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漓 /著 （1） 蕊汀（READING）是伦敦西南方约80公里处的一座城镇，人口约30万，近年来因为当地经济的蓬勃发展，被英国人誉为“最富活力的城镇之一”。蕊汀大学是英国著名的高等学府，而且它的校园座落在原皇家园林的旧址上，到处可见广阔的草坪和直冲云霄的巨松，加上还有一个美丽的天鹅湖，真是风光如画。
我第一次走到天鹅湖边纯属偶然。那天不知怎么在大片草地和古松之间走着走着就迷了路，结果“误入桃源”，来到天鹅湖畔。时当雨霁云散，湖光潋滟，忽见眼前白鸥黑鸭无数，且有硕大的白天鹅在水上悠游，美哉斯景，宛若仙境，不由得深受感动。 蕊汀大学的湖里浮游着数十只大天鹅，每只天鹅的脚上都箍着一个金属圈，上面刻着“ROYAL（皇家）”字样，它们这个头衔也是世袭的。大学里每个食堂都有义务将学生吃不了的整片面包保存起来，待管理人员定时来取，送到湖边去喂天鹅及其他水禽。当你用随身带的面包喂天鹅的时候，有的天鹅会勇敢地游上前来，用湿漉漉的大扁嘴巴在你手上啄食。如果你想逗弄天鹅，等它凑上来时把手一缩，让它扑个空，它就会感到遭受戏弄和污辱，顿时便会不屑地掉头远去，任你千呼万唤也不回来。天鹅到底气度高华，有“廉者不食嗟来之食”的气概。
蕊汀大学的天鹅群有红喙黑喙之分。黑喙天鹅喜欢吃一种长在岸边的青草，那种青草生着对称的小圆叶片，高可及尺，气味有点像芹菜。一只黑天鹅先游到岸边，然后把长长的脖颈伸上岸来叼食青草。如果你见它觅食辛苦，想帮它一把，上前去拔来喂它，这位皇族会误以为你要夺它口福，立即对你鼓胀起那根弯如圆号的脖子，喉管里不断发出“哈哈”的嘶鸣，吓得你一霎时会想起眼镜蛇发怒的样子。
天鹅的习性有点像孔子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它们看上去各游各的，并不总是熙熙攘攘聚集一处，而是各自持有一块独立的空间，它们也很少走上岸来。而和它们共居一湖的加拿大鹅就完全不同。加拿大鹅以配偶为单位双双对对成天厮守在一起，甚至有两次我都看见十二只加拿大鹅在草坪上排成一个十分整齐的大圆圈，头对着头，仿佛在开圆桌会议讨论什么重大的国计民生问题。相比之下，天鹅的生活就显得潇洒散漫、太超然物外了。 （2） 一天早晨，我刚骑车过了湖上那座小木桥，回头忽见一只天鹅从湖边大摇大摆走上岸来。它不慌不忙往桥头走去，好像是要去尝试一下步行过桥的滋味。小桥很窄，仅够两人并行，人鹅相遇的镜头想必是很有趣的。岂料天鹅忽然改变了主意，只见它回转身来，挺立桥头，摇头晃脑，人莫能过！这时一位女士牵狗散步过来，一见天鹅，赶快勒紧手中绳索，牵狗绕行。哈巴狗见主人如此惶恐恭敬，不知这天鹅是何方神圣，以为偌大的块头宽阔的大嘴，定是凶禽猛兽无疑，不由得也对天鹅俯首帖耳表示敬意。天鹅见那狗屈起四肢匍匐而去，越发神气起来，鼓翼欢呼，以为自己真个是宙斯附体，索性霸住桥头不走了。
温柔高雅的白天鹅突然间变成了宙斯，比长坂坡上守桥的猛张飞更加厉害，还没吼叫呢，人也“股栗”，狗也“股栗”。这时有一位要过桥的女士静候多时，见希望渺茫，只得上前挥动手中长伞驱赶，一边大声喝道：“走开！”不料天鹅不仅不离开，反而弓颈探身作进击状，颇有点像发飙的宙斯了。那女士也不像古典的丽达那么美丽丰润的，是个苗条的瘦个儿，吓得连连后退。天鹅见敌兵退去，也不追赶，仍是盘桓桥头，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令观者捧腹。那位当代丽达想来是一大早赶去上班的，欲速战速决，于是又开始攻击。这番“丽达与天鹅”的大战烽烟又起，周旋再三，围观者越聚越多。眼看桥那头的人按捺不住，也要过来凑热闹了，这时肇事的天鹅才感到彼众我寡腹背受敌，决定撤退。但它的败退绝不是狼狈逃窜，不，天鹅永远也不会忘记它高贵的宙斯身份。只见它慢吞吞踱下桥头，威仪不减，好像警告说：“等着瞧吧，特洛伊的大火……哼哼”趁大家忙着赶路，它缓步转到岸边吃草去了。 （3） 暮春时分，一对天鹅搬家了，它们由宽阔的下游来到湖水的上游栖身，这两位离群索居的隐士引起了人们的好奇。
