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曾经在二十世纪中叶中国艰难的生存环境中挣扎的中国人
五十年前, 中国发生了一场意义深远的政治运动,“ 反击右派分子进攻”,虽然它的规模, 伤害人的数目, 经历的时间, 与中国共产党发动的其他运动相比, 并非最令人触目, 但是它对中国的长期影响,却远远超过共产党发动的其他运动。 如果我们说林彪事件象一把刀子,戳到中国共产党的心口上,林彪事件后的共产党从一个自命为人民救世主的呼风唤雨的党, 渐渐变成一个保江山苟延残喘的党, 那么反右就象一把刀子戳进中国古老文明的心口上,反右后的中国文人告别了礼义廉耻、 告别了自尊、 告别了道德、告别了信仰、 沦落为在共产党的暴虐下求生的蝼蚁。
当标致着一个国家的文明、 理想、 道德、 追求和信仰的文人都变成为生存而求生的懦夫时, 这个国家会是什么呢? 这个国家还能是什么呢?人们能够想象这时候社会将在什么潜在的法则下运作呢?
是的, 中国走上了一条谱写中国文人耻辱的历史篇章的道路。
这场空前, 未必绝后的反右运动, 是从今天听起来有些令人肉麻的, 要求党外人士帮助党整风开始的, 它留下了一个不解的谜给历史,它是一个钓鱼上钩的阴谋? 还是起始于真诚地要求帮助党整风, 而 后不得不反击的阳谋?这个谜连同由于共产党实行新闻封锁的国策造成的无数谜一样,恰如大跃进的死亡人数, 林彪的真正死因等等, 都会随著共产党的死亡带入坟墓。留下的是后人无尽止的争论, 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但是反右将几十万(或百万?)右派抛入饥饿死亡的边缘,在家破人亡,偷食人尸的环境中求生,却是确定无疑的事实, 请看看杨显惠在《夹边沟记事》中写的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文字:
“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大南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儿梨,里边包著一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细的缝隙。他们走路时仰著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点才能看远。他们摇晃著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以积蓄力量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两边咧著,就像是咧著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
如果反右的伤害仅仅止步于几十万右派的沦丧, 止步于野蛮地毁灭了一批中国最优秀文人的命运, 那么随着光阴的流去,善忘的人们就会象忘却中国的其他苦难一样, 将它们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反右的历史却不是随著人们的遗忘就可以宽恕和放过这个古老的民族的,即便那些在草原、 荒漠上游离的无家可归的右派游魂饶恕它,它也不能逃脱由于对天理和人理的漠视而降临的报应, 正象这个民族五八年疯狂地砍树,此后遭到大自然的 报复一样。
那就是被反右摧毁了的道德、礼信、 良知和人性对这个民族的惩罚和报复。 这至今仍是对中国最令人无奈和绝望的伤害。
这个惩罚和报复是从歪曲中国人的道德和良心 开始的, 反右用它卑鄙的背信弃义, 用它对右派狠毒, 侮辱人格和尊严的处理,将中国文人逼入一个人人自危的恐惧世界中, 逼迫他们为了求生去批判自己的右派亲人、 右派朋友、右派 同事、 逼迫他们违反中国传统道德、礼义廉耻、 自尊和信念、 去指鹿为马、 去互相诋毁、 去落井下石、 去阿谀摇尾、 去互相出卖、 去蚕食自己的道德和良心、去变成自己都不敢正视的魔鬼。 中国的人文、 道德和礼义随着文人的精神、人格和道德的崩溃, 从此堕落成一个在暴力的淫威下求生,求荣的无言不无共产党,无歌不无毛主席的歌德文化。
现在让我们看看共产党是怎样令中国文人如此恐惧, 慑服的?
