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节日

在美国,只要日历翻过十月,就是一个接一个的节日。从哥伦布日到万圣节到感恩节到圣诞节到元旦新年,似乎整个北美大陆都在节日的气氛里,歇歇停停地走完了年底的几个月。

    然而,所有的这些节日,对不是土生土长的外国人来讲,也并非全是欢乐的日子。“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更何况其中的佳节,并不是故乡的佳节,连远方亲人的一点祝福都收不到。从到美国的第一年起,这些数不清的节日对我而言,无非是几顿丰盛的晚宴,一通无关痛痒的问候。我的一位流亡异国的诗人朋友感慨,“所有的这些新大陆的节日,都是写在纸上的好日子。”他说的“纸上的好日子”,有好几层意思。首先当然是到了这段时间,翻开日历,满是标着颜色的数字;而这些日子,很快就会淹没在满天飞舞的贺卡招贴画喜庆横幅的海洋里;不过他想表达的最主要的意思,却是那种“纸上谈节日”,隔靴搔痒而无切身享受的无奈和伤感。同样的一个节日,美国的同事们过得津津有味,喜笑颜开,受了传统文化浸泡的中国人,却只有隔着一层纸看别人过节的漠然。而要捅破那层纸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其实在国外,即使到了中国人的春节,没有走亲串戚,没有烟花爆竹,没有粽子年糕,没有春联压岁钱,失去了记忆中过节时的内容和场面,心头也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西方人的节日,你无法用心体会;而中国的传统节日,形单影只,你又无法重温旧梦。香港的散文家董桥先生说,这就是文化。

 

    按理说,美国是个多元文化的大熔炉。什么文化只要迁徙到这片大陆,就会被吸收容纳。只是吸收的程度,容纳的方式和结果到底如何,却很难下结论。在中国长大的人,节日里追求的是一种你来我往的热闹气氛,喜欢成群结队地到处闲逛,看满大街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而西方人过节想享受的是一份只属于家庭的温馨浪漫,不在乎人多,也不在乎场面。每年的圣诞节前一天,通常是所有商店关门之前清仓甩买的日子。于是一大清早,商场外就排起了长队,大家只等商店开门就冲进去疯狂购物。同样辛辛苦苦起个大早上街,美国人图的是实惠,中国人凑得却是那份喜闹。   

    我周围一些朋友,来美国十多年,生儿育女,转眼就到了不惑之年。他们有时过节聚在一起,总要叹息说,节日对他们来讲,既是一种现实的压力,又是一种遗憾和失落。在美国长大的儿女免不了会受圣诞故事的影响,拼命抗议父母对西方节日无动于衷的态度。而中国人的节日,想和子女一起庆祝,却不能引起他们的丝毫兴趣。莫名其妙地,一到过节,就感觉像是掉进了文化的夹缝之中。

    记不得是哪位异国诗人写的几句诗:“童年的节日,是一片欢娱;少年的节日,是一种游戏;青年的节日,是一片喜气;中年的节日,是一段回忆;而老年的节日,我在等待重复自己。”第一次读的时候,我还在中国,当时读得满头雾水,似懂不懂。现在才醒悟,这一个个节日,无非是生命轮回之中最强烈的几个音符。爱开玩笑的法国人也有一段精辟的论断:“男人中年到来的两个迹象,其一是对少女抛来的眼波有心无力,其二是对节日的到来没有兴奋的感觉。”我离中年还很远,却已经开始产生了类似的感受。所以每次翻开日历,看到异国他乡的这些来来往往的好日子,难免有些担心,生怕自己对“纸上的节日”无动于衷的感觉,是未老先衰的表现。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晚上,哈佛所在的剑桥城,大街小巷都在等待世纪之交的那一刻。我刻意地在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极其虔诚地,将寄往中国的厚厚一叠贺卡投进了邮筒。也许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有能力将这些写在纸上的节日还原成现实。拨通国内的电话,地球的另一端,我的父母兄妹,亲朋好友,已经在下一个世纪里生活了大半天了。朋友开玩笑说:“看来你在二十世纪多待了半天的时间。”一句话让我思绪万千,想想那么多负笈远渡,辛苦求学的游子,竟然用了一个太平洋的距离争取了这十二个小时。当思念如此费力地跨越了这段滞后的祝福,我们记忆中曾经一起欢度的那些节日,却渐渐变得美丽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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