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母亲去世了。
每当我重新翻看那些从母亲抽屉里整理出来,带回美国的旧照片,母亲和我在一起生活的往事就会历历在目,好像母亲就在我身旁。
1967 年 12 月的一个深夜,对我们全家来说,这是一个最阴冷,恐惧,悲伤,绝望的夜晚,爸爸走了,爸爸永远地走了!病房里,妈妈紧紧地抱住爸爸,不让医务人员抬走他,同时,她声嘶力竭地反复哭诉着同样的话:“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走啊?你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啊?”我吓得抖索地站在病房的一个角落里,没有流泪,没有哭声,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好像我也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年我 16 岁。
过了数天后,妈妈沉思着对我说:“我想你爸爸不会怪我吧,要是我通知你奶奶和你叔叔,关于你爸爸去世的事,并且告诉他们你爸爸追悼会的日程。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让他们见你父亲最后一面吧。”
我愣住了。我有奶奶,叔叔吗?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们?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他们的事。那天,妈妈告诉了我,为什么爸爸不认他亲生母亲的故事。
“那得从几十年前说起,那是解放前,你奶奶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她经常与一个邻居小男孩一起玩耍。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渐渐地长大,成了大姑娘和小伙子,到了迎娶婚嫁的日子。当他们的父母向他们提及他们的婚事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分别告诉自己的父母,他们喜欢对方,一个说愿意娶她为妻;一个说愿意嫁他为夫。可是那个小伙子是地主家的儿子,而你奶奶是下中农的女儿,门不当,户不对,根本谈不上迎娶婚嫁。在那个时候,是不讲自由恋爱的,婚事有媒人牵线,关键是门当户对,八字相配。”
“没有办法,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分别与自己不认识的人成婚了。婚后,你奶奶怎么也忘不了她爱的人。她天天坐在窗口,瞭望着不远处围墙内的大宅,期望能看到她的爱人,哪怕是一瞥。”
“一天,不幸的事发生了。你爷爷发了高烧,没钱去医院,于是,你奶奶抓了几服药,熬了汤给你爷爷喝,仅仅两天,你爷爷就抛下你奶奶,你爸和你叔走了。那时,你爸爸才 7 岁,你叔叔还不足 4 岁,左邻右舍都指责你奶奶忘不了旧日的情人,没有把心思放在丈夫身上。可是你奶奶没有在意人们的议论,她作为二房嫁给了昔日的情人。因为那个人的老婆只给地主家养了女儿,而你奶奶却生了两个儿子,为了有儿子传种接代,地主家终于接受了你奶奶当二房,同意她带你叔叔一起去他家,其一,因为你叔叔还太小,其二,他们也迷信儿子会带来儿子的说法,不过,你叔叔在他们家也只是一个放牛娃,跟长工住在一起。而你爸爸只能跟着他年迈的爷爷,从此,他们爷孙俩饥一吨,饱一顿,相依为命。”
“解放了,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那个地主为了养儿子娶了三房老婆,但是他只喜欢你奶奶。按婚姻法规定,只准留下大老婆,其余的两位取消婚姻关系,这样你奶奶就回到了已经成家的你叔叔家。当时,你爸爸也原谅了你奶奶,并且写信邀请她从乡下搬到上海我们家来住,可是她拒绝了。不但这样,你爸爸还从你叔叔的来信中得知,你奶奶为了帮助那个地主,出去做帮佣,把赚来的钱,偷偷地送去给地主,为了此事,你奶奶和地主没少挨批斗。你爸爸气得给你奶奶下了最后通缉令:要地主,还是要儿子?这个选择对你奶奶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了。在你爸爸年幼时,你奶奶选择了地主;现在,她还是选择了地主,哪怕法律并不承认她。从此,你爸爸再也没有原谅她,也不允许我和她有任何联系,生了你们以后,你爸爸也不让我告诉你们有关奶奶的事。”
我被镇住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还有一个这样狠心的奶奶,爸爸太可怜了!
妈妈继续对我说着:“然而,我想,作为一个母亲,你奶奶的确没有对你爸爸尽一点点当母亲的责任。但是,对于爱情,她是忠贞不渝的。她爱地主,不是因为贪图享乐,而是因为他们两小无猜,青梅作马,她早已把她的心许配给他了,没人能改变这个事实,包括她自己。”
妈妈充满悲伤地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选爱情?还是选儿子?两者只能取一,实在是太难,太惨酷了!”
妈妈接着转用同情和谅解的口气对我说,“母亲总是母亲。我没让你爸爸知道,一直按月给你奶奶寄生活费。几十年了,自从你奶奶抛弃你爸爸,嫁给她所爱的人以后,她被邻里乡亲唾弃,连她的娘家人都不愿见她,她也从来没见过你爸爸长大成人后是个怎样的男人?她的大媳妇是怎样的女人?她的孙子们和孙女长得又像谁?要说惩罚,也该够了吧。现在,你爸爸去世了,我想,你爸爸该不会怪我,让你奶奶见她的大儿子最后一面。”
就这样,奶奶见到了爸爸的最后一面,我们也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奶奶。因为妈妈已经说服了我们,所以奶奶第一次听到她大儿子的孩子们称她奶奶。
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代,没有墓地出售。追悼会后,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落土为安,妈妈让奶奶和叔叔带着爸爸的骨灰盒回到乡下他们居住的地方安葬了。世事真是奥妙,辗转几十年,爸爸又回到了他曾经出生和留给他铭骨伤痛的故乡。
1996 年,在我移民去加拿大前的一年,我和母亲再次商量,是否能把爸爸的骨灰从乡下迁回上海,因为我始终相信爸爸爱我们,爱上海胜过爱他的故乡。虽然我同意了妈妈的观点,在第一次见奶奶时就原谅了她,但是我还是坚持:妈妈的观点不能代表爸爸的情感,作为女儿,我更希望能尽我所能来完成爸爸的遗愿。最后,妈妈同意了我的观点,这样,我才把爸爸的骨灰盒从乡下又搬迁回上海,并和弟弟们一起在上海郊县买了墓地,重新安葬了爸爸。
翻看着这些珍贵的旧照片,回想着往事,我不仅深深地感叹:母亲和奶奶都称得上是一位十分信仰和忠诚爱情的女性,为了爱情,她们付出了难以让人承受的磨难。一个为了爱情,抛弃亲子,被人侮骂,差不多抱憾终生丢失见自己儿子最后一面的机会;另一个,为了保持对丈夫的忠贞,整整守了四十年的寡。作为女儿,我不知道她是否孤独或凄凉?
我对自己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备注:母亲的照片在我的照相册里 http://home.comcast.net/~emur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