从来不觉得你的影子会映在某个姑娘的心中?你连这点也体察不到?”
“我没想到我会在她心中。看不出来。从来没看出来过。”
“意思是别的你看出来过?”
“是的。”
“这更说明成宗心思深,你呢,又粗心大意。看来,你只懂得那些浅露的情感,这就是你不如她的地方。”
量成无语。
接着,母亲又批评量成上午所说:“骠信和王后叫你到后宫,这事本来就不同寻常,但是你却什么也体会不出来,还说他们的态度也跟平常差不多。老实说,我看骠信和王后也是很深沉的人,他为君,高家为臣,却从来不争高下,把个后理国维持几十年,从古到今,有几个帝王能做到?所以说,你不要小看了段家的人。你的曾祖父是很有眼光的。他没看错人。而你却不能理解这些深义。你真是要好好历练历练呢。”
母亲一席话,把青年量成教训得无言以对。
高夫人见儿子已经听得进话了,又说:“这门亲事,如果你愿意了,那就很好。这种联姻不仅对段氏有利,也对高氏有利。你曾祖就会这一套。你和宝庆是这种联系的纽带。即使你觉得有些吃亏,也要做,也值得。再说得明白点,无所失就无所得。你虽然不能得到一个年青美貌的妻子,但你得到的是一颗真心,而且你从此有了进一步发展的天地。你好好想想吧。”
量成那天吃完饭就在屋里沉思默想。他多么想有一个像母亲那样美丽而又聪慧的妻子啊。他十分羡慕父亲的艳福。但是,眼前的事实和自己原本蒙胧期盼的美满姻缘不相称。尽管母亲的话很有道理,但量成总觉自己受了委曲。他把头埋进被子,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量成明确地告诉母亲,这头亲事很不错,他愿意。
于是,经过一番必要的忙碌,量成与成宗在当年小满节令成婚。

五、入相之兆

量成与成宗成婚后,感觉生活上起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
感觉最深切的是母亲的管束明显减少。高夫人明确地当着量成和媳妇的面说,量成有了家室,已是成人了,对应诸事,自己要有主张,内里的日常琐事,媳妇要操持,量成要把精力放在治理威楚的政务上,而且要把眼界放宽一些,研究国家的大事。小俩口自然听从,果然各司其事,把个里外管得井井有条。
量成觉得,结婚使他懂得了许多从前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他好像一下子换了个角度来审视生活,整个的人生和社会变得更为复杂和另外一种格调的丰富多彩。他从毫无浪漫情怀的成宗身上,体会到女人的天性务实,从而促使自己从相对虚飘的精神境界中,降落在凡俗而坚实的土地上。他认识到,包括母亲在内的女人,是最凡俗的人群,因而世俗社会的大厦,主要由她们支撑。他甚至觉得,女人的身体和精神是一只熔炉,自己的精神被熔于其中,剔除了一些杂质而重新组合,于是由生铁而变成钢,既不减先前的坚硬,又增加了柔韧。婚姻不仅形成一个新的家庭,而且可以把从前那些浮燥的精力沉潜下来,用于新生活的开拓。总之,确如母亲所说,量成有了家室,已是成人了。
婚后一年,成宗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同样按父子连名的习俗,取名成英。
孩子满月时,量成遍请国中皇室、高氏族人及外姓各地头领,齐集威楚,作一番盛大庆祝。
量成的目的,是要借此机会,进一步了解和结识段氏、高氏族人及外姓头领。高夫人很赞成。
庆祝宴会一连三天,段氏皇族、高氏亲族、外姓头领,几乎齐集德江城。
骠信段正严与王后亲临德江城,并特意带了坦绰(太子)段正兴,以及妙澄大师和乐师段茂才。
高氏族人到得最多。原来,高智升两个儿子,升泰一支的余脉,分封于姚府、建昌府(西昌)、谋统府(鹤庆)、善巨郡(永胜)、越赕(腾冲)、永昌诸地;升祥一支的子孙,分封于鄯阐、阳城堡(晋宁)、嵩明甸、禄琫甸(禄丰)等地。此外高氏,分封于东川郡、石城郡(曲靖地区)、河阳郡(澄江)、秀山郡(通海)、成纪镇(丽江地区)、金齿镇(德宏)、蒙舍镇(巍山)、最宁镇(开远至河口一带)诸地。这次,各地高氏头领,或亲临,或派团,都齐集威楚致贺。
相国高顺贞生病未到,只好派其子高贞寿来作代表,算是尽亲族之谊。
贞寿今年十岁,个头却只有七八岁的男孩子那样高,略显瘦弱。据说因为这原因,父母从小溺爱,读书习武的事,都不严格要求他做,遂养成一种放肆的脾气。这次来威楚,带了一大帮家丁,因为怕受管束,就不住德江城,而住进威楚城里一家杨姓富户的豪华府第。
贞寿送完礼,转身见了量成,随便叫一声“耶耶”,就想溜出门去玩。
量成叫住贞寿,问顺贞的病情。贞寿回答说得了风寒,就跑了。正好这情况被骠信段正严见到,叹了口气,对量成说:
“量成啊,我正要对你说这事:相国这次的病不轻啊。先是偶感风寒,请郎中诊脉下药,吃了几服,好了。可是过了几天,又病倒了,下午发热,夜间出虚汗。前两天我亲自去看他,他勉强在堂里相见,我看瘦了许多,精神也差。”
量成听来,岳父语气中忧虑的意味很明显,而且也很真诚。然而他忧虑什么?
后理国臣民都知道,自从圣德皇帝高升泰还位段氏以后,后理国就有一个铁律:段氏称帝,高氏世袭相位。以此推论,如果相国高顺贞万一不测,相位当由其子贞寿继承。但贞寿能担此重任?
