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一生最后悔的事恐怕就是那天晚上去上夜班了。同行的几位阿姨都躲过了灾难,唯独俺娘没有。
娘说实际上她是感到那天有些不对劲的,娘有点迷信,她说老天爷是给了她预兆的。那天白天,娘和大姐到河边去漂洗全家人过冬后拆好的棉衣,大姐在水浅的地方洗,娘到水质清澈的水深的地方洗最后一遍。当娘洗完后从石头上站起来刚要跨出去的时候,阵风吹过,水流湍急起来,一向稳当的几块大石头突然摇动下滑。娘说那时年轻,一翻身又跨到旁边的石头上。娘上岸后心跳如兔,觉得好生奇怪。
到了晚上,娘早早地把我们几个孩子摁到床上,自己也赶紧眯上一小觉。睡梦中娘和她的那帮同事阿姨在冷清的大街上走着,忽然前面平地起了一堵大墙,墙上有个缺口,阿姨们一个个身手敏捷地跳过去了,当娘走近准备跨过那缺口的时候,突然之间,那缺口升高了,娘又气又怕,赶紧往上爬,可就是爬不过去。娘一急把自己急醒了,想起今晚要上夜班,娘赶紧起床。这时,就有阿姨在外面呼唤她了。
天黑没有路灯,刚下了场小雨路有些滑,“老德国”又高又重,但所有的原因加起来,都没有那几只凶恶的大狗,和肉联厂的看门人疏于管制狗的罪过多。本来那几只狗一开始是安静的,不知为什么,当娘最后一个经过的时候,一只高大的黑狗却向娘吠叫起来,于是群狗狂吠不止。大家都有些害怕,一下骑的飞快,娘也拼命往前赶。这时那只大黑狗嗷地一声扑上了俺娘的后车座,娘吓得尖叫起来。再往前几十米就是娘上班的食品厂的大门了-----人的命运有时就差几秒钟。就在那一霎那,娘摔下车子,右腿重重地打击在路边的石头上,娘的后半生成了残疾人。
几位阿姨借了厂子的地排车把俺娘拉到县医院,爹也火速赶到。那时建县没几年,医院小而简陋,又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间,没有骨科医生,没有x光透视,没有任何的急救措施,娘在医院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爹找了个拖拉机把娘拉到济宁市,那时乱的很,连汽车都停运了。拖拉机突突地颠簸着,爹抱着娘的断腿,娘疼痛地几乎昏迷过去。到了济宁最大的医院,医生拍了片子,说:要开刀,在断骨上砸上钢钉固定住,再缝上肉,等它长好,过一段时间再割开肉把钢钉取出来,再缝上肉。
娘听了,觉得很象她给家里人做棉衣一样:剪刀裁了,套棉花,缝上。来年拆了洗了,再缝上。可是这是血肉之身啊,还有那钢钉,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铁锤砸进骨头里。娘听了在床上吓哭了,爹蹲在床下也掉泪了。爹一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他打仗时受过伤,做过几次把子弹从肉里取出来的手术,爹知道那很疼,更何况要往骨头上砸钉子,爹不敢想象。这时医生说现在做不了手术,最好的骨科大夫都被关到牛棚里去了,只有一个实习的年轻大夫,技术不过关。这一下好像让爹娘找到不做这个可怕手术的理由,于是,爹娘又坐着那辆颠簸的拖拉机回了家。
这时有人推荐了一位江湖医生,说的天花乱坠,死人复活。俺爹急病乱投医,赶紧请了来,那乡里郎中到家里看了俺娘,拍着胸脯说:没事,按我的法子治,伤筋动骨100天,100天准好。他的法子是把一只活的大红公鸡连皮肉带骨头砸成肉泥,掺上麝香等名贵药物,糊到断腿的地方,此法叫做“糊公鸡”。爹晕了头,因为没经过这样的事,也觉得这样不用开刀砸钉子,就信了。于是就“糊公鸡”。