蕊汀大学的天鹅湖是个呈袋状形的湖，下游底端开阔，像个布袋；上游就很狭窄，像个收紧了的布袋口。而且湖水很怪，不知从何而来，每天都见无源之水哗哗往下流淌。曾去上游探寻过源头，就是找不到。湖的中段和上游分别架有两座小木桥供行人往来。那一对天鹅就是逆水而上，游过木桥到上游去的。那里是一片寂静的世界。没有群鸟的鸣叫，没有熙来攘往的学子和游人，也没有遛狗散步和来喂鸟食的人影，只有两岸茂密的灌木丛倒映在水中，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黑野鸭在默默游弋。
后来人们只见一只天鹅出没，另一只不知跑哪儿去了。 有天我在垂柳成荫的人行道上走着，正碰见这只负责“外勤”的天鹅迎面走来，它是从上游往下游方向走。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在陆地上以贴身的近距离观察一只步行的天鹅。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天鹅只有在水中才显得高贵优美，光着身子在地上行走就不像那么回事了。它那红红的脚蹼又大又单薄，相对于显得过于臃肿的身材，每行一步都令人担心是否支撑得住。它长长的脖子失去了湖水的依托和映照，看上去简直突兀得不成比例。加上步履艰难行动缓慢，就像一个穿上了蹼泳衣的老迈蛙人在大马路上滑稽地前进。
我俯身好奇地仔细打量着它。我那缺乏礼貌的逼视终于使它放弃了在大路上步行的努力。它在尴尬和不快中仍然没忘记保持其优雅高贵的举止，在我脚边缓缓转过身去，慢慢返回到岸边，仍是慢慢浸身到水中，再缓缓地漂起来。
啊，水是天鹅华美的衣裳。蓝天、白云、垂柳、天鹅，当这一切都倒映在水中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而美丽。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只天鹅爸爸，他妻子正在上游桥下的灌木丛里孵着小天鹅呢！ 小天鹅终于孵出来了，一共有六只。他们像黄黄的小绒球，伏在父母为他们构筑的爱巢里。他们的爸爸妈妈就像忠实的卫士日夜守护在他们身边。
消息传开，观者如堵，上游的小木桥上川流不息都是人，而且总是一边木栏杆旁空空荡荡，另一边却挤满了人。大家观察着，欢笑着，议论着，仿佛每个人家里都添了小宝宝。
过了些日子，也许围观的人打扰了天鹅一家平静的生活，也许僻静的灌木丛里潜藏着太多的危险，突然有一天我看见他们搬家了。天鹅父母不知用什么办法把爱巢迁出了灌木丛，小家伙们呆呆地张开嫩黄的嘴巴，痴痴地仰望天空，任他们的小巢在水中漂荡。天鹅爸爸和天鹅妈妈一前一后游在他们身边，像两只威武庞大的护卫舰，护卫着小宝贝们向下游宽阔的水面缓缓漂去……
又过了几天，小宝贝们开始笨拙地爬出小巢，勇敢地跟随父母在湖里学习游泳了。 暮春和初夏那两个月，对于小天鹅和他们的爸爸妈妈来说，都是异常艰难又充满了希望的日子。幼小的生命要熬过自然气候的无常变化，还要躲避天敌的危害和偷袭，稍有不慎，生命便会夭折。英国四月的天空，有时上午还是晴朗无云，下午却大雪纷飞。天鹅家庭的活动也相应采取了准军事化的形式，有严格的组织纪律性。
进入夏季的日子，天渐渐热了起来。我想起安徒生在《丑小鸭》里开篇所说的：“乡下真是非常美丽。这正是夏天！小麦是金黄的，燕麦是绿油油的。干草在绿色的牧场上堆成垛，鹳鸟用它又长又红的腿儿在散着步，罗嗦地讲着埃及话。”那天刚下过一场雨，地上一片泥泞。我路过校园，突然间看见什么啦？——正逢这一家子从湖里爬上岸来，排成一字形长队整整齐齐往坡地上前进！照例是父母一前一后分别担任开路和断后的任务，六个小家伙居中。全体成员仿佛听见了一个无声的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他们走得整齐划一，双腿迈得左右有序，像是在搞军训呢！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好像进入了童话的世界。他们摇摇摆摆走过湿淋淋的草地，正在横穿一条人行道，往一大片开阔的高地草场一颠一颠地爬过去。那儿收割打捆的草垛已经晒干，正等着人们运走。