只要这样一想,就能猜知骠信的忧虑在于哪里。但量成确实还从未这样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相国顺贞的年龄,只不过三十来岁。
量成迅速思索着,对岳父说:“相国年富,吃几服药调治调治就会好的。骠信不必忧虑。”又对旁边的妙澄说:“最好是大师给相国诊视一番,看看到底是什么症候。”
妙澄大师在段正严未即位时就相交甚厚,与六铉大师共授正严六门妙法。正严即位后,六铉已逝,而妙澄住白崖水目寺,参与国政。这次受量成相请,与段正严同道而来。刚才量成与贞寿叔侄之间的对话,以及段正严与量成之间的臣君对话,他都听在耳里。现听量成那么说,就说:
“相国的病,老衲定会给他看。但是,医药虽能治病,却不能治命。这次相国生病,老衲虽然没给他看过,但据平日老衲观其神气,察其寿相,断定他寿数不能超过三十二。这话,老衲平时不能讲,但这次与骠信来时,看见骠信忧虑,不得不讲了出来。量成啊,刚才骠信和你说这话,以老衲看来,对别人他是不会这么讲的。你看是不是?”
量成看见,岳父此时投来一注殷切期待般的目光,刹那间,他觉得这目光似曾见过。在哪里见过?量成脑海里迅速回忆,但终于没能回忆出来。虽然没能回忆出来,但量成却心里一惊,竟连身子也震颤了一下。
量成这心潮,大约早为两位长者所窥破,于是两人对视,会意而笑。
岳父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而后几人入大厅,和众人一起赏乐。
乐师段茂才这次特意带了乐队来庆贺。这支乐队,也是见过大世面的。
那是量成出生前四年的事,也就是在大宋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段茂才的祖父段皓德,带领乐工四十人,与使节李紫琮入宋朝进贡,曾在汴京为徽宗演幻戏南曲。徽宗赵佶擅长书画乐舞,喜玩乐,遂亲临观看。乐奏《五华爨弄》、《南诏朝天乐》。徽宗大喜,厚赐乐师段皓德。次年,徽宗敕封后理国骠信段正严为云南王。
段皓德是羊苴咩人,自幼喜好五音,在少年时代就随大理国第七代国王段素兴入柘东(昆明),官居爽陀司乐大夫。段素兴被废后,皓德回家乡,作《五华爨弄》、《三塔弄》等曲,名震南中。他带领乐队入宋朝时,年事已高,回到羊苴咩数年后过世,骠信任段茂才为司乐大夫,乐队也由其管理。
这次量成大宴宾客,骠信段正严特意把段茂才的乐队带来,是要给众臣开开眼界,也算是送给量成一份厚礼。
乐队的演出,是这次盛会最精彩的内容。按骠信的旨意,把威楚城里一些在当地有头脸的人物,也请来和段氏皇族、高氏亲族一道听曲。
这些人,平日吃尽珍羞,享尽荣华,但绝大多数人却没能听过这样的乐曲,所以早早地就聚拢了来。
由于人太多,平时觉得宽大豪华的厅堂,此时却容纳不了全体人,所以大管家杨富仅安排各地领主一人进入厅堂,其余只能在堂外大院临时安放的椅子就座。
大院里树木荫凉,设有桌子,置以茶水和果品,以便人们一边赏曲,一边享用。
乐队指挥段茂才,四十多岁,风度翩翩,见骠信等进堂坐稳当了,就指挥奏乐。
第一曲名《锦江春》,因有词八段,故又名《八锦》,是大理国每演曲必奏的第一支曲子。
“此曲应是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这诗句移用于《锦江春》,一点也不算夸张。原来,此曲作者就是被史家称为段氏败国之君、拈花寻柳的风流皇帝段素兴。
传说,素兴之母生素兴时,曾梦见一位仙女赐给她一个琴童。这传闻的意思极明白,那就是说素兴原本是仙女的琴童。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认为素兴原本是个音乐天才。素兴幼好五音,十岁学琴、笛,皆精妙,但却很怕习武。母亲娇贯他,但其父,也就是大理国第六代国王段素真却责怪他不务政业。素兴笑说:“儿子的志向,就是要把京城建成锦绣乾坤、花花世界。”后来素兴继位,常居柘东,并动用段氏设在柘东城的六库金银,修葺东京城,又命令三十七部诸蕃司遍采诸山名花,于春登堤上种黄花,名绕道金棱;云津桥上种白花,名萦城银棱。又遍选国中美女三百,陪侍他在金银堤游玩。这三百美女中,有乐工三十六人,都是绝色美女,由乐爽王叔敬、杨文孝、段映贤亲授各种技法、乐曲。段素兴亲自作《锦江春》,其曲清雅古朴,得唐风宋韵之妙。
现在,《锦江春》的旋律正在德江城的大厅中回旋。量成虽然于音乐不甚懂,但粗粗听来,也大略能感受到其中的春情。
段正严喜好书画诗词,最好画莲荷,又自著《玉荷诗笺》四卷、《琴谱》一卷,词曲若干首。天生关还镌有他少年游园诗一首:
虎啸天生关,水泻银华翻。
梅开彩虹桥,龙吟碧水潭。
此诗若与中原的佳作相比,自然逊色,但其中的英雄气概,也一目了然,因而广传于国中。
现在,作为一个行家,他一面欣赏着先辈的作品,一面给身旁的量成,以及其他的头领们讲解。于是,量成也能随着乐曲的旋律,或明或暗地忆起锦江两岸的无边春色。
一曲结束,众人喝彩。接着又演《五华爨弄》、《三塔弄》,又演《南诏朝天乐》。堂里堂外,喝彩声、掌声如潮水般涌起。
段正严问身旁的段茂才,张洪纲的曲子能不能演?茂才说,都演练过,当然能演。于是又指挥着,顺序演张洪纲曲子《奉圣乐》、《朝天乐》、《金蟾戏月》、《醉金樨》、《听松涛》、《关山月》等曲。
段正严一边赏曲,一边讲张洪刚的故事给量成等人听:
张洪刚是白崖张仁果的后人,少年时随凤伽异入长安,认识了乐府少卿韦万石,学得了唐人度曲的法门。天宝战事起,回到南诏。后来唐与南诏于贞元十年会盟,洪刚度了《奉圣乐》,分序曲二十八叠、一百一十二板,三百六十六眼,四百四十八声,舞者八百九十六人……唐王厚赏异牟寻,赐张洪刚金花。
段正严最后对量成说:“诗赋乐曲,世以为小道,其实对于安民教化,必不可少。治国安邦,刀枪剑戟是经,佛道以及诗赋乐曲是纬。经纬相织,才成锦绣。这些道理,你们年轻人应该懂得。比如说今天,在这里演出了许多乐曲,虽然你不能深解其中含义,但起码感到愉快,感到亲切和睦。张洪刚从唐朝学到的,不仅是度曲奥义,更是一种治国法门。你要用心领会才行啊。”而后,又笑问段茂才:“元(朕)说的对不对?”
