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日光

一周下来,忙得两眼发直。一封邮件飞来,发信人一栏是一个久违的名字。 那是留在我博上的简短的留言和他的博的地址。虽知下班前要交东西给老板,此刻做分秒必争状,仍然忍不住浏览了他的博。因为在过去15年里,他的文字对我而言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然后我看到一篇迟到了7年的听后感 (附后)。然后我就在同事们喧杂的背景下转过头,面对着日光,毫无顾忌地流泪。

QC, 我想我应该批评你。这许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遗忘。也许已逝的岁月背负了太多的沉重而我也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肩膀还是太柔弱,所以我成功地劝说自己选择遗忘。而今天,你看似不经意地将那个我只有在旧照片的稚嫩微笑中才认得出的Helen摆在我面前,让我无处可逃。

我认识你20年了。想想真可怕。我这样说的时候想像你的样子。 你会说:“不对,是我认识你20年了,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认识我呢!“ Whatever. 那时我是一个扎着马尾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 后来我们读同一所中学,同一个高中。你的名字总是和优秀联系在一起。最让我嫉妒的是你轻而易举地去了那所有未名湖的大学读书,而于我,那时我一生梦想的学校。很显然,那也是我一生的遗憾。

接到你的第一封信时我上高三。你总是用薄薄的很清秀的印着红色“北京大学“的信纸。 而从那一天起近十年间你的信件我一封都不曾丢掉,而且每一封我都读过若干遍。你总是在轻描淡写间流露出你的睿智和诙谐。我曾无数次悻悻然地生自己的气:“人家咋可以写得那好尼。。。”记得96年我的生日,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便是那许多年间我所有信件的复印件。于是我对照你我的书信将我多年的心路历程重新走了一遍,如同看一场自己主演的电影,竟然忍不住为自己落泪。

在所有有关你我一起的记忆里,似乎一直都是我在聒噪着, 张扬我的快乐与悲伤。你总是淡淡地笑着,包容我的为赋新词的情愁。从云端到路上,从纠缠道离散。。。当许如云歌声再起时,我却也只剩淡淡地笑了, 用你的话是“沧桑之后的欢颜。“

于我,你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我生命的见证人。所以不管见面不见面,有电话没电话,有邮件没邮件,你始终在我心里留有一个特殊的位置,无人可以取代。你说从未进过我手臂半径,可是你一直在我心里。

在这个6个月都是寒冬的城市里,我学会了做自己的日光,做自己的机场。温暖自己无数冰冷的黑夜,承托自己无数次的起飞降落。而今天,我知道在遥远的地球另一边,有一位我挚爱的朋友,留了一段日光给我。而为这,我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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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日光机场 [原]--QC

每次从机场回市区,没到收费站的那一段路上,都往右侧的一片建筑望一望。夏天绿荫挡住了视线,也望一望。那片建筑是民航某公司的宿舍,十年前Helen就住在那,我去看过她。那天傍晚她领我到附近的一个繁华地带吃饭,黑衣或者白衣,还用自行车带着我。之后的几年我总想起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那种感觉,她的头发和身体如暮春的女儿墙,温润幽香,我躲在墙根下,偷听她院落里的喧声和表情。

每次在机场看到国际航班上走过来一群空姐,都多看几眼。头两眼是本能。再看是因为想起Helen,六年前她就混在那样的一群花姑娘里,迤逦招摇。虽然知道她应该正在蒙特利尔的房子里酣睡,我还是想通过回头一看,把她从花丛里认出来。地面燥热,远处停着的飞机翅膀也喷出热流,空气如虫子涌动,模糊了蓝的制服和白的腿。我收眼之后,耳朵里就响起许茹芸的那首歌。

