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季四大词人词学交往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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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维城
【内容提要】
本文述论清季四大词人即桂派的词学交往。这一交往的前期,他们居身在京都,这是桂派的形成时期。交往的中期,这些词人居身在江浙一带,这是桂派的发展时期。交往的后期已进入民国,这是桂派的总结时期。朱氏完成了《彊村丛书》与三校《梦窗词》,况氏写出《蕙 风词话》,使桂派有了自己的词学理论。
【关键词】 桂派 《彊村丛书》 《蕙风词话》
清季词人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继武前贤,光大词学,时称桂派 ① ,亦称清季四大词人,为清代词学之结穴。王鹏运(1848—1904)字幼遐,自号半塘老人,晚号鹜翁,广西临桂人,原籍浙江山阴,有《半塘定稿》行世。况周颐(1859—1926)原名周仪,避清废帝溥仪名,改周颐,字夔笙,号玉梅词人,晚号蕙风词隐,亦广西临桂人,原籍湖南宝庆,有《蕙风丛书》、《蕙风词话》等行世,晚年自定词为《蕙风词》二卷。桂派之名由王、况二人籍贯而来。朱祖谋(1857—1931)原名孝臧,字藿生,一字古微,号沤尹,又号彊村,浙江归安人,有《彊村丛书》、《彊村遗书》行世,晚年自定词为《彊村语业》。郑文焯(1856—1918)字俊臣,号小坡,又号叔问,晚自署大鹤山人,先世高密郑氏,清初改隶正黄旗汉军,至文焯始复姓,奉天铁岭人,以贵公子隐吴中三十余年,有《大鹤山房全书》行世,晚年自定词集为《樵风乐府》。
由于四人身处易代之际而心恋胜清,故论者鲜少,细数起来,有况周颐撰《半塘老人传》,郑文焯婿戴正诚撰《郑叔问先生年谱》,朱祖谋弟子龙榆生撰《清季四大词人》,分论王鹏运、郑文焯、况周颐、文廷式,况周颐弟子赵尊岳撰《蕙风词史》。以上记载,除《郑叔问先生年谱》堪称翔实外,其他则多论其词,少记其人,且所记间有错讹;而对四家之交游则鲜有论及。清季四家实际是一词学派别,是清季词学的结穴;且处在新旧交替时期,对传统词学有总结意义。笔者查阅了大量清末民初的词集、文集与笔记、日记,旁及野史、逸闻,尤其以四大词家的词集序与词作小序为依据,爬梳、董理出四人之词学交游始末,并纠正上述数文记载的讹错,以就正于方家。
一 前期:任职京都之交往
王鹏运在桂派四子中年最长。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赴京,次年光绪元年乙亥(1875)任职内阁中书。按况周颐《半塘老人传》 ② 云:“(同治)十三人(“人”字当为“年”字之误),以内阁中书分发到阁行走,旋补授内阁中书。”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 ③ 记姚亶素语云:“光绪乙亥,以内阁中书到阁,旋补内阁中书。”此后于光绪八年壬午(1882)前在汴梁初会朱祖谋。据徐珂《近词丛话》 ④ 云:“朱古微少时,随宦汴梁,王幼霞以省其兄之为河南粮道者至,遂相遇,古微及纳交于幼霞,相得也。”又龙榆生《清季四大词人·王鹏运》 ⑤ 云:“(鹏运)以癸未冬,省兄于大梁,越岁,乃返都。(据端木埰《词序》)”考陈三立《朱公墓志铭》 ⑥ “举光绪壬午乡试,明年成二甲一名进士”,则光绪九年癸未(1883),朱祖谋考取二甲一名进士,于此时再见半塘,《学词日记》记姚氏语云:“(朱)癸未入京,见半塘。”朱氏入京会试在春天,故称春闱,不可能此年冬又返大梁去会王鹏运,故定王、朱于光绪八年壬午前相识,次年在京都再见是可靠的,龙榆生据端木埰《词序》定王氏癸未冬省兄河南,初会朱祖谋是错误的。而此前,况周颐仍在家乡临桂埋首书斋,见《况周颐年谱》 ⑦ 。又据戴正诚《郑叔问先生年谱》 ⑧ ,郑文焯从光绪元年至六年,寓居北京,未闻与王鹏运交往。光绪六年,郑氏应苏抚吴子健之聘,赴苏州。此后,光绪九年癸未,郑氏晋京应试未中,朱祖谋于是年取为传胪,郑与王、朱仍无往来。
光绪十四年戊子(1888),朱祖谋出任江西副考官,据夏孙桐《朱公行状》 ⑨ :“戊子科江西副考官。”况周颐于是年二月入京,得识王鹏运,次年己丑考取内阁中书,从王鹏运治词,半塘进以“重拙大”之说。赵尊岳《蕙风词史》 ⑩ 云:“自佑遐进以重大之说,乃渐就为白石、为美成,以抵于大成。”光绪十六年庚寅(1890),况氏出京,历苏沪至广州,回临桂,再出由杭而苏,壬辰春(1892)始回京师。其间,从辛卯到壬辰春,小住苏州,得会郑文焯。况氏壬辰春回京后,仍入值薇垣。五月前后,助王鹏运校《梦窗词》,《蕙风词史》云:“ 迨 桐娟生辰,则又制青山湿遍一曲……时半塘校刊梦窗词,先生助成之,并赋玉漏迟、浣溪沙。”《锦钱词》 11 中有《玉漏迟》、《浣溪沙》,《玉漏迟》序云“直庐夏夜校梦窗词赋呈半塘前辈”,《浣溪沙》序云“校梦窗词毕后书”,详见《况周颐年谱》。癸巳年(1893),况氏助王氏校《四印斋词》,尽一年之力,校刻成功。王氏《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跋》 12 云:“右汇刻两宋名家词别集二十四家,元七家,家为一卷,共三十一卷。始事于癸巳正月,至腊月讫工。……是役也,定讹补阙,夔笙中翰用力最勤。”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秋,况氏离京南游,况此次出京,由金陵而维扬,而武昌、常州,直至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才再见半塘。