茂才回答:“骠信得其精神,显然是知音啊。”
听到这话的人,又喝了一回彩。
岳父的教诲,量成心悦诚服;同时也感到骠信对于自己知识的自负。
骠信玩了一天,次日就和王后,以及妙澄大师回京了,特意留下乐队,让段茂才带领着到威楚城,给一些没听过曲子的威楚城百姓演出,算是骠信对量成所治威楚的一种格外恩典。
坦绰段正兴对父王说,他要和姐姐宝庆说话,所以就留下来。
三天来,量成睡觉很少,把时间都用在与高氏族人的交往上。经过这次交往,他对高氏族人的娇纵横肆,初有一点体会。他开始觉得,后理国之不易治,原因大概就在于这些人的娇纵与横肆。
高氏娇纵的典型一例,是高智昌对待骠信段正严的态度。
段正严继位后几年,曾到弄栋(姚安)视察。演习高智昌设宴款待,酒后失言:“段家为帝了不起,若无我高家保主,主子早作了崖下鬼。如今皇位本属我,是我父听阿爷的话,让位段正淳。你段和誉当上皇帝,我就不服。”为此,段正严以忤逆罪,遣高智昌筑南城。半年后,智昌染瘴疾而亡。
高智昌死,段正严也很后悔,于是安抚智昌家眷,并为之举行法事,以超度亡灵。
然而,高智昌的两个属将却不甘休,要谋弑正严。他们得知某日段正严将要到地藏寺进香,就事先埋伏在寺门后,却被正严的卫士擒获。他们对谋弑骠信的事供认不讳,但段正严还是赦免了他们。二人获赦后,又自尽以表其对智昌的忠心。段正严又把他们安葬了,并取名义士冢。
这件事,发生在量成出生前六年。量成在十多岁时,到弄栋高氏家族作客,曾听智昌后人讲过此事,也见过义士冢。此事对年轻的量成,震动很大,记忆尤深。他能体会作为骠信的段正严,一方面要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另方面又不愿得罪高氏,甚至要讨好高氏的心思。
现在,量成是骠信的附马,他既是高氏集团的一个重要成员,又是段氏皇室的显要角色,他在后理国政权中,居于显赫的地位。儿子满月这么一点小事,居然使全后理国的领主们纷纷前往,就是这种显赫地位的证明。
也正因为量成这居中的位置,使得他观察和思索问题的角度,不偏不倚,既能看到段氏苦心经营而力图保持王位的心理,又能看到高氏因权倾天下而骄横自大的作风。
送走宾客之后,德江城和威楚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唯一留下来的客人是坦绰段正兴。
段正兴比宝庆公主小两岁,比量成小一岁,按照家礼,当称量成为姐夫,但是按照国家礼法,他是储君,地位高于量成,然而他还是称量成为姐夫,态度也很平和。
正兴和姐姐说过一些家常话后,就邀姐夫游鸣凤山。
鸣凤山是威楚西山之一峰,林木苍翠,多奇花异草,传说南诏时有凤鸣于其巅,遂有此称。
一大早,量成与正兴骑马而行,家丁数人尾随,过德江,西北行二里,就到了鸣凤山麓。众人下马,量成吩咐家丁在山下等候,就带着正兴,沿溪上山。
到了山上,云遮雾绕,古木参天,往东看,一轮红日刚刚升起,霞光万丈。只听正兴拍掌说:“不早不晚,来得正是时候,可见姐夫的运气。”
量成刚要答话,却突然间听见一阵山鸡鸣唱,清音玉韵,回旋于山谷之中,长久乃寂。
“这就是凤凰鸣唱了。”正兴又拍手笑道。
实在说,量成生长于威楚,从小听过鸣凤山的传说,但从未一大早就赶来这里游玩,更没听过所谓凤凰鸣唱。今天之所以来得早,是因为正兴昨晚就要姐夫天不亮就起身,说要赶去听凤鸣。
量成说:“正严,果然鸣叫了!”大听得出来音调中的喜悦。
正兴说:“是啊,真灵,应愿了。”
“应愿?”
“姐夫没许下什么愿?”
“没有。”
“我倒是许下一个愿。”
“什么愿?”
