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一首好词,如同在春之暮野,邂逅一个人,眼波流转,微笑蔓延,黯然心动。遇见少游的时候,我正是如此。 读书的时候,有同学凑过来问有好的情诗没有。知道他的意图,我眼都不眨,挥圆珠笔就写下少游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然后等着他来问我什么意思,问明白了,好去哄女孩子,也算我功德一件。这小子却大叫:啧啧,这个这个我知道嘛!那个项少龙泡赵雅,陈家洛追香香公主时用的都是这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们还以为是“淫诗”。后面那两句我更熟,一般有了新的进攻对象,没空分身,我们就会安抚旧的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香蕉你个芭拉,这群“人渣”,千古名句被他说成“淫诗”,坏我偶像的名声。真是气死人! 少游这个人真的是天生的才子,少年时就文才华瞻,名盛一时,苏轼称赞他“有屈、宋之才”,王安石也说:“其诗清新妩媚,鲍、谢似之。”连牛郎织女这样伧俗的故事,到他面前,也变成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临水照花似的惊艳无语。隋帝杨广的两句淡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在他的笔下轮回,成了“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可知的天生好语言。 “千万寒鸦”缭乱嘈杂,改“数点”则意境全出,盗意不盗境,仿佛一艳俗女子洗尽铅华,叫人耳目清亮。最不能小看的是这一字之易。古人有“一字师”之说。《红楼》里元春归省,才试宝玉,宝玉题诸院的诗匾都说得过,独怡红院因是后来他的住所,如同与人的远亲近疏,题的反而不合元妃意。元春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又命他作诗,结果这个痴人仍写个“绿玉”。宝钗私底下提点他把“绿玉”改作“绿腊”,这呆子大喜,立时要赶着宝姐姐叫“一字师”,惹宝钗戏谑。王安石有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绿”字曾作“到”、“过”、“渡”,皆不能满意,后来偶然想到一个“绿”字,顿时觉得洞开心臆。佳人佳时并俱,那个字,那一句,好像天地洪荒开始就已经等在那里,等着和他亲近交接。 可叹少游有丰盛如筵的才华,亦是个命禄微薄的人。他一生仕途坎坷,总不得意,二十九岁、三十三岁时两次参加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名动天下的“山抹微云君”直到三十六岁才进士及第,真像张爱玲国文考试不及格一样,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 北宋元祐年间旧党得势,苏轼曾向朝廷推荐秦观,谁知他得了重病,已回蔡州了,四年后才重回京师,当了宣教郎、太学博士一类无名小官。未几哲宗亲政,新党复起,元祐党人被清洗,此后秦观再也没有平安过。宦海浮沉,他是依附于苏轼的,却不似苏轼。东坡一生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际遇峰峦叠嶂,总也不负此生了;少游却是薄命才子,在不停的贬谪流放中,一点一点磨折了生命。公元1100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在流放途中的他还没有挨到京师,就病死在藤州了。 天涯羁客有太多难以排遣的愁绪,只有一点点地尽诉词章。少游在羁放之时写的《踏莎行》亦是名篇——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阕词,王国维极赞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两句,认为气象可与《诗经》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屈原的“楚辞·九章·涉江”和王绩的《野望》相并举。东坡则喜欢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死后,东坡把这首词题在屏风上,连连哀叹:“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 静安先生是从词的意境气象上说;从人情和个人的偏好上来讲,我更赞成苏轼的品位,没那么多词学教条,我只看到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我也爱这样至情不掩的子瞻,他疼惜少游,已经不只是爱才,更是爱他这个人,将他视为子侄至亲。亲人之间,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伤。 少游才高,苏东坡素来爱重他。书上有这么一句话:“苏门四学士中东坡最善少游。”民间有东坡将小妹许配给秦观的传说,又说“苏小妹三难新郎”,当真是绘影绘形。我心底真是希望有苏小妹这样的妙人,喜欢这样的平等。也多亏得有少游,因为有他这样的俊俏才子,老百姓才附会出这么一个才学气度不让文君的苏小妹。 以东坡对少游的感情来看,如果他真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他一定会将她嫁给秦观。可惜没有,因此少游没有机会娶苏小妹。那只是美好的涟漪。大约是老百姓看苏氏父子皆是人中俊杰,怕他们好花开的寂寞,因此要敷衍出一个苏小妹,来帮衬出人生百世的轻喜完满。 北宋的那个暮寒的春天,少游在一次次贬谪中淡漠了功名,他选择流连青楼。