我正是在那条人行道上碰见他们的。所有的路人都停下脚步，让他们先过去。大家一面微笑，一面传递着有些迷惑的眼色。我真想问他们一声：“嗨，你们这一家子，干吗要往山坡上爬呀？”
他们在横穿人行道时，前面的五个小家伙都很顺利，可是轮到最后一个时，他却不愿过去了。只见他摇摇晃晃转悠了几下，似乎和母亲闹了什么意见，又似乎受到我们围观者友好的鼓励，发了人来疯，竟然躺在我脚边的泥潭里，吧唧吧唧打起滚来。母亲无奈地看着他，站在他身后，耐心地等他自个儿爬起来。这时候大家都笑了。我感到充满爱心的母亲这时候颇有些尴尬。而前面过了人行道正在爬坡的五个兄弟姐妹，仿佛和最后一位有了默契，见状就乘机造反。队伍顿时阵脚大乱，队形也散了，天鹅爸爸很生气，他赶紧返身一路小跑回来，催促那个淘气包快走。在父亲威严的逼迫之下，小家伙终于从水凼子里爬了出来，满不情愿地嘎嘎叫着，追上了队伍，他们又摇摇摆摆排成整齐的一排向草场高处迈进了。
孩子们确实是一天天在长大。但是天哪！他们哪里是什么天鹅，他们确实是太像鸭子啦！黄黄的毛茸茸的身子，扁扁的嘴巴，甚至在水凼里打滚的姿态，都是标准的鸭子造型。倘若他们的爸爸妈妈不在场，你随便叫谁指认，大概人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说：“六只鸭子！”我想，在这个特殊的阶段，小天鹅和他们的父母双方都有心理上的压力吧，这可不仅仅是安徒生的童话想象呀。 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我快要离开蕊汀的时候。在英格兰秋天阴郁的日子里，我来到天鹅湖畔向他们告别。“丑小鸭”们终于一个个长成了美丽的大天鹅。清冽的湖水倒映着他们雪白婀娜的身影，已有几片落叶轻轻飘落到水面上。
我数了一遍又一遍，这群最年轻漂亮的天鹅只剩下了五只，还有一只再也见不到了。我心中不由得十分惆怅。不知怎么我就想起了那个稚嫩可爱的小生命，那只曾经在我脚旁打过滚的“丑小鸭”来。无论是哪只“丑小鸭”，我都希望不要走得匆匆忙忙。虽然安徒生说过：“只要你曾经在一只天鹅蛋里待过，就算你是生在养鸭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假如他来不及在水镜中看上一眼自己长大后真实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美丽，在他那短暂的一生中，该是一种多么巨大的遗憾啊！ 附录： “珍奇之旅”人文随笔丛书（英国卷） 《从伦敦塔到多佛港》 沈漓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版 目 录 作者简介 第一辑 在历史的画卷面前
伦敦塔
莎士比亚与“莎士比亚环球剧场”
“头颅行万里，失计护国公”——记难以盖棺论定的克伦威尔
伦敦蜡像馆——悲喜交集的历史舞台
是特立独行的精神叛逆，还是碌碌无为的有趣家伙——记南安普敦伯爵三世的传奇生涯 第二辑 伦敦履痕
特拉法加广场与独臂将军纳尔逊
流金溢彩的白金汉宫
历尽沧桑的议会大厦
伦敦的戏剧岛
伦敦元旦大游行 第三辑 英国人与小动物
天鹅散记
猎狐乱弹
“喜”鹊的怀旧与浪漫
猫狗杂说
松鼠和野兔 第四辑 杂俎及其他
庄园笔记
“人民公园”随感录
从几件小事看英国人的自律精神
移民、种族与多佛港
英国的同性恋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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