“宏愿。”
“啊呀,你直说嘛。”
“暂时不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
量成觉得,正兴故意神秘其事,更增添了今日游山的意味。他不由得仔细看了正兴一眼,觉得他此时的神态和目光,极像骠信三天前对自己的样子,于是,脑海里迅速回忆起来,一年多前在宫中,当骠信叫宝庆给自己倒茶时,也是这神态和目光。他好象突然明白了一件大事。
太阳已然升起,云雾升到高空。量成带路,两人踏着毛毛小道,穿林过涧,找到鸣凤阁。
“姐夫,凭今天听见这一阵凤鸣,你也应该重建这阁楼啦。”
“是啊,它又旧又小,应该重建。建好后,还要筑一条大道。”
“建好后,我来题匾:有凤来仪;对联是:威风此地起,楚天原本阔。”
林木深处,传来两个年青人的大笑。

六、张弘文

由于相国高顺贞生病,量成打算即日起身,前往看视。高夫人却说起顺贞要薇溪山绿孔雀的事。
相国高顺贞,是个玩乐大师,所以他向量成要绿孔雀的事,量成也倒不敢忘记,不过他不知道薇溪山到底有无绿孔雀。高夫人说,她自从茫涌甸回来之后,就吩咐管家杨富打听,但时至今日,不知道是否有了信息,于是叫杨富来问。
杨富来到,回答说,早已派人到威楚城中打听,人说要到骠川问猎户。到了骠川,果然找到一家猎户。猎户说,薇溪山中确有绿孔雀,不过都说那是神鸟,不敢猎取。
高夫人对杨富说,虽说是神鸟,但也是为了供奉它。你今日就派人去骠川,找到那猎户,对他说,免他家一年夫役,要他近日内送几只绿孔雀来,不得有误。
杨富遵命,当即派人办理。
过了六七天,有一人赶着两匹马,每匹马驮着两个竹笼,过了德江桥,来叩德江城的大门。
守门的家丁一问,回答说是来送绿孔雀,于是就放进城来。
中午时分,量成正在小睡,听到报告,立即到院中来看。只见竹笼里果然有四只绿孔雀,公母各二。竹笼编得很好,有意留一个空,让公孔雀的长尾羽从空隙中伸展出来。现在,那长尾羽在太阳光照射下,显得绿森森有些耀眼。
再看那送雀人,却大出量成意外。那是一个长挑身材,凤目长髯,长袍儒冠的人,衣服虽然破旧,眉目间却有些傲气,正在几丈远的树下站立纳凉。
那人见量成打量,就边走过来,边抱拳施礼,口中说:“在下张弘文,特来给演习送雀。”
量成问:“听口音,好象是大宋人?”
张弘文回答:“演习好听力。在下确是宋人。”
“你不会是猎户吧?”
“在下听说府上要此玩物,”张弘文扫了绿孔雀一眼,又面对量成说:“就亲到薇溪山中,雇人捉了几只。”
“看你一身儒士打扮,又是大宋人,却为何要干这营生?”
那人一笑,颇不乏叽讽:“要是在下不干这营生,演习就得不到此物。”
“何以见得?”
“演习虽然神明,却也有所不知。府上要绿孔雀的事,早已惊动城乡,一个骠川坝子,为此事有几个人遭马火头拘押,还搭上一条人命。”
“竟到这地步?”量成又吃了一惊。
“土人以此物为神鸟,无人敢于捕捉。马火头崔逼,抓了几人,其中一个胆小的,在狱中悬梁自尽。”
量成一听,顿足道:“原来竟闹到这地步。”折头对家丁说:“快给我叫杨富来!”
张弘文冷笑道:“演习也不必气恼,那原是下边这样办事办惯了。”
杨富到来,量成怒问:“为这事,死了一人?”
杨富看了张弘文一眼,对量成说:“回大人的话,是死了一人。是因他抗拒官府,硬是不入山捕捉,才被骠川马火头关起来,原想吓他们一下,想不到就吊死了。”
“胡闹!”量成发火,道:“你把那马火头给我叫来,我得打他一顿,还要整治他!”
看着杨富唯唯退去,量成觉得此事还有必要向眼前这个大宋人打听,就笑对张弘文说:“请到房中吃茶,还有些事要问一问。”
张弘文冷笑道:“不必了。在下早已吃过山野苦茶,口不渴。演习有事,只管在这里问。”
量成觉得,这简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心里不快,想要发作,但转念一想,也许此人有些来历,而自己对他也缺乏礼貌,于是改口说:“先生远从大宋而来,又亲自送来绿孔雀,量成应该感谢。还是请到屋里一叙,不必客气。”
于是,张弘文才随着量成进了屋,分宾主而坐。
茶过一巡,量成开口:“先生是大宋人,为何远到南国?”
张弘文见量成有些谦虚了,就一五一十讲来:
原来,张弘文本是宋国建武军(今江西南城、资溪、南丰、黎川、广昌一带)人氏,书香世家,十二岁入庠,饱读诗书,举秀才,二十一岁和二十七岁时,参加乡试,两战场屋,却名落孙山,而父母也相继辞世,家道中落。弘文愤世嫉俗,有江海之志,遂只身一人,遍游天下名山大川。三五年间,已游遍大江南北。因慕南诏、大理山河壮丽,就想来体会一番异国风情,而后再西入土蕃,南下天竺……算是周游列国。
前不久,弘文来到威楚,暂借南山武侯祠栖身。却听威楚人传言,高府要猎户捕捉绿孔雀。又听说离威楚府五十里薇溪山有此异物,百姓以为神鸟,不敢捕捉。弘文好奇,遂游至骠川,亲见当地马火头崔逼土民入山捕鸟,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一如柳子厚所写捕蛇者之状,遂毅然入山,诱使草寇捕得绿孔雀数只,带到德江城。
量成听完张弘文这些话,觉得此人是要借送绿孔雀,以为进身之阶,就说:“看来,先生熟读经史,遍游名山,非等闲之辈。量成忝列后理国清平官,居演习之职,可以为先生谋一官职。先生可愿意?”
