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蒙州的大雪

虽然专业是计算机和商业管理,工作是在华尔街的金融公司搞投资,却一直喜欢写作,而写作里最爱的要数写诗。因为生性懒散,却又常有四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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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最消沉低落的一段时光。为了该死的绿卡,我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大公司里干着一份枯燥无味的工作,早九晚五地消磨着时间,从刚上班起就向往着下班,事实上我下班后的活动也一样地单调又无聊,不外乎泡酒吧看电视泡女孩。不久前,交好了五年的女友突然打电话来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这样对大家都好。那时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是个无聊的喜剧,但因为没有别的可看,我仍然耐着性子透着满腔的不屑观看着。有电话来打断我很欢迎,我接电话的声调无疑是愉悦的,这声调曾让她稍有迟疑。这年月人们大都是繁忙的,能以这样愉悦的语调接电话的人定然不多。她犹疑着,沉吟着说她想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这个提议让我笑得流出了眼泪,我不理睬她的乞求和解释,在电话上夸张地笑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然后我用热情得夸张的声音问她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说我要真诚地祝贺他们。电话的那一端是死一样的沉寂,随即传来她嘤嘤的啜泣。我想是羞愧的缘故。我无动于衷,坚持着热情洋溢的语气逼问她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名字都没有区别,但那一刻我就是要知道那个名字,仿佛得到这个答案一切就有了新的意义。“他叫。。。罗杰。 你,你。。。”她抽噎着,泣不成声,电视屏上的那个男人愚蠢地将火鸡套上了脑袋,正在百般挣扎,一时哗笑连片,我却看不出任何幽默可言。电话线路不是很清晰,将她的抽泣拉得时远时近。 我等着她将话语完成,她的哭泣却没完没了,我渐渐地有些失去耐心。原本我准备了许多热情得恶毒的问话,“你的罗杰是干什么的呀?他的头发眼睛是什么颜色?你看上了他哪些地方?他的床上功夫好不好呀?”但却忽然地失去了心情和兴趣。“真心地祝你和罗杰幸福!节日快乐!就这样吧。”我果决地挂上电话,她的哭泣比刚才声音更高。女人总是让我难以理解。明明是我被抛弃了,她却有本事让事情看上去倒象是她受尽了委屈。真是何苦来着!五年。挂了电话,我默默地在心中算计着。那等于一千八百二十五天,等于一个绿卡的全部过程,等于一个中学生的三分之一人生,大学生的四分之一人生,研究生的五分之一人生,我的六分之一人生。五年,是段不长不短的时间。

今年的圣诞将是一个白色圣诞,人们都说。火鸡节刚过,就已经扬扬洒洒地下了两场大雪了。但实际上圣诞前后的那两天除了出奇地冷之外,并没有下一片雪。放假期间,我一个人开了三个小时去了威蒙州的一个滑雪场。毕业以后,我就只和女朋友来往,我没有什么朋友,有的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熟人,一些凑在一起吃肉喝酒轧女孩的熟人,但这个节日我不想和这些熟人泡在一起。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一个人的生活我很习惯。

我住在一个很简陋的旅店,因为我只是在玩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回去往床上一摔,所以旅店之好坏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我一个人去坐爬山车,在空中荡啊荡地爬上山顶,再一个人踩着雪橇滑下来。空气出奇地清冷,更兼有呼啸的风狂野地吹着,象刀子一样地划着脸孔。大家都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活象一尊尊狗熊。我喜欢这种寒冷,这种让风穿透的感觉。威蒙州才又下过一场大雪,山顶的树木丛林还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白雪,干净纯洁,阳光下看上去冰雕玉琢,晶莹剔透,仿佛置身在一个琼楼玉宇的世界。站在山顶,天透蓝透蓝的,天上的云和山顶的雪融汇在一起,伸手可及,分不清彼此。我喜欢站在山顶的这种感觉,尽管耳朵下巴都已经冷得失去了知觉,但这种寒冷让我觉得真实,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这种清冽纯净更让我觉得惬意舒适,我的血液里有一丝燥动开始汨汨升腾。我开始回忆起那些少年时光,那些清冷干冽的冬天。我一言不发地飞滑而下,感受着云彩和雪花一起在脚底飞扬。

