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马

  在草原深处插队的老知青,讲述60年代末蒙古草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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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牧羊点,紧靠着边境,如果骑马直着朝那边走用不了二十分钟即可以越界走过去。

由于边防地区有规定,通常情况下,我们放羊一般不会往边境方向去。没有畜群在那里放牧,靠边境二十里以内地区的草长得就特别的好,又很少有人打扰,因此,整个边境地带,就成了野生动物的快乐王国。

除了野生动物外,哪里还生活一些特殊的居民,就是各畜牧点跑丢了的马和骆驼,(但却很少有牛,也许是因为它们跑不快,很容易被人把它们追回)它们一旦脱离了牧人的管束,跑到这自由自在的快乐王国,组成各自的群体,就再也不想回到从前生活的地方,变成了野生的家畜,我们称它们为无主马、无主骆驼。

牧民不是不想把它们找回去,可是经过几次被追捕,聪明的动物发现,一旦有人追,就跑到边境另一侧去,追赶的人因规定不能靠近边境线,离边境老远就不得不止步,就这样,这些家畜很快找到了对付寻找它们的主人的法宝,见到有人走过它们就向边境对面跑,然后停在那里继续悠闲的吃着草,牧人只有望着它们叹息了。

我和小梁放羊时,常能碰到这些无主马,无主骆驼的。因为它们看到我们赶着羊群在那里放牧,对它们没有什么威胁,所以,它们见我俩从来不跑,仍旧吃它们的草,与我们相安无事。

有时我们在饮羊,它们也会来到井边,站在一旁等我们饮完羊好喝点残留在水槽里的剩水。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多打两桶水让它们喝个够。

小梁几次与我商量,想利用喝水的时候,把无主骆驼身上将要脱落的毛,收集起来捻成毛线带回家去,但野驼不让我们过分接近。再说,虽然是夏天公驼不发情时不再具有攻击性,一想到冬天公驼的威风,还是不敢太靠近它们,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身上的毛掉光。

对于无主驼,夏天毛掉的光光的叫人看了不舒服,冬天公驼人见人怕,我没什么兴趣搭理它们。

而那些无主马,我却有着一种特殊感情(我从小就梦想骑马挎枪走天下),老是心里犯痒痒,想有机会把它们赶回队里来,即使我捞不到一匹骑的,对集体也算作了一个不小的贡献。

在这些无主马中间,我特别看中了由十来匹马组成的一个马群。这群马,从望远镜里望去,各个膘满体壮,身上毛油光发亮,队里的任何一群马都没法与它们比。

领头的是一匹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公马,它脖子上拖着长长鬃毛,一跑起来随风飘摆着,异常威风,其余的马是成年母马和马驹,也就是公马的妻妾和它们的儿女。

其实马这种动物,是一种很懂得伦理的动物,它决不让生它的母马和它与其他母马结合生下的成年小母马留在马群里,当它成熟时,就会把它母亲驱赶到别的马群,而当小母马成年后,也会被公马连踢带咬的赶跑。

这群以白马为首的马群,对人的警惕性特别的高,从不让人靠它们太近,尤其是那匹公马,非常尽责的管理着它的妻儿老小,看到有马离马群稍远,就会跑过去把它撵回来。外来的陌生马更别想接近马群。