张弘文眼光如电,冷笑道:“智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喈来之食。弘文一介书生,志在山水,无意仕宦。多谢演习美意。”
量成读书不多,先前听说柳子厚,就不知所云,现在又听什么智士啊,廉者啊一类,更是闻所未闻,于是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然而他听懂了这个儒生的话,尤其是看那神情,他根本就不把后理国的官职放在眼里,于是心里陡然一惊,想不到这样一个穷秀才,竟与高僧大德一般,视世俗荣华如粪土。
量成虽然俗气,但毕尽是世胄贵族,有胸襟,越是这样的狂士,他越另眼相看,不像那些暴发户,枉自尊大,听不得半句逆耳之言。听了张弘文此言,量成更放下些架子,语调神态也更谦虚起来,说:“先生的品德,量成很是景仰。你我南北悬隔,今日得相会,也是有缘。先生若不嫌弃,就在这德江小城住下来,以便量成朝夕请教。”
张弘文说:“弘文多年以来,浪迹天涯,已成习惯,所过之处,仅在五岳逗留时间稍长,也不过十天半月。贵府虽美,弘文已饱眼福,不能久留。”
说到五岳,量成心里一亮,说:“先生所说中华五岳,量成也有所闻,不过南中也有五岳,不知先生是否到过?”
 张弘文说:“弘文听说,南诏王异牟寻仿唐制,封境内名山大川为五岳四渎:以点苍为中岳,乌蛮乌龙山为东岳,银生府蒙乐山为南岳,越赕高黎贡山为西岳,巂州雪山为北岳。此外,威楚府南安神石也封为南岳,称安边之神;又封金沙江、澜沧江、黑潓江、怒江为四渎。五岳四渎各建神祠。不知是否?”
量成心中又是一惊,忙说:“啊呀!果然不差毫厘。先生是大宋人,竟然对南中山河,了如指掌,真乃记忆如神。”
张弘文爽然一笑,说:“弘文酷爱山水,因而对天下山川,从来留意,虽然还未到达,却早已神往,所以记得。”
量成有意要留张弘文,因而心生一计,说:“先生刚才说过,威楚府南安神石也封为南岳。既然在量成境内,何不一游?量成为先生开道。”
此话,大约感动了张弘文,于是说:“演习如此关爱,弘文不胜感激。但不知何日可以启程?”
量成说:“后天去吧。等我派人明天先去先安排一番。”
“行。”
量成吩咐杨富,安排酒馔为张先生接风洗尘,又选了两套上好的大宋丝绸冠服送给张弘文。又叫人即时到南山武侯祠取张弘文物品。
乘张弘文洗沐之际,量成把张弘文送绿孔雀,以及交谈之事告诉母亲及宝庆。
高夫人说,她早已知道此事,只不过不想打扰他们谈话,就没出来相见。高夫人又说:“看来,这位张先生饱读诗书,又久历江湖,是位难逢难遇的奇人。如果能把他留下来,助你一臂之力,那就太好不过了。”
量成说:“儿子也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难以挽留。”
高夫人说:“事在人为。你有诚心,他必然感动。”
当晚,量成特意从威楚城中请来几位读书人,陪伴张弘文吃酒。
原来,南中自大理国段素英称骠信以来,就仿照宋国,开科取士,定制以僧道读儒书者应举,也有举人、进士、翰林的级别,中举者授以官职。与宋国科举不同的是,这些僧道,有家有室,所读的书,多半是佛经,间或也读一些儒书。
又因南诏、大理,除三十七部蛮以外,其余臣民无不信佛,相沿成俗,一年之中,到有半年吃素,而且通常不饮酒,而当地土人,倒是很爱饮酒。量成为了尊重张弘文的习惯,特地从威楚城中请来几个读书的土人,一来可以谈天助兴,二来可以陪张弘文饮酒。
威楚城中这几位读书人,其实也就是所谓僧道读儒书者。从谈话间听得出来,他们对大宋的历史文化十分仰慕,但知之不多,倒是对于苏东坡的佛学修养,颇为赞赏。其中一位年长的,还说他曾于哲宗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到过琼州,与苏东坡有一面之雅。他说,记得那年东坡先生已有五十九岁,年迈体衰,不过精神到还矍铄。接着,又背诵了东坡词《醉翁操》。当老者呤诵到“……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时,特意把那韵脚拖得老长,听起来有如山间流水,十分有味,因而博得众人一阵喝彩。
大约张弘文觉得,量成请来作陪的这些威楚文人,是有意讲一些大宋国的精彩篇章,用以博取这个远道而来的大宋文人的欢心,所以也颇有些感触于怀。他说:“东坡先生已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辞世。那时,我才在家乡开蒙。成长以来,对东坡先生诗文,也颇喜爱。想不到南国诸位先生,对大宋人文如此厚爱,弘文深表感谢。”
张弘文说到这里,顿了一会,接着说:
“然而,大宋国近二十年来,国事日艰。金国灭辽之后,更是长驱南下,高宗南渡,偏安江左。金兵直指扬州,高宗南逃临安(杭州),又逃明州(宁波),不久又乘舟浮海,以避兵锋。幸得韩世忠击退金兵,才保住一个南北对峙的局面。其后数年间,岳飞率军抗击金兵,收复了许多失地。可是高宗重用秦桧,于去年,也就是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与金人议和。金人把陕西、河南地还给宋国,归还徽宗和皇后的棺木,而宋则向金称臣,每年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疋。
“弘文原游至东岳泰山,国事如此,也只得南还。原以为虽然仅有半壁河山,弘文好歹也还是个大宋臣民。其后朝廷竟然向金人称臣,弘文誓不为金人之臣,遂欲借道南国,远游土蕃。不意来到威楚,颇受演习厚爱,与诸位相聚。弘文敢借演习杯酒,以浇胸中块垒。”说毕,自已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借着灯光,量成和众书生都看见张弘文已然泪流满面,于是,大家一时默默无语。
