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日子进入了80年以后,不知不觉周围的人啊,事啊都在变了,首先是穿的不一样了,接着是市场的菜摊上东西就多了起来,可是这些变化对林海来说,没什么感觉,他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就是家里装了电话, 林海是医附院有名的外科专家,也是医院打算给专家们装电话时的第一人选.电话装好后,感觉最好的就是外一的护士长了,以后再也不用直着脖子在楼下喊老林有重病号.电话带来的方便都是给别人的,老林总是想于人方便就是于己方便.
“老林,电话” 老林刚下班回家,就听到妻子韩云芳在里屋叫他,妻子在护理部做主任,平日里喊起人来都是高八度的,今天的声音却怪怪的.老林加快了步子,走到里屋,为了方便,老林把电话装在窗头柜上,在睡梦中也随时等候病人的呼唤.好在云芳也是搞医的,不管怎样都会默默支持丈夫.
“喂,我是林海.” 老林对着电话说
“你是林志国吗?”电话里嗡嗡响,有一个男人在大声喊
“…我就是…”,老林愣了一下马上回答,他明白对方是谁了.
“我是林志敬,我现在在广州,三天后我在梅县祠堂等你.”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留下老林还在那里发愣.
云芳本来就在客厅支着耳朵听,听到没声了,就赶快进来看看.帮老林从手中拿下电话,又从老林的左手接过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提包.
“他回来了?” 云芳轻轻的问
“嗯,让我三天后回老家.”老林看了看妻子
“你回吗?”云芳问
“该面对的早晚要面对,对吧!”老林笑了一下,可是笑得很难看.
“那还要给院里请假,要我陪你去吗?”云芳把老林脱下的外套挂在衣架上.
“不用了,你还要照顾家.”老林走去卫生间洗手
“去哪里?爸爸要去哪里?”刚进屋的林爱熙听到爸爸妈妈的话,喊叫着.
“没你的事,恩熙回来了吗?”云芳隔着橱房大声问
“妈,我回来了.”恩熙小声应着
爱熙和恩熙虽然是孪生姐妹,可是两个人不但长得不象,连性格也截然不同,一个文静一个活泼,可是丝毫不影响两个姐妹花的形象.从小就穿一样的衣服,背一样的书包,扎一样的小辫,都是人见人爱的小姑娘.两个女儿更是林家的心肝宝贝了.
“爱熙,在抽屉里拿饭票,去买食堂买几个馍.”云芳说
“又是我,买几个?” 爱熙嘟囔着拿了馍筐和饭票往出走.
老林坐在沙发上,看着云芳的身影在橱房忙碌,恩熙给爸爸拿来晚报,可是老林今天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爱熙买回馍来,云芳端上来三个菜一个汤,一家人草草吃完,爱熙和恩熙已经初三了,两人一起去上晚自习了.云芳在橱房里洗碗,老林端着一杯茶进了里屋,拿出昨天写的论文想改一改,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2
林志国,是林海大学以前的名字,按族谱排的志字辈.老林的思绪飘回五十年代初的那个夏天,印尼首都雅加达南郊的葡萄庄园里,林家老小三十二口人站在大厅里,看着林老爷子的脸.
“林氏,祖籍广州梅县.我要你们都记住,我们是中国人,现在印尼和中国政府让我们选择,回去还是留下.我希望就是现在,你们都做个决定吧.”林老爷子的目光挨个扫过去,有小一点的孙子辈都吓得躲在了妈妈身后.
当老爷子的目光停在老林身上时,老林站了出来, “我回去”
老爷子的目光又扫了一遍, “维民,你和你八叔一起回去.”
“我不同意,老爷,维民是长孙.”大太太说话了
“就这样定了,都散了吧.” 老爷子摆摆手,自己先走了出去.
老林听到大嫂在低声抽泣,大太太叹着气,大家都散了,各干各的事情.老林回到自己的房子,想着就要离开这里,有些兴奋.葡萄庄园虽然大,可是真正属于老林的东西少之又少.
大太太大老爷三岁,是按当时,女大三抱金砖的意识娶的,加上大太太娘家在南洋的实力,老爷是借了东风才能让林家在印尼发扬光大.老爷是知恩图报的人,所以一向尊重大太太.可是大太太生了大少爷志民后,三年没有子祠,无奈只有看着老爷又娶了二太太.二太太连着给老爷生了四男两女后,大太太觉得势单力薄,说服老爷把房中的丫头秀玉给老爷做了三房.一年后,秀玉生了一个儿子,可是儿子还没满月就得了热月子病,撒手走了.这孩子就是老林, 排行老八,是老爷子最小的儿子.