1969年6月29号的夜间1点,娘摔断腿,一直到10月初,整个夏天,娘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爹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还要买菜生火做饭,伺候5个未成年的孩子,还有病痛的娘亲。实在没办法,爹让11岁的大姐辍学在家看顾年幼的我和还没上学的二姐,也帮着照顾母亲。娘坚持不让写信告诉姥娘这件痛苦的事情,怕年近七十的姥娘受不了。娘暗暗盼望姥娘再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健康如昔的女儿,只要熬过这100天吧,娘抱着希望。
但是每日俱增的疼痛噬咬着她坚强的信念,娘说那时家里开关门的动静,都能震动她疼得喊叫出来。孩子多调皮不听话,钻心的疼和炎热的天,把娘的意志完全崩溃了。有一次大姐带我和二姐出去玩,哥哥们上学去了,娘抽出自己的腰带,一头勒住脖子,一头系在床头,正在娘自己往床下一寸寸地下滑的时候,爹正巧回家取东西,发现了这一幕,当时爹一个箭步跑过去,把娘抱住了。从此,娘的床上一个绳头儿也不敢放,吃完饭的碗也会马上挪开。娘连死的机会和能力也没有,娘只好每分每秒地捱着她一生最悲惨的日子。这期间有明白的人也劝过爹娘,县长刘凤合的妻子是县医院的院长,她曾告诫爹三次,要到上海等大的城市去做手术。可是那时已经过去50天了,爹娘期待着100天后“糊公鸡”后的奇迹。
终于“糊公鸡”拿下来了,娘的皮肤溃烂出血,娘还是站不起来。爹知道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败仗,爹悔恨莫及,比娘还难过。
这时有朋友说临近的滕县有个著名的骨科大夫,经他的手治好了无数病人。为避免上次陆路的颠簸,爹绕道换了平滑的水路。到了滕县才知道,那名医已经因为“反革命”的罪名关到监狱里去了。爹只好去求监狱长,说了无数的好话,终于使他同意放那名医出来半天。名医被两个狱警押送过来,看了娘说:我可以治,但是医院的手术设备都砸坏了,没法子,现在只能给你写几味止痛的药名,回去赶紧找大医院,再不做手术人就完了。
从滕县回来的路上,爹背着娘走了十里路,准备坐船回家。娘虚弱地伏在爹宽阔有力的背上,感觉着坎坷不平的路途,体味着酸楚不已的人生。娘对爹说:我是个命苦的人,这辈子跟你过我知足。你别再费心了,以后找个善心的女人,把孩子们抚养大,我就谢谢你,在下面也给你磕头-----娘的泪水把爹的后背打湿了一大片。
快到渡口了,爹把娘放在路边树下有突起的树根上,秋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娘说一辈子就看见爹哭过三回,一次是爹婚后带娘到祖籍山西爷爷奶奶的坟前,一回是在济宁的医院里。这次爹几乎是涕泪滂沱,爹攥着娘的手,摇头说不出话来。
正在爹娘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的时候,远远地,传来二哥稚气的歌声。
二哥是为给娘帮忙扛拐带上的,爹走的快,他人小走的慢。他那时只有8岁,不懂爹娘的忧愁,小小孩童心里有着天真的自然的快乐。只见他光着小脑袋瓜子,穿着大哥穿小的、他穿着还宽大的旧衣服,肩头上一边一个扛着娘的木头双拐,仰头愣脑地快步走来。天色正晚,夕阳如血,金黄的田野笼罩在迷蒙的薄纱一样粉红的光色里,树木葱茏,初秋的大地流淌着成熟的果实和庄稼芬芳的幽香。二哥唱着那首“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豪迈歌子,一路快乐地奔着爹亲娘亲而来。
想到家里还有四个这样的天真地翘首盼望亲爹娘的孩子,娘的心里,百味翻腾。
难道就让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这么小就没娘了吗?难道真的就放弃了吗?难道生活的希望抵不过这一时的灾难吗?难道老天爷真的要毁了这个家吗?
不能,不能够。
于是,娘擦干自己的眼泪对爹说:歇完了,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