屋外院中,月光洒得地面一片银光,把个石井栏,照得棱角分明。张弘文眼见此景,不禁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念毕,嘘嘘而叹。
量成见此情此景,也很感动。他端起一杯酒,对张弘文说:“先生一片赤子之心,量成十分敬佩。量成若有精兵十万,当为大宋偏师,助先生雪家国之仇。”说毕,也一饮而尽。
众书生见此,也纷纷安慰弘文,大碗饮酒。
量成为这位初见面的宋国书生所设的接风酒宴,在悲壮的气氛中结束。
量成事后思量,觉得这位送绿孔雀的人,并不如他自己所讲的那样,仅仅是一个游山玩水的角色,他胸中还有许多块垒。
按照约定,量成和张弘文赴缥川瞻拜南诏所封的南岳。
清晨薄雾之中,一队人马踏过德江桥,绕过威楚城,拣一条小路,向西南方行进。
沿途村社,农人正忙着栽秧,见官家的马队经过,只在水田中立着身望,那眼神相当冷淡。对于这种眼神,量成习以为常,所以并不介意。然而他却听到张弘文说:“老百姓的生活,好象过得不太好啊。”
“何以见得?”一个书生问。
“这很简单。”张弘文笑说:“你只要看看那些牲口,那些猪狗,都是瘦巴巴的,就知道百姓家中已没多少口粮了。这难道还要什么学问不成。”
书生笑笑,量成也笑笑。大家都没再说什么。
张弘文若有所思,在穿行于林间小道时,好象自言自语:
“大宋国由盛而衰,其中主要原因就是百姓生活太艰难。那是我亲身经历的。为何艰难?一是金兵掠夺,二是宋国溃军窜扰,最要命的是官府压榨。高宗建炎四年,一个名叫钟相的人,在鼎州(湖南常德)打出口号,叫作‘等贵贱,均贫富。’把洞庭湖边的百姓都给号召起来,不长时间就攻下洞庭湖边南北十九个县。钟相称帝,建号‘大楚’。钟相死后,杨么继位,转战洞庭湖,一两年间,东起岳阳,西达枝江,北达公安,南临长沙,这广大地方,都成了大楚的天下。你说,这可怕不可怕?后来,还是高宗派岳飞前往镇压,才灭了这一方野火。钟相、杨么这一闹,前后五年,成了一方气候。我们中华的每一个读书人都知道,像这样的事情,从古到今,历朝历代都有,多得难以细数了。刚才我看到田里那些百姓的目光,冷森森有股寒气,就很为你们捏一把冷汗啊。却不知道你们怎样想。”
这些读佛理又稍读儒书的威楚书生们,似乎平时很少想过这一类事情,而量成从小长大,也只把目光朝着上面,朝着各府各部的头领,极少注意过什么百姓的目光,此时听张弘文这么一提醒,顿觉颇有新意。
“古人有句格言。”张弘文对书生们说:“叫作‘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知天之天者为天子。’你们读过这句话么?”
书生们都摇头,量成也觉新鲜。
张弘文又说:“这话听起来有些复杂,但是道理很简单,就是说,要老百姓有吃有穿有住处,你那个君王才当得稳。搞到老百姓吃山茅野菜,搞到一村村地死人,你那龙位还怎么坐?”
书生们觉得,这个大宋人是在教训众人,特别是在教训高演习,心里有些窝火,但又觉得那话说得有道理,不好辩驳,就咕嘟了嘴,不出气。
张弘文却似乎不看众人脸色,继续说:“你们读儒书不多。我告诉你们,这句话就是儒学的基本思想,是儒学的精华。不客气地说,你们如果听进了我这一句话,可以不用再读儒书了。这一句就够了。”
量成脸色也有些凝重,但他听起张弘文这番高论,其感觉却与众书生不完全一样。他觉得母亲也曾经用这样的语气教导自己,而母亲是用心良苦,为的是量成能成大器。于是,他说:“张先生快人快语,用古人的话说,叫做‘毒药苦口利于病。’量成有这样的良师,真是大幸啊。望先生多多指教。”
边说边行,日中时候,人马行至小骠村。当地官员早备好酒饭。饭后,自小骠西行四五里,来到凤凰山麓,但见嵯峨耸翠,上出层霄。一个威楚书生介绍说,这凤凰山磅砣蜿蜒二百里,伯鱼、马龙两江夹流左右,可灌田数百亩,大旱时节,江水不甚少,暴雨如注,江水也不汹涌,相传是因为有龙潜于此。
众人上山,见高阜之上一巨石耸然,高数丈,旁有神祠,匾题:南岳社灵安边之神。
威楚书生说,此神威灵烜赫,远近土人,一饮一食都要祭祀,凡有所求,无不祁祷。
又一书生说,这神灵能默运神机,生云致雨,生长百谷,御灾捍患,效灵于世。
张弘文说:“南诏封南岳安边之神,目的在于安边。但南诏却被段氏大理国所代替。神能安边么?我不敢说。但我们孔子有言在先:‘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那意思用另外的话说,就是:不祭就不在,不祭神就好象无神。我走过的名山大川太多,像这样的神祠,类似的传说,无处不有。但是我相信孔子的话,治国治家,要多在人事上下功夫,少向神灵打主意。”
众书生不大同意张弘文的意见,但碍于演习的面子,就都不作声,只在一旁现着嘲笑的神情。
应该说,南诏、大理的文化精神,与中华文化是有区别,量成感到了这种区别,但他不能用适当的语言表达,只好说:“张先生所言,也有道理,只不过,南诏、大理一脉相承,都信奉浮图,中华则是信奉孔子。大概这就是区别所在吧。”
张弘文说:“孔子的学说,经汉代董仲舒篡改以后,已然变味。到了近世,孔子被抬举成圣人,但他思想的精华,却很少有人能体会。弘文所学,是原本的孔子之学,与时下流行者,大不相同。实不相瞒,弘文两战场屋而名落孙山,就因为弘文的策论,不与流行的思想同道。”
张弘文见大家都不作声,又说:“弘文深知所学不与世俗相同,不可能为世所用,因而浪迹天涯,与云霞为友,并打算如此终其一生。”
量成文化水平低,不可能对张弘文的宏论有深切的了解,然而他明白地觉得,这个大宋文人,确有些不同凡响,而且是一个正直而有骨气的大丈夫。他从小长大,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七、相府诊病

南岳归来,次日,张弘文就向量成告辞。量成决意婉留,且胸有成竹,对张弘文说:“量成想请先生帮个忙。”张弘文问帮什么忙?量成说:“相国生病,想请先生一同到京城,为他诊治。”
张弘文惊问:“演习何以知道弘文身怀歧黄之术?”