老林从小是大太太带大的,不管为什么说老林,大太太都要在结尾加一句,到底是丫头的种.言下之意就是一个贱字,所以不管大太太对老林有天大的恩,就冲着这一句话,老林记一辈子.
老林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就去了后花园找花匠阿宝.平时这个时候老林应该在学堂的,可是自从上个星期,政府将中文学堂都关闭后,老林和一些本家的侄孙就开始闲逛,老爷因为货币贬值,两国交恶的事情也无暇顾及他们.老林便整天混在阿宝那里,看阿宝伺弄那些花花草草,也很快乐.
老林看着阿宝那双粗大的手,上上下下就能将一棵树剪的美丽多姿,老林说, “阿宝,你是个艺术家.”
“什么是艺术家啊,八少爷.”阿宝边干活边说,他很喜欢这个小少爷.
“艺术家啊…就是可以把普通的东西变得很美很美…”老林说
“噢,你娘才是艺术家呢,她的手巧啊!” 阿宝笑着说,手上没停
“给我说说我娘吧,阿宝.” 老林看着夕阳落在阿宝的身上,金晃晃一片.
“你娘……” 阿宝停下手里的活,拿起放在地上的水烟袋,坐在花园旁,抽了两口.
阿宝坐了半天,直到大太太房里的阿莲来喊老林吃饭,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老林来到饭厅,才发现一桌子人都在等他,带着惶恐坐下, “ 志国,吃完饭到我书房来一下.” 老爷子说话了, 老林看看老爷子,确定是给他说话后才开始吃饭.
“爹,我来了.” 老林看着书房里老爷子的背影,怯怯的叫了一声
“坐吧,” 老爷子转过身来看着老林笑着说,这是老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老爷子笑.
“这是你娘的东西,你留着吧.” 老爷子把一个木盒子递给老林.
“回去收拾一下吧,后天一早的船票,回广州,这里是你们要用的文件和钱,维民就交给你了.我知道对你来说,这个责任太重,可是维民是长孙,我的根永远在中国.”老爷子第一次给老林说这么多话,老林一字一句的记着.
“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林家唯一的读书人,记住要读书强国.” 老爷子坐了好久发现老林还在那里,很疲倦的摆摆手,示意老林可以走了.
老林提着两口棕箱子,放弃了印尼国籍,带着比他小2岁的侄子林维民,回到了中国,那年老林17岁.也许老爷子想到了,这一别是30年生死两茫茫.
3
“老林……” 云芳看老林在发愣,就知道老林在想什么了. “别想了,要不我陪你去吧.” 云芳说
“不用了,30年了,我对不起我大哥啊.”老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时电话又响,有急诊,老林穿了外套匆匆出门了.
看着老林出门的背影,那件洗白了的蓝卡其布外套是不是已经穿了10年了.云芳想到这里,走到里屋,打开柜子,准备拿一些钱出来,明天抽空去给老林买套西装,毕竟是30年没见的兄弟,不能让人家看着太寒酸.
“妈,妈,回来啦.” 爱熙永远都是这样,人还没到家,声音就先到了.云芳赶忙走出去,给两个女儿开门.孩子上初三了,好象和妈妈没什么话了,倒是两个人成天唧唧咂咂,说个不停。今天因为老林的事,云芳也没心情和那两个宝贝多说,就回到里屋,继续找钱。
云芳拿出了200块钱,想了想又多拿了100,放在平时上班去背的小包里。正要关柜子门,却看到柜子深处有个紫木匣子,在灯光下反着一丝幽光。她顺手又把拿匣子拿了出来仔细端详。
那是老林他母亲的东西,结婚时老林给了她,听老林说他母亲20岁时就死了,那里是一个20岁的年轻女子的手谏,还有一些是写给她那刚出生的儿子的,可是老林看都没看过,老林说他不敢看。
云芳看了看表,11点半了,她去小屋看到爱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恩熙还在看书,“睡吧,恩熙,”云芳说着把爱熙扶到她的床上,帮她盖好。恩熙答应着也上床睡了,云芳关了灯轻轻的带上门回到客厅。
云芳一觉醒来天边已经泛白了,她看了看表,5点了,这时老林轻轻的走进来。“吃饭了吗?”她轻声问老林
“吃过了,院里食堂晚上给送了宵夜,把你吵醒了。”老林说
“没有,你睡一会吧。”云芳说
“你也再睡一会吧,等会帮我请个假。”老林说完倒在床上,岁月不饶人啊,以前一个急诊手术做10几个小时都没事,昨晚才上台了6个钟头,老林就觉得非常疲倦。
