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莞,我只住过厚街。那是很久以前了,交通不发达,从莞城到厚街,没多远的路,却要在专做“卖猪仔”营生的长途汽车上颠簸好一阵,或者搭土摩托。两样感觉差不多,哪一样都不挡灰尘,均要浇一身的黄土,才能到达目的地。
两年前,大侠到东莞办事,去了莞城,还有厚街。回来对我汇报说,现在已经相当漂亮,像一座花园城市。
这幅景色我完全无从想象。我住那儿的时候,只有稀疏的几条街道,街两边除了一间又一间的老板厂,就是狭小的排挡,里边不论是摆设还是店家还是食客,都昏昏暗暗。再往下走,有几家旅馆,住店的人从来不多,店里也一样简单、暗淡。在这样的街道上住过之后,我如今再回忆起来,根本想不起来厚街任何晴朗灿烂的模样。
想要换换气时,我只能离开所住的那条街,搭摩托车去到其它的街上转转。镇子中心地段有一些现代娱乐场所,比如歌厅舞厅台球厅电影院,不过仍然不会碰上活泼的面孔。不知道是否跟我的活动范围有关,周围见到的所有人,表情和想法仿佛都如出一辙。在这些老板厂里面,大家缺乏作为个人的特征;而对于打工阶层而言,街上的厂子一样没有各自的特色。一家家做下去,这家的工头叫“九桑”(赵先生),那家的老板叫“坦桑”(谭先生)。这桑那桑的,大可不必搞多么清楚,反正都是没日没夜地做工,到出粮的日子去邮局给家里寄钱,然后再继续回来做,或者换到街对面那家工厂。
因为没有鲜亮的事物,我偶尔独自到对面的荒地上去呆着。荒地,是真的荒地,没有植物,没有人烟,只有大片大片的黄土,摩托车和风把表面的沙土吹起来,然后又扔下,同样没有新鲜艳丽。
不过在荒地上,离开建筑物的阻挡,我仿佛可以看到远处的城市,灯红酒绿的所在。近处就是无数的厂房,晚上从来不熄灯,机器从来不停转。男男女女们在生产条件恶劣的厂子里劳作,靠有限的睡眠补充体力。他们睡觉的地方,在一栋栋四方的楼房里,房间挨着房间,每间房当中都挤满了简单的床铺,房间之外是晒衣服的走廊,对着没有树木没有休闲设施的工厂。一片片挂出来的衣赏,是厚街仅有的色彩了。
有一次坐在荒地上发呆,有个姑娘走过来,脸上挂着眼泪。她经过我,我问她怎么了。她顺便就在我旁边坐下来,继续抽泣。我没办法,只好继续坐着,听她哭。好不容易哭完了,她说下个星期她妹妹就要来了,一起打工,就好了。我不知道她当时有什么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妹妹来了就好了。她也不跟我解释,继续说,等妹妹来了,多攒点儿钱,一起去布吉,那儿有个早出来的老乡可以投奔,据他说那边儿厂里给的钱多,而且虽然也算是深圳,可不用办通行证。
对啊,还有布吉。如此的工厂,在广东太多了。从厚街,连到莞城,连到布吉。
人说,不到布吉不能感悟深圳的厉害,不到厚街也不能明白东莞的厉害。 可这两样厉害,都是建造在什么上面的呢。
我走后,有一年,一家老板厂起火。厂房 属违规生产场所,存在消防设施不齐全等问题。 火烧了起来,工人跑不出楼,许多女工被活活烧死在厂房里。我看了报道想,不知道里边的女孩子死之前,是不是还做着去到布吉赚钱的梦。
大侠说,现在东莞和厚街都很漂亮了,当年那个灰暗的小镇,如今有花有草有阳光。
那就太好了。
温碧霞在《火玫瑰》里唱过一首“飞花”。当年的她真是美得惊人!“飞花”的歌词我一直喜欢,觉得讲了许许多多女人许许多多的梦。把它翻出来,怀念一下厚街狭小的宿舍里姐妹们拥挤而仓促地做着的大大小小的美梦。
飞花舞影动何又惊醒我的梦
长夜迎着风美梦还美梦
窗边怨花落承受不到你恩重
乱絮飞舞夜空
风声禁不住红泪粘湿了花容
宁愿留梦中爱慕来献奉
花开也花落难做一生醉的梦
梦乍醒已泪涌
梦半生爱恨中
来日重遇君阔别情更重
颜容未改你云鬓弄
他朝相逢未解生死约
重蹈那花径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