遇到干旱季节,它们也来井上喝水,但从不在有人时,而是当羊群走得看不见时,才跑到井上喝上两口剩水,又匆匆的离去。

遇到像狼等野兽的攻击,公马会身先士卒,拼命的冲过去与狼搏斗,保护整个马群。

我曾在远处亲眼看到,白马用它灵活、快速的奔跑和有力的铁蹄,将两只想偷袭马驹的饿狼赶得远远的。

定期巡逻的时候又到了。按规定,我和其他两个从下边临时抽调上来的武装民兵,头天晚上来到队部报到集合。一大早,民兵连长就带着我们三个向一处观察点进发。

我骑在大黑马背上,心里直庆幸,现在是阴天,希望下午接着阴。这样,用不着观察时,在夏日的太阳下暴晒一天,可以少受不少罪。

我们到达观察点的小山包后,连长把我们分成两组,一组在山头观察,一组在山坡后休息,到时再轮换。

轮到我与另个民兵上岗了,山头上没有掩体,我们只能半卧在地上,用望远镜向对面望着。

观察点对面是一片长满绿草的开阔地,从我们这个山包左侧有一条沟延伸到边境附近把这片开阔地与对面分开。那边的地势较低,我们很容易看到对面的动静,而对方却难发现我们。

时间过得很慢,半天也不见连长他们来替换我们。我们只好继续耐心的向对面望着。忽然,我发现对面沟边的草乱动,因为想了解我方情况,那边常常会派人偷偷摸过来。我立刻转头朝坡下休息的连长喊道:“有情况”。连长听到我的叫喊,连跑带颠的和另一个民兵一起蹿了上来,我们紧张的朝草动的地方望着。

一会儿,从沟沿边露出一个脑袋,我们一看,原来是那匹白公马,只见它警惕的向四下张望,随后,那十来匹马一匹接一匹地从沟边冒了上来,走向开阔地。

我的两眼顿时发光,激动的心怦怦直跳。我转头看看连长,发现他也很兴奋,就试探着说:“这群马真棒,要是能属于我们队里的就好了”。连长想了一下,看着我们仨说,这群马是不错,他也早想把这群马赶回来,就是找不到机会。现在地势非常有利,只要下到沟里不被马群发现,顺着马群屁股向这边一兜,开阔地不宽,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跑到观察点的小山包,一旦马群过了坡,就再也跑不到境外去了。现在没发现对面有人,过一会,即使有人来也看不到我们了。

连长征求我们几个的意见,我高兴得表示坚决支持连长的想法,另外两人也表示没意见。

连长当时分配了任务,连长带我和另一个民兵顺沟下去,从对面向这边山包赶那群马,留下一人注意边境对面的动静。

开阔地上的马群在那安心的吃着草,只有领头白色公马不时警惕地抬起头来看看四周。

连长带着我俩牵上马,悄悄地步行走到沟底,直到看不见吃草的马群,我们才迅速跨上各自的马背飞快的顺着沟底朝马群背后绕过去。

估计马群就在我们的上方时,连长一个手势我们一起松开手里的缰绳,随后,使劲用脚登磕了一下马肚,三匹马飞一样的从沟底冲了出来。

这在低头吃草的马群,听到我们的吆喝声,领头白马全身的鬃毛一下子就炸了起来,它吃惊地朝我们来的方向瞅了一眼,随后一声嘶叫,那群正在吃草的马群呼啦一下就聚成一团, 稍稍定了一下神,在领头马的带领下没命的朝我们相反的方向奔去。

为了让这群无主马能按我们预想的的方向跑,连长让我追在左边,另一民兵在右,连长在中,便于指挥。我们大声的吆喝着,之间还要保持一定距离,相互照应着,防止马群跑错方向。

起先这群马按我们预想的方向跑得很快,可跑了一段后,领头的马可能意识到越跑离边境线越远,忽然,掉转身带着马群向右侧方向斜突过去,连长大声喊着右侧的民兵,让他冲上去把跑偏的马群圈回来。这个民兵真不愧是牧区马背上长大的,只见他用脚猛磕了几下他的坐骑,随后伏在马背上,几下就窜到那群无主马的前头,挥舞着马鞭大声呼喊着,这群马只好无奈的掉头朝边境相反的方向跑下去。

跑着跑着,眼看就要跑到我们的观察哨了,我看到带头跑在前边白色公马的渐渐地落到马群的后边,还一边跑一边扭头向后看,而且多数是向我这边瞅,看到它浑身隆起的肌肉,轻松矫健的步伐,跑起来脖子上长长的鬃发随风飘摆的威风样子,我心里有点发毛,感到白公马大概也看出我骑马是个新手,正在琢磨着怎么对付我,不由得稍稍拉紧了点大黑的缰绳,大黑奔跑的速度有所减慢。但前边没了公马领跑,马群奔跑的速度也有点变缓,我的大黑离马群也越来越近了。