“我知道了,快睡吧。”云芳说完起身穿衣下了床。
爱熙起床后想起物理作业还没做完,就急了,“你怎么也不叫我呢,你也知道这学期新来的物理老师是老毒物啦。”她报怨恩熙
那时她们刚看完射雕还有一些别的港台片,对那些片子崇拜的一塌糊涂,里面人物的一些外号自然就用在了老师和同学身上。
“嘘,别吵,爸才睡下,你的我帮你做好了。”恩熙其实更象个姐姐。
云芳买回早点时,恩熙已经把碗筷都摆好了,娘儿三个吃了早饭,就各自出门,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了。
云芳在办公室给院长赵明打电话说了老林要请假的事。赵院长和老林是同学,老赵说老林10几年都不请假,今天一请就这么急。不过说归说,不但准了假还叫总务处给安排了一辆小车送机。云芳接着通知各科护士长去一病区查房,等忙完已经12点半了。早上走时,嘱咐过两个孩子中午去食堂吃,云芳急急忙忙出了医院门坐上5路车直奔钟楼商场给老林买西装去了。
4
“八叔,广州大还是雅加达大啊?”船上维民看着茫茫海水问老林
“不知道,好男儿就应该云游四方,见多才能识广。”老林刚走出葡萄庄园,不管去哪里,心情都是激昂的。虽说维民是嫡系长孙,从小就是千般宠爱集一身,可是这孩子,知书达理,一直是老林的小尾巴,加上两人年领相仿,更象知心朋友。
老林和维民刚到广州,两国就正式断交,封港封邮,家书难寄,讯息渺茫。叔侄两人在侨办把户口落在了梅县,就回了祖屋。
林家的地已经分光了,只留下这座祖屋。祖屋虽然老了一些,可是那一水的上等松木建筑和一屋的红木家俱又让老林感觉到了葡萄庄园的气氛。
“八少爷早!”阿清在门外端着洗脸水叫老林起床
“嗯,进来吧。”老林应到,阿清和丈夫阿根是世代在林家为仆的,所以也姓林,至于本姓早已不记得了。虽说是解放了,分了田分了屋,可是两人仍然忠心耿耿的替林家看着祖屋,把老林当少爷一样伺候。
老林和维民那时都在梅县高中读书,平时住校,周日回祖屋拿换洗衣服和准备一些日用品。货币一直在贬值,老林带的那些钱很快变得象废纸一样,老林把临行前老爷子给的一些金子也慢慢的在变卖。
日子忽然越来越难过了,手里的钱越来越少,货架上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什么都要凭票供应,人老是饿着。每天想的就是怎样能吃饱,厨房里弥漫的是发了霉的潮湿味,勾引着人的食欲。
就是那时,老林开始卖他母亲盒子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老林把盒子交给云芳时,那里只有一张母亲的照片和几封信了。老林觉得对不起云芳,本来那些东西应该是留给她的,可是在那个岁月,他别无选择。
那是个平常的星期日晚上,老林和维民早早的上床了,吃不饱时为了节省体力的办法。早春的日子,树上新长的叶子都已经被吃进了肚子。
“八叔,我肚子疼。”维民轻轻说
“一会就好了,”老林说,他想那是饿的。
“八叔,你还记得葡萄庄园的葡萄么?”维民说
“维民,别说那些。”老林轻叱,是啊,葡萄庄园那一望无际的葡萄。
“八叔,我想我娘。”维民接着说,老林的眼圈有点热。
“八叔,我肚子疼。。。”
“八叔,我看到葡萄园里,酒窖里成堆的红酒。”维民的话语渐弱,老林觉着不对。开灯看到维民腊黄的脸,“阿根,阿根。。。”
等老林和阿根把维民送到县医院时,大夫摸了摸维民的肚子说只说了一句,人不行了,准备后事吧。大学时老林知道维民当时是肠梗阻。。。
老林卖祖屋那天,阿根跪在地上抱着老林的腿哭喊着,“八少爷,不能啊!”
老林硬着心还是卖掉了祖屋,阿根的两个孩子快饿死了,维民的后事,哪一样不要钱。老林把剩下的钱留给阿根,自己带了路费到广州报考了广州医学院,维民的死让老林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也在那时老林把名字改为林海,虽然维民的死对年仅19岁的老林来说是个不可磨灭的打击,可是丝毫不影响他要彻底忘掉那个封建大家庭的决心,在广州他感觉到了新中国建设中百废待兴。当他决定把青春投入革命的熔炉中,命运又一次戏弄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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