九九年初夏,Helen来看我。也是傍晚,我下了班,一起去逛百盛。她已经决定到加国去上学。刚考完GMAT,很放松的样子。走到顶层的一个角落,有书,有音像。她拿起那盒《日光机场》,也哼起那首歌。我说,你也应该灌一盘,不用担心,没人买,咱自己买。我挨了一脚,但得到了那盒磁带。她说,送给你。我说,好,我争取写听后感。她说,一定得写。从百盛出来,她一路说了不少。提到为照顾老妈每天从单位到医院往返三个多小时,同时参加北京电视台的主持人大赛过了三关了,最后实在撑不住乃失之交臂。我一直认为她实力充分,表演型人格也比较发达,我们老家的话叫能得色也会得色,应该走那条风光路。我的鼓吹和期望得到一番交代,也就平息了,毕竟命运另有安排。她是和命运周旋的能手,但当时也已经周旋得相当疲倦。我当时,以及其后,对她的疲倦束手无策,只能说些意在提神的废话。她对此也应心知。那天临走的时候,没忘嘱咐我,写听后感啊。

随后的几年里,我听了,却没有写出感来。因为没有感。因为经常怀着青春已逝的绝望,摆出最后一击的可笑姿势。或者带上无争的面具求功,披上淡泊的斗篷挖金。或者努力以卖老的方式装嫩,以无耻的方式装多情。这样心里就比较忙,比较乱,比较麻木。与Helen,见面或不见面,电话或没电话,邮件或无邮件,她都没再提到我的文债。直到我发现债已过了时效,已不可追索,我们的距离似乎也没有撒娇的空间把那个债再救活。

天一亮的机场,还有没有含著冰的眼眶呢?只记得她说过刚工作时早起给飞机加油的事。黎明的空旷里,一个丫头睡眼惺忪,与一干人等辛苦工作,那时的眼里冰是昨晚冰箱里加工的,镶在黑眼眶中等待日光来碰。日光不来碰,就到处找日光。找到了,就融化出泪,以装点幸福的粉底。如今,那些冰应该都被化尽了吧,Helen满眼是春风和煦,衬托着心的沧桑写出的欢颜。那些飘荡,及终于生根的幻觉,那些聚散,和难以计算的孤单,早该把一切内生的寒冰深埋了。

从云端到路上,从纠缠到离散,当她还足够幼稚,也足够脆弱的时候,举着情感的三角旗或别的旗帜在蒙特利尔附近,在大洋两岸,在欧美亚诸地冲锋。我一直沉默和观望,仿佛很阴险,其实很无辜。我用偶尔的注视和自负的猜测,不离她左右,却从未进入她的手臂半径。即使曾经进入,那前后的事端变故,也让我不知所措,越发退向边缘,等待中心地带传出的消息。实际上,我越是远离,就越为她担心,越为她担心,就越沉默。闷骚。没料到的是,她的坚忍、仁爱、刻苦和聪慧原来都是真的,不但真,并且大量而强烈。这些能力和超能力使她在没有日光的时候,可以自己生产日光。自力更生的日光勾兑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寒冰,一举杀伤了很多孤单,还解了爱情的霜,并缓了爱情的毒。我的沉默脸红了,只好灵机一动,伪装成信任和洞察的智慧,以无声胜有声的嘴脸,观赏她的笑哈哈和泪滢滢。

Helen的表情和情节在她的博里,我每周一上。曾答应挨个玷污,见凑上前七嘴八舌的人太多,就又食言,拿远观突出自己。节后上班,偶然救活了几个以为中了病毒而死掉的文档,其中有六年前给她的一首诗,至少样子像诗。那诗的主题是一边谈友谊一边装可怜,看了令人发指。怀着羞惭登她的博,又见她淌了除夕的眼泪。我决定以债务人主动履行的方式,救活那个以为过了时效而死掉的文债。履行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胸膛埋葬不了谁的脸,只好用耳朵和嘴巴埋葬一首歌。最后,我想嘱咐Helen,也嘱咐自己,留一段日光在黑夜里流浪,等到天亮以后,好去照耀某人眼眶里的冰。

海伦 发表评论于
有些人可能做朋友更长久。。。:)
心灵之约 发表评论于
我眼泪都快出来了。真是才子啊。咋就失之交臂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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