以下是当年部分臭名昭著的大右派旧文,
·钱伟长:党内党外有鸿沟
·葛佩琦:民无信不立
·王尊一:向毛主席的呼吁
·林希翎:根本问题在于改造不合理的制度
·叶笃义:党委退出学校
·章乃器:学习资本主义的长处
·黄心平:党派轮流执政
·储安平:党天下是一切宗派主义的根源
等等;
很明显, 这些大右派的文章是在向共产党提意见、 献策。 其中最集中的意见,恰如农民生活苦, 苏联对中国的不友好,基层党员不懂业务乱指挥,技术专家要求有技术管理权等等, 这些意见后来大部分都被历史证明是正确的。 即便有些共产党不能接受的意见,例如党委退出学校, 党派轮流执政等, 也没有超越提意见的范围。 这些要求, 在共产党专政的制度下, 如果共产党不批准, 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另外在这么大的运动中, 如果有个别人语言强烈, 真正要推翻共产党的统治, 并不奇怪, 也不应成为共产党用来残酷打击、迫害全部提意见文人的借口。 正如我们不能因为中国有个别人犯了杀人罪,就有理由 将全部中国人杀光。如果真是因为共产党说的右派要推翻共产党的统治,它不得不反击, 共产党可以将这些人关起来, 甚至于杀掉, 为什么要将几乎全部提意见, 献策的人,包括那些在基层向自己小单位提出具体意见的小学、 中学教师、 工程技术人员、 行政办事员等等统统打成右派, 送到死亡的边缘去折磨呢?
我父亲所在的工厂, 几个工资高的工程师合写了一份大字报, 要求不要取消保留工资, 曾请我父亲签字, 我父亲没有签,后来这几个工程师全被定为右派,走上了家破人亡的不归路, 从右派深渊险滑过去的父亲, 后想起来, 不免心有余悸, 自己与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只在一念之差。
还有更荒唐的, 下面是发生在某大学教研室真实的故事, 该室尚缺一个右派名额, 才能完成上面给的指标, 最后硬将一个从整风开始,至批判右派从不发言的教师定成了右派, 理由是对于这么大的政治运动一言不发, 将仇恨埋在心中。 历史后来赋于这些小右派的命运更为悲惨,他们遭到的惩罚比大右派更为惨烈。
所以共产党镇压, 迫害右派的理由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一个执政党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食言, 竟将应它要求帮助整风,信誓旦旦不报复打击而提意见的人一网打尽, 残酷迫害, 人们在这里看到是共产党的背信弃义, 以权力残踏公道的横蛮和霸道, 是共产党对国家、人民权利、 道德、和良心的公然蔑视。共产党的背信弃义使人们此后再也不敢再向共产党提任何意见, 共产党、 乃至一个基层的普通党员,从此都成了国家和人民头上为所欲为的太上皇。共产党的背信弃义使中国文人陷入自身生活在一个没有信用, 没有道德, 没有保障的国家的深深恐惧之中。
中国文人的第二个震慑是共产党的无法无天、残忍和狠毒。 共产党对于右派的惩罚超出了任何法律允许的尺度。当一个人目睹和经历了这么一个可怕的现实, 身旁的同事、 朋友、 亲戚、 昨天还是教师、 工程师、 干部、演员、 作家、 一宵之间,为了一篇文章、一个发言、甚至于一句话、一个个被解除职务, 变成了人人谈虎色变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轻者被罚天天扫垃圾, 掏大粪,重者被送到劳改农场, 幸运者象畜生一样苟且话了下来, 不幸者抛尸荒原, 尸骸被饥饿的同伴分食,他在心中激起的感情已不可能再是不平和同情,而只能是恐惧和自危, 因为这样的残忍和狠毒已经毁灭了不平和同情的基本条件。
一个人犯了罪, 服刑也应有刑期,但是右派根本无出头之日, 即便摘了帽子, 还被称为摘帽右派, 右派的子女、 配偶、 亲戚都会因右派而受到歧视, 这就是说, 一不能担任重要工作, 二是运动来了首当其冲。
在这样残忍和狠毒的制度下, 一旦成为右派, 不但本人沦为共产党的奴隶, 而且全家收到连累, 怎能不害怕? 后代人能责难他们的怯懦吗?