量成笑说:“实不相瞒。那天量成派人到武侯祠为先生取行李,搬运之中,那人一不小心,把先生的竹箱从马上掉下来,竹箱本来就没上锁,于是其中的物品散落出来,沾了些泥巴。回来后,只得对量成实说了,等候处分。量成很生气,骂了那人一顿。后来,量成亲自打开竹箱,却看到其中书籍,有《黄帝内经》、《难经》等。量成好奇,叫读书人来问,回答说是医理之书,也就是歧黄术。量成因而知道先生身怀此道。又因相国生病,所以早就想请先生为之诊治。不知先生能否帮忙?”
话说到这份上,张弘文怎好再推,只能答应帮忙。
这时,高夫人也来了,礼毕,说:“中华医术,无比高明。张先生研习此道,大概许多年了吧?”
张弘文说:“中华儒者,往往兼通歧黄。那是因为医圣张仲景曾告诫士人,平时要留心医药,不能等到生了病时,以至贵之躯交付庸医之手。弘文少时读书,并不以此话为然,后来父母生病而亡,才知前贤所说,很有道理,于是才研习此道。后因遍访名山,所遇奇人,往往传授医术,弘文因得学习一二,沿途为人治疗,虽不能起死还阳,却也往往着手回春。”
高夫人说:“原来张先生身怀绝技,相国的病有望治愈。那就拜托了。”
张弘文说:“弘文定当尽力,请夫人放心。”
饭后,一行人马出德江城,向西进发。
量成和张弘文骑马在前,后面两匹马,驮着四只关绿孔雀的竹笼,而后是家丁的马队,约百来人,戈矛严整,彩旗翻飞。
张弘文沿途观看风景,和量成说些闲话。黄昏时,白崖水目寺数十间殿宇,已然在望。
由于有家丁通报,水目寺主持妙澄大师,领着群僧,早在山门外候迎。
斋饭后,量成、张弘文和妙澄大师一起吃茶,自然谈到相国的病情。
妙澄说,他与骠信从德江城回京后,次日一早就到相府看视相国。相国的病,先是感了风寒,服了些药,好了些,但是后来觉得头晕目眩,妙澄到无为寺采来香杉叶,用龙苑泉水煎服,还是不见一点效。现在看来,是没有一点办法了。
量成知道,妙澄曾看过相国的寿相,说相国活不过三十二岁,这样算来,也就是今年了。但是妙澄当着张弘文的面,不愿说出来。然而量成特意请了张弘文来,就是一心希望这个亲堂兄的病得到救治。他这样的想法和做法,与妙澄大相径庭,所以就打算不向妙澄讲请张弘文治病的事。
然而妙澄似乎猜到量成心思。他说:“张先生乃大宋儒者,想来应当通晓歧黄之术,此次与清平官入京,是否能为相国诊治?”
量成心里一惊,正要回答,却听张弘文问:“以大师之见,相国的病能否治愈?”
这问话,似乎也出乎妙澄意外,只见他略一思忖,说:“如果先生身怀异术,有灵丹妙药,也可望治得。”
张弘文说:“这样听来,相国的病是不治之症?”
妙澄说:“但愿不是。”
这些对答,颇含机锋,量成在一旁听来,很觉精彩。正不知张弘文如何回答,却听他说:“南诏、大理,向称佛国,高僧如云,信士如雨,大师以慈悲为怀,定有回天之力。不知能否举行法事?”
妙澄说:“如先生所言,因奉骠信旨意,近日来,举国凡大寺庙,都已举行法事。”一面掰着指头数:“无为寺、崇圣寺、佛国寺、感通寺、天王庙、大石庵、华严寺、弘法寺、紫竹苑、法相寺、莲花庵、荡山寺、鸡足山龙潭寺……以及本寺。”
妙澄所说这一情形,连量成也不知道,他“哦……”了一声,接着说:“做这样盛大的法事,相国大概能逃此一劫了吧?”他所说“一劫”,指的是妙澄所谓“寿数”。然而寿数能经法事而得延长?