当马群跑到离我左侧一条沟缘不远的地方,我忽然发现白公马瞪着大大的一双眼,两个鼻孔中喷着粗气,扎着背上的鬃毛扭过身,全力的向我冲了过来。

看到白马的这种举动,我一下子呆住了,手上握的缰绳也不由自主地向左侧拉了一下,正在奔跑中的大黑以为我让它向左转,这样一来,就把整个马身横给了冲上来的白马,看到疯狂冲向我的白公马,想向前跑是条沟,想向后转,时间来不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好闭住眼睛等着被白马撞倒的那一刹那。

忽然我被一声响亮的吆喝声惊得睁开眼睛,随后我看到从沟边的裂缝里冲出一匹高头银灰大马,上边骑的正是边防站的大胡子王副站长,只见他利用白公马被巨大的吆喝声吓得一顿的一刹那,骑马撞向白公马的马头,白公马看到又有人冲它来了,被迫稍稍放慢速度,接着来了一个漂亮的急停动作,四蹄撮地,屁股几乎坐到地上,随后一扭,机灵的调过身撒腿追向马群。

我勒住了大黑马,用手抹着额头上的冷汗,长出了一口气,才觉得有些缓过劲来,看到沟地下还有两个在马背上坐着的战士,扭头看到王副站长骑着马小跑着向我这里奔来。

瞅着王副站长越来越清楚长满胡碴的脸颊,我立刻意识到我们这是在违反边防巡逻规定,擅离观察岗位,把自己暴露个对方去赶无主马。

王副站长是个出了名的火爆脾气,这要是他问起我来,我可没法交待,想到这里,我顿时变得比白公马要撞向我还紧张,我装作没听见随后王副站长让我站住的喊声,头也不回的打马飞快的向我们连长追去。

望见前边急速尾随马群奔跑的连长和匆匆跟上来的留下观察的那个民兵,我想他们肯定也发现了边防站的人,只是装作看不见,想一跑了事。

当我渐渐追上了我们连长,再偷偷转回头来瞧,我的妈呀,王副站长和那两个战士跟着我们的屁股追了上来。

我使劲出了大黑几鞭,快步追上连长,悄悄告诉连长边防站的人追上来了,连长说:“别管他,咱们又不直接属他们管,再说,赶回来的马还能让咱们放回去,他们也得考虑点军民关系”。有了连长的话,我心里感到踏实一些。

马群被赶到对立的马圈,王副站长带着两个战士也感到了。副站长笑着问我喊你让你停下,你还跑什么,我又不吃人,我红着脸低下头没回答。

接着王副站长脸一黑,冲着我们连长说:“你是部队呆过的老兵,他们新来的知青不懂,你当了好几年的边防民兵连长,怎么就擅离职守,私自到边境赶马,暴露目标,严重的违反巡逻规定,得通知你们领导好好教育一下”。 我们连长也火了,高声道:“我们也是为了集体,大不了再把抓来的马放了,你教育个谁”。

俩人越吵越火,吵着吵着连长忽然蹿到马圈门口,拉开马圈的栅栏门,把里面的马全都干了出来。

脱出马圈的马群,在白色公马的带领下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王副站长铁青着脸走了。过了几天,公社武装部长找连长谈了话,连长在我们队民兵会上作了检查,王副站长也作了工作方法不当,影响了军民关系的检讨。我心里难受了好多天,因为我也是出主意人之一,连长不让我讲,他一个人都给兜了起来。

打那以后,我放羊时再也没见到白色公马和它的马群,可能它们觉得这里太危险,迁徙到别处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去了。

好多年已过去,我还常常想到它们,如果没有人继续打扰,恐怕它们已经繁衍成十群八群的,许多大的马群了,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内疚、一种希望和一种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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