从杜牧到柳永到秦观,“拟把疏狂图一醉,赢得青楼薄幸名”,或许真是失意才子惯有的落寞疏狂。 中国传统恋爱方式的逼仄寡淡,使得需要相处一生的男女往往在揭开红盖头的那一霎才看清对方的相貌。偶有思凡的,偷偷先去窥看,还不能被对方得知,那是不恭敬且轻佻的。婚姻麻木不仁,选中了不可轻易更替。妻子因此往往是乏味的。 很早的先贤就明白“情欲似水火”的道理。大禹治水亦告诉人:疏而堵之,不如疏而导之。不过少年时代禁欲是为了教子成才,这种严苛,成年以后便逐步放宽松。随着年岁渐长,少年时代的禁情锢欲往往换来成年之后的放荡不羁,妓院成了最自由放松的社交场所。妓院的旗幡上直截了当地写着,有钱就可以过夜。妓女是最容易也是最不容易得到的女人。她们往往有才有貌又擅风情,尤其是那些女中花魁。借用制度经济学的术语,这是交易成本最高的性交易。 何况,性是一回事,爱又是另一回事;得到妓女的爱往往比得到妻子的爱更难。因为后者方心无旁骛,前者却已阅尽千帆。对男人而言,这个游戏本身就充满挑逗和刺激性。即使如此,也不妨碍人和人,在天地的某个角落,邂逅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 说中国的文化是风花雪月的文化,是男人书写的关于女人的文化,真有点滑稽。女人被他们轻贱,总是不许登大雅之堂。然而千千万万的士人失落,沉溺,又不甘沉溺,最终的桃源归宿竟多是女人的怀抱。自以为承担天下的男人,到最后,竟惟有在女人处才被承担。 我心底透出的意象里,少游这个人,应是青衫磊落,茕然独立于花廊下,抬头望着楼上的爱人,脸上有阳光阴影的文弱男子,有着暗雅如兰的忧伤。那春草清辉般的邂逅,应是他的。 他骨子里是凄婉的,连思人也是“倚危亭,恨如芳草,过尽飞鸿字字愁”,比易安的“满地黄花堆积,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还要幽邃深长的思意。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眉间的愁绪,是他钟爱的女子也抹不平的。 不需学恩师“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然,不需学师兄“付与时人冷眼看”的狷介,人和人的禀性天赋是不一样的,无须强勉。淮海词婉媚,一直都少了为国为民的刚烈;后来的哀伤,也是感伤身世多过于忧国忧民。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少游是伤心人,看来已是定论。然而,只是将一身才气付与清嘉,少游的词也足以流传千古了。他就有本事写男欢女爱写的清嘉柔亮,甜而不腻。
还是他的恩师看得准。王国维说少游“凄厉”,总觉勉强。“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隐晦深流,隐约才是他的心曲。我猜,少游的生命里一定会有相爱如欢的时候,共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春日浓醉,他与她画堂做戏,并肩携游拼酒,恩爱如蝶;夏日暂有别离,也是眷眷难当,遥看星河辽阔,织女牵牛天各一方。盈盈一水间多少轻愁喜悦,亦只有相爱的人才领会得到。 等待一个人的焦灼,似女娲补天的火,熬得爱成了五色石,也好过无人等待的冰冷无慰。人只道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轻浅也是形容喜悦。因为爱着,离别着,才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慰语,知道你爱我,我爱你,都不是一时之兴。银河迢迢,正是彼此之间的思念如水连绵。 后来,他们应是真正地分开了。少游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视为元佑党人,绍圣后累遭贬谪,不得不像鸟儿一样迁徙。宦游中他写了一首《满庭芳》来怀念这段青楼岁月。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满庭芳》 东坡爱极了首句疏淡高古的意境,戏称少游为“山抹微云君”。这首词在当时流传太广,连亲戚家人也沾光。秦观女婿范温性格内向,木讷少言,参加宴会时坐在角落,无人理睬。后来有人问他:你是谁家儿郎呀?范温说:我乃“山抹微云”的女婿也!众人惊艳,赶着与他畅谈,无复寂寞。撇开这首词说,范温也是出息得很,堂堂男儿竟要靠岳父的一句词来打天下。我若是秦家女儿回去一定警告他:自己出息点,别扛着我爹的招牌出去应酬。“山抹微云”四个字不是人人扛得起。 我爱极这首满是落魄意味的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背景越是艳丽,身影就越加荒凉。这是一种刻薄的美。不是自认“薄幸人”就会薄幸。他仍会思念她,销魂,当此际,想起当年,鹊桥相会后,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温柔相拥,是如何的隽永缠绵。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这样的思念颇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味道。可是,辛弃疾的蓦然回首,还有个人在灯火阑珊处,微笑守望;少游他怕是高城望断,灯火寂灭,那人却再也不见。 没人知道少游的爱情是怎样的结局。已经不重要了,邂逅和等待都是宿命式的凄凉。不是每个人,在蓦然回首时,都可以看得见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百劫红颜 转自《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四部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