张弘文说:“既然如此,那就用不着弘文的灵丹妙药了。哈哈……”
妙澄说:“据老衲夜观天象,这些法事做到昨天,还没见效。张先生最好还是明日进京,以岐黄术为相国诊治一番。如果治愈,也可让南人知道中华医学本身所具之慈悲情怀。”
张弘文说:“大师所言,极有道理。那就让弘文一试身手吧。”
就这样,三人达成了一致意见。
次日一早,量成、张弘文和妙澄从水目寺出发,直奔羊苴咩。大队人马,尾随而来。
入羊苴咩城,量成一面派人禀报骠信,一面和张弘文、妙澄进了相府。
相国夫人杨氏出来迎接。看得出来,她消瘦了一些,面颊上留有泪痕。当量成叫了一声“嫂嫂”之后,她的泪又流了出来。
“大兄弟啊,你哥的病难得治了。”杨氏泣说。
“现在情况怎么样?”量成问。
“前几天头疼,眼睛发花。昨早上,眼睛就一阵阵看不清东西,头更炸疼。今天什么也看不见了,头疼得直叫。你不听见,现在还在叫呢。”
果然,隔着花木,从后边寝殿传来相国高顺贞痛苦的呻唤。
据杨氏说,已请过些懂医道的高僧来治过,也做了法事,但不见效。甚至连寿衣也做好了,说是冲喜,也不见效。
正说话间,骠信段正严也到了。由于他派人随时打听相国的病情,所以此时并不用过多地询问。骠信的目光落在张弘文身上。于是量成介绍说:“这是量成新近结识的张弘文先生,大宋建武军人氏,精歧黄之术,特请先生来为相国诊治。”
于是张弘文施礼,说:“在下张弘文,愿为骠信效一技之力。”
骠信很高兴地说:“中华医学源远流长,元曾于前些年派使者朝大宋皇帝,也带回来一些中华医籍,令人研习,也治过些疑难杂症。但这次对相国的病,举国束手无策。不意先生到来,那是前世有缘,想来相国的病可以救治了。还请先生费心。”停了一下,又说:“如果先生不嫌弃,元就拜先生为医爽,专掌王室医事。”
张弘文说:“蒙骠信错爱,弘文此次为相国治病,一是受高演习之邀,二来嘛,也是出于中华医学‘救死扶伤’的精神,并非要想谋个一官半职。再说,相国的病还没诊治,眼下还是赶快治病才好。”
张弘文最后这句话,使得在场的人都称好。于是,一行人跟随着杨氏,穿过花圃,走向后层寝殿。
寝殿外,众人听到相国的哀号,剌耳的声音中充满着难以克制的痛苦。
杨氏快步进门,直奔病榻。
众人来到病榻前,只见杨氏拉着顺贞的手,大声说:“顺贞,顺贞,量成为你请了名医来了,是大宋国的,他能治你的病,他会把你的病治好的。”
如此呼叫了几遍,高顺贞的精神才从痛苦的深渊中挣扎出来,停了呻唤,问:“是大宋的名医么?是大宋的名医么?”
骠信凑近前大声说:“相国,真是大宋名医。你放心吧,他能治好你的病。”
量成和妙澄也把骠信的话重复了一遍。
顺贞说:“啊,原来骠信你们来了。名医呢,也来啦?”
张弘文说:“相国,在下张弘文就是大宋来的,为你治一治。你看如何?”一面伸出左手,特意让顺贞抓住。
“啊,啊,真是的,听得出来,那就有劳先生啦。凡你要什么药,都有的,你只要吩咐他们去取就行了。”顺贞还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接着又:“啊,哎呀……”地呻唤开了。
顺贞紧抓着张弘文的手,好像落在激流中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毫不放松。
张弘文对杨氏说:“请夫人告诉相国,无论如何要安静一下,要先评脉呢。”
夫人凑在顺贞耳旁,大声说:“先生要评脉,你要忍住疼,不能叫喊。”说了几遍,顺贞总算安定了些。
张弘文剥开顺贞的手并将其按住,开始评脉。
丫环送来椅子,张弘文坐下,而众人也坐下,静看弘文评脉。
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张弘文评过左右手的脉,说,我们到外间说话。
在外间,众人听张弘文说:
“在下要问一问夫人,相国这病,起先是偶感风寒,服了药,已见好了,又吃了些人参、鹿茸、熊掌一类大补之剂,是不是?”
杨氏回答:“真如先生所说,就是蛤蚧,几年间也吃了不下千只呢。病症么,莫不是先生问过下人不成,说的像亲见过一样。”
张弘文一笑,说:“问人倒不必,只是这脉象中,就能看出来。在下还要问夫人,只是这话不好出口?”
杨氏说:“但凡先生要问的,只管问。”
于是张弘文才开口:“相国是姬妾成群的吧?”
杨氏似有难色,然而还是回答:“是。”
“相国又好饮酒?”
“是啊。”杨氏回答着,转头观看骠信等人脸色。然而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之类的表情。
“相国往往大醉之后,又与姬妾行房中之术?而且一御数人,以此为乐?”
杨氏很为难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奴婢们则远远地站着,垂首暗笑。
“这就对了。”张弘文笑说:“相国脉象,宏大而涩,表面是阳盛,其实是阴虚,白天火气大,每夜必出虚汗。虽然年纪不大,却早已气血虚衰,心、肝、肾三经阴阳失调,饮酒暴食,房室劳累,遂生火、动风、成痰,风火夹痰升腾,致使气血逆乱。血随气逆,上冲于脑,蒙蔽清窍,则头疼失明。”
杨氏说:“白天脾气大,每夜出汗,先生说得极是。只是这病能不能治?”
张弘文说:“眼下要治,毫无问题,只是将来就很难说。”
“为什么呢?”杨氏问。而众人的目光,也似乎在提这一问题。
张弘文扫了众人一眼,说:“通常达官贵人,常有此病,尤其是皇室,更几乎就是这病,所以研究的人多,治疗方法自然极多极灵,然而贵人多忘事,病一好,又重蹈覆辙,是以不治。不闻古人之言:‘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胸中郁塞,昏沉烦闷,酒后烦燥,心神不安,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耀,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因此,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量成说:“先生所说极是,只是眼下请先生及时治疗,待病好之后,量成把先生的教导,向相国仔细讲解,想来他应该听得进去。”
张弘文一笑,说:“那倒未必……不过,那也是无法的事。至于眼下治疗,弘文似可手到病除。”
“手到病除?竟然这样简单?”妙澄问。
“是这样。”张弘文坦然回答。
“敢问先生处方?”妙澄问。
“在下处方,已在胸中。”张弘文说。
“敢问那为君之药,为臣之剂?”妙澄又问。
“弘文并不用药。”
“那用什么?”
“这个。”张弘文笑笑,从襟袍下掏出一个皮夹子,打开来,里面一个红绸包。再打开绸包,里面呈现一些长短不同,形状各异的钢针。
众人迷惑不解。张弘文说:“这是九针,也就是九种不同的针,用针扎气穴,可治百病。”
妙澄若有所悟,说:“哦,老衲听说过中华有针灸之术,十分神效,可没亲眼见过。敢问先生这是否针灸之术?”
“针术与灸术,各不相同,但都是循人体十二经脉、十五络脉和奇经八脉,共三百六十五个气穴,辨症取穴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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