下午时分,等待爬山车的人越来越多,我总是被人问:“一个人?”接着就呼朋唤友地招来三四个和我共挤一辆爬山车。面对这些问话,我总是不悦地直视那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坚定地回答:“一个人。”我的眼睛和表情一定表达了我的言外之意“你有什么意见?!这又碍你什么了?!”又一次有人问我:“一个人?”是一双笑微微很好看的大眼睛,一身黄白夹杂高高挑的滑雪装,我坦然回视,懒得多言:“对!”那双眼睛立刻弯成两个月亮,“太好了,我们两个做伴吧!”从她的声音,我猜想她该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身材应该不错。我的嘴角抿出笑来,“好啊,为什么不?!”她的滑雪技术并不怎么样,但却很勇敢,因此上经我略一点拨就进步惊人地快。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便一起上上下下沿着各种不同的路线滑了好多趟,直到夕阳在西边从火烧火燎变成了深深的酱紫色,而林子里渐渐地黑下来。我们在雪场即将关门的时候坐上了最后一趟爬山车,上到了最高峰,开始沿着最长的一条雪道滑行。暮色渐深,风的呼啸呜呜咽咽,显得更加悲凉凄切。女孩子总是拉在后面,现在显然有些紧张,开始加快速度。我停在一处等她赶上,漫不经心地问她:“你一个人来玩?”她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说是和一大帮朋友一起来的,但是因为大家都刚刚开始学,他们都只愿在山脚下的小土坡上玩。 “你就不怕遇上坏人?万一我是个坏人呢?”女孩子有些惊疑地踌躇了一下,接下来便看着我的眼睛脆声笑了,“你不会!”她摇着头,笑得很坚定。我被她的盲目自信惹得有些恼火,恨不得做点什么事来证明我就是个坏人。同时又很好奇,又觉得好笑:“你凭什么这么确定?”“因为我看见你在山顶看风景。你喜欢雪,你喜欢山,你很陶醉。喜欢雪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女孩自信地歪着头反问,大眼睛纯真干净,就象这透明的空气。我觉得这个理论新鲜又好笑,却不由得跟着笑了。我转向西天,最后一抹瑰紫色正在退去,从枝枝桠桠的林子间透出来的颜色美极了,清亮干净,就象这清冷干净得透明的空气。我想起某一年过年时我买到的一张明信片。少年时的我曾经很在意节日,每当冬天第一场雪刚下就开始不断地搜集各式各样的明信片。那一张明信片上就是这样清冷干净的冬天,夕阳在枝枝桠桠的林子后火烧火燎,画面上一个红脸蛋的少年睁着纯真的大眼睛,明信片的边缘还题了一首意象很美丽的诗,记不清字句了,大约是怀念童年的意思。我又一次感觉到血液里升腾起来的一丝燥动。

到了山下我们就各奔东西,各回各的地方。我踩着滑雪靴在泥泞中笨重地走着,却听到身后有人不断“喂喂”地大叫,我回过头去,发现那个女孩子正一样穿着滑雪靴在泥泞中费力地向我跑来。我想起我们还没有彼此交换名字。我停下等她,她气喘吁吁地问: “你会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明天。”我有点莫明其妙。“那太好了,你也可以来参加我们的新年派对!”女孩子的眼睛又一次好看地弯上去,我忽然很想看到她的面孔。我伸出手去:“王继林!我叫王继林!”“可可!我叫可可!”她脱下手套和我握手,白净柔软的小手。 我想有这样甜美眼睛的女孩子就该有这样甜蜜可人的名字,这样柔软白嫩的小手。她告诉了我地址时间,还在身上摸了半天找出根笔在我手心写下了一个电话。“一定来啊,你反正也是一个人!大家一起过新年,很好玩的!”她这样叮嘱着,便扛着雪橇向伙伴们缓缓走回去。

这是个很热闹的派对,挤满了年轻新潮脸上漾满着喜悦和兴奋的少年人,曾经我也为新年的到来那样兴奋激动过。我询问着每一个人知不知道可可,没有一个人回应。问了一圈也没有结果,我便不置可否地加入到派对的行列,转而专心地去享受啤酒和乱七八糟的食品。

将近十二点时,音乐停了,一个活泼轻盈的女孩子高声宣布着一个游戏规则。大约是钟声敲响十二下的时候,房间里的灯会全部灭掉,每个人会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拥抱、亲吻和礼物。

钟声敲响了,所有的灯都一起变黑,很久很久。对比刚才那恍眼的明亮,眼睛一时很不能适应。在我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时,我看到一个高挑的女孩子向我走来,我的右颊上感到了一个清凉的吻,同时我的手中塞进了一个硬硬的小盒子。我想象这个女孩子叫可可,我相信这个吻来自可可。这样清凉这样轻巧,象雪。

恢复明亮时,屋里的一切都还原。我无从知道是谁给了我那个清凉的吻,但我想象这个女孩子叫可可,我相信这个吻来自可可。我急切地去看手中那个盒子,是一个银色的小包裹,打开包装来,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雪花,水晶做的,还有一个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这样一首诗,很工整娟秀的字体:

你眼底的热情
便是我生命的希望
拼搏去所有
也要响应你的呼唤
也许大海会变
也许人事全非
有些东西不会变
请收下一枚雪花
这是我真心的颜色

新年快乐!