中国文人的第三个震慑是人们失去了不讲话的自由。 他们必须对共产党的背信弃义、残忍和狠毒表示赞扬,必须去批判同事右派、朋友右派、 和亲戚右派,必须与他们划清界线, 否则就要殃及池鱼。 在这样的压力的恐怖下,中国文人无法再顾及道德和信仰的斯文, 只能说谎, 在谎言中求生, 昧着良心去痛骂自己的同事, 朋友和亲人。其中有一批人,彻底冲破了良心和道德的防线, 他们开始以反右精神的霸道, 理直气壮的上纲上线, 编造罪行, 一边将这些实际已与奴隶相差无几的右派打入更深的地狱,另一边到处抓潜在的所谓新阶级敌人, 在共产党官僚体系的蜘蛛网中努力向上爬, 飞黄腾达。
反右开始了一个可怕的冬天,从此 整个大地都被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白雪盖住了,再也看不到个人情感的绿色。从此这个国家的文化、 道德、理想和信仰随著文人的求饶、 求生和求荣, 变成了除了歌功颂德和谎言以外的不毛之地。 中国的大地上除了高歌共产党, 高歌毛主席,人们的互相斗争的撕杀声外, 白茫茫, 一片干净。
反右实际完成了中国大跃进, 三年灾荒, 阶级斗争, 世界革命和文化革命的精神准备, 当所有的文人都在恐惧中求生,唱颂歌,说谎话的时候, 等待这个国家的未来和命运将是什么呢? 中国也就在放特大卫星, 饿死几千万人去解放世界三分之二的更受苦的人民,和斗得死去活来的文化大革命的弓箭上, 蓄势待发了。中国从此走上了吹特大牛皮, 说特大谎话, 拍特大马屁,没有道德、 真理制约的痛苦历程。
邓小平复出的时候, 他无疑看到了中国经济在人民日报的年年大跃进牛皮下接近崩溃的事实,他也无疑看到了中国人在阶级斗争的旗帜下斗得死去活来的荒唐, 但是他显然忽略了,或者是低估了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 尤其是反右对于中国道德的破坏,和由此带来的对中国命运的潜在影响。 邓小平的白猫黑猫,已经不是贵夫人床榻旁养尊处优的温顺的猫, 这些猫已经在反右和阶级斗争的风暴中,闻够了血腥, 一旦这些猫从贫穷的阶级斗争荒山野岭上冲下来, 模着石头过了河, 看到花果满园的人间繁华时, 等待果园的必定是大掠夺、大腐化、大贪污, 这对于曾经踩着右派和各种阶级敌人的头向上爬的猫来说, 抢掠贪污腐化实在是小菜一碟。
千百年来中国有着她自己的道德、 信仰、礼教, 这些人文的观念是中国人处世立身的准则,象世界上任何其他道德、 信仰、 礼教一样,各自都有着自身的强势和弱势, 中国道德、 信仰、 礼教的保守方面这百年来受到了中国文人严峻的批判和质疑,但是反右的尖刀直指的正是中国人传统道德, 信仰, 礼教的最本质和精华部分, 那就是人之间的信、 诚实、 朋友之间的义, 家庭之间夫妻、 父子、兄弟之间的情, 当反右将人们带入一个由于恐惧为了活命, 不得不说假话, 不得不出卖朋友, 不得不与丈夫、 父亲、 兄长划清界线,互相揭发的时候, 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 已经陷入地狱, 而在这个时代潮流中有能力战胜道德, 信仰, 礼教禁区的人,又正是中国社会中最腐朽、最糟粕、最活跃的一个群体, 一旦这些人变成了时代的野马, 在一个对他们毫无约束的制度下为所欲为,残酷的阶级斗争和此后的不可控制的腐化和贪污就必然成了中国这半个世纪来的主旋律。
解铃还盼系铃人, 邓小平的平反解放了残存的右派,向公正和良心走了第一步。我们期待着一个新的巨人将我们领回那个历史开始说谎和欺骗的地方, 放出从那个时候,压抑在中国人心里几十年的心中的疑问,伤痛和不平。对于已经大部分去黄泉的右派,这个来迟了的公理是太迟了, 但是对于我们的国家和子孙,并不太迟。这样做对于共产党重新取信于民, 对于恢复道德的尊严, 对于重建中国文化是一个无法绕过去的路程。 这就是在向人民和历史说:
“我们─ 中国共产党,为过去说谎, 强迫大家说谎而感到痛心, 我们不再说谎了,大家也不要再说谎, 让我们一起做一个诚实的中国人。”
中国人在盼望, 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