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朱祖谋重至京师,始从王鹏运学词。考朱氏《彊村词原序》 13 ,有云:“予素不解倚声,岁丙申,重至京师,半塘翁时举词社,强邀同作。……贻予《四印斋所刻词》十许家,复约校《梦窗四稿》,时时语以源流正变之故。旁皇求索,为之且三寒暑。”
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郑文焯入京应试,此为郑氏最后一次应试,仍不第,始会半塘、古微。据《郑氏年谱》:“晋京应会试,时王佑遐给谏举咫尺词社,邀先生入社。朱古微侍郎、宋芸子检讨(育仁)皆当时社友也。”郑氏邀王鹏运寓苏,有西崦卜邻之约。按郑氏《苕雅余集·鹧鸪天》 14 序云:“余与半塘老人有西崦卜邻之约。”又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吴小城”条 15 云:“叔问尝谓之曰,去苏州三四里,有半塘彩云桥,是一胜迹,宜君居之,异日必为高人嘉践。王因之赋点绛唇词,见《蜩知集》中。”王氏《蜩知集》 16 收戊戌年词,故知文焯之约正在是年京城结社之时。
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王、朱在京同校吴文英词,有刻本行世。据王鹏运《校本梦窗甲乙丙丁稿跋》 17 :“是刻与古微学士再四雠勘,俶落于己亥始春,冬至初断手,约计一岁中无日不致于此。”王氏以新校写本寄郑文焯苏州,郑氏为题《水龙吟》词,王氏即以印于刻本卷首。按《郑氏年谱》云:“王佑遐给谏以新校刻梦窗词寄示,为题水龙吟词。”郑氏《比竹余音·水龙吟》序云:“半塘前辈以新校刻梦窗词稿寄示,感忆题赠。”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庚子事起,八国联军入京,朱与同年刘福姚就王鹏运以居,成《庚子秋词》。据《半塘定稿》朱祖谋序 18 云:“三人者痛世运之凌夷,患气之非一日致,则发愤叫呼,相对太息。既不得他往,乃约为词课。”又据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王半塘、朱古微同居四印斋”条,王鹏运还寄书郑文焯,云:“困处危城,已逾两月,如在万丈深阱中。……亦以闻闻见见,充积郁塞,不略为发泄,恐将膨胀以死”,并期许“当此时变,我叔问必有数十阕佳词。若杜老天宝至德间哀时感事之作,开倚声家从来未有之境”。
以上考述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任职京都,郑文焯入京应试时期,四人之交往,四人中,只况、朱二人尚未识面。这是桂派的形成时期,以京师为中心,以王鹏运为师长,形成了一个词学圈子。其词学理念基本由王氏提出,在词学活动中,其他三人尤其况、朱基本处于学习与参与状态。而桂派的词学在王鹏运的主持下,已经形成了三个特点:“第一,校勘整理,结集为王氏的《四印斋所刻词》,况周颐参与其事。在王鹏运的积极倡导下,汇刻校勘宋元人词集在光绪间成为高潮,此前只有明代毛晋的《宋六十名家词》,重在收集保存,而疏于校勘;王氏《四印斋所刻词》为词坛第二大丛刻,开始重视校勘,纠正了前人只重诗文校勘,而不重词集校勘的偏颇,进一步提高了词的地位,同时为朱祖谋氏的《彊村丛书》的问世导夫先路。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况周颐也热心参与其事,“用力最勤”。第二,丛刻中尤以《梦窗词》为精校,一般只知朱氏助校梦窗词,而不知此前况氏亦与有力。校梦窗乃桂派功力所聚,王鹏运导其始,朱祖谋毕其功,遂使梦窗词善本流传;校梦窗又透露出桂派的词学倾向,以梦窗词为词学之宗主 (参见拙著《况周颐与蕙风词话研究》) ,这既继承了常州词派的词学,又有所发明与演进。校雠词集,尤其精校梦窗词是桂派的主要特点与主要贡献,王氏与朱氏一以贯之,郑文焯也嗜校梦窗,只有况周颐有不同见解,他后来说:“余癖词垂五十年,唯校词绝少。……盖心为校役,订疑思误,丁一确二之不暇,恐读之乐不可得,即作词之机亦滞矣。” 19 但在当时,况氏亦积极参与,看出这一时期王鹏运的主导作用,也看出况氏个人的词学观念尚未成型。第三,在词学理论与鉴赏上,况周颐等人服膺王氏的“重拙大”理论,王氏则受到同任内阁中书的端木埰的很大影响,龙榆生《清季四大词人·王鹏运》云:“其官内阁时,与端木埰往还尤密。埰固笃嗜碧山者 (《碧瀣词·自序》) ,于周氏《宋四家词选》之说,浸润最深。鹏运声气之求,不觉与之俱化。”朱祖谋《半塘定稿·序》云:“君词导源碧山,复历稼轩梦窗,以还清真之浑化,与周止庵氏说,契若针芥。”再分析王氏“重拙大”理论的内涵,可以看出浓厚的常州词派的气息 20 。由此可见,桂派在这一初期阶段,其观念的框架已经形成,而内涵尚未成熟,尤其词学理论还没有走出常州词派的樊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