我知道那个黑暗中的女孩子就是可可,但是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我留神着派对上的每一个年轻女子,却没有任何线索。这短短的几行诗让我的心这样震颤。“这是我真心的颜色”,“这是我真心的颜色”,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回想起那对纯真又甜美的大眼睛。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血沸腾了。

天将黎明,人们慢慢都散了,我依然一无所获,只得悻悻而归,走出门时,却发现外面已经飘飘扬扬,下起鹅毛大雪来。在雪地里一个人慢慢走着,我张开双臂,让雪花扑个盈盈满怀,“请收下一枚雪花,这是我真心的颜色!”满脑子响着的都是这样两句。我的眼睛发热,泪水缓缓滑落,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落泪。有点东西在缓缓苏醒发热,将一切缓缓融化。

我比原定计划多耽搁了几天,这两天我疯狂地在滑雪场追逐着每一个象她的身影。我的心随着距离缩短而狂烈跳动,然而,得到的却总是悻悻的失望。几天下来,我不得不开始怀疑,也许。。。我只不过做了一个梦,用雪的颜色。

当雪场变得冷冷清清时,我不得不离开了。那段回家的路很长很静很有些孤单,然而,心底却有一些热的东西在沸腾,这陌生又熟悉的东西让我的血脉扩张,让我的记忆象脱了缰的野马,让我想起了刚拿到飞往美国的机票时的豪情壮志。。。凭良心,从来没有人拿我当坏人,可是,回首过去这几年的生活,我只觉得象踩了堆狗屎、吃了个苍蝇似的不是滋味。我他妈的到底在混些什么?又为谁在混?

一旦清醒,我的大脑便兴奋得无法入睡,主意计划一个接一个。第二天我第一个到了公司,虽然眼睛布满血丝,但是却神态饱满。我一直留神着斯蒂文的办公室,八点四十,高高大大的斯蒂文笑容满面地抵达,照例去餐厅拿了早点咖啡。九点整,我走进去,诚恳地递交了我的辞职书。高大的斯蒂文显然满脸迷惑,认定我在另谋高就,一再保证他会给予对方给我的任何条件。我的诚恳让他感动,又派了两个相熟的同事来打探消息。最后大家仍然有些将信将疑,正在办绿卡的我会毅然辞职却没有另一份工作?我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认真地交接工作,所有走时大家的印象都很不错别。

我的生命不再一样。我开始真切地活着。我换了几个不同的工作,终于找到一份可以发挥我特长的理想职位,并被派回中国。我交了许多朋友,后来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开起了公司。可可和那个派对都渐渐地象个遥远的梦,只除了那枚小小的雪花我还珍藏着,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许多年以后在一个生意洽谈会议上,我看见一个女子手腕上带着一枚小小的雪花,水晶做的。不由心念一动,主动找她搭讪,问她从哪里买来的那个饰物。那女子便给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中的女孩儿,得了血癌,因为化疗而失去了所有的头发,身体非常虚弱,原本雪白晶莹吹弹可破的皮肤也变得粗糙斑斓,但女孩子的心却仍然象雪一样纯真美丽,向往自由翩飞。女孩子酷爱下雪也向往滑雪,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朋友们便带领她去了威蒙州的滑雪场,还为她举办了一个新年派对。那是个很别致的派对,午夜时女孩子送给每个人一份小礼物,一份很特殊的礼物。就是这枚雪花,和一首很美丽的诗。这个礼物一直给着她生命的动力。“那个女孩儿叫--”,女子缓缓沉吟着。

“叫可可!”我脱口而出,不顾她的惊诧,急急逃走,因为泪水再也抑止不住。“请收下一枚雪花,这是我真心的颜色!”我的心中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大雪,威蒙州的那场大雪,我的脑海中拂不去的是那双甜美清纯的大眼睛,象威蒙州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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