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的旧照片

修房子让车库门口多出了许多黑色塑料袋，里边满是装修垃圾。装修师傅说，该拆的都拆了，接下来不再会有更多的塑料袋出现。我爱整洁，马上给清除垃圾公司（junk removal) 打电话，请他们务必在本周三（春节）以前把垃圾车走。

小时候，要我们移风易俗过春节，中国的“老迷信”也被拿出来批判了一番，其中之一是春节不扫地，说是怕把新年的好运扫出门。虽然知道装修垃圾应该跟运气没关系，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就跟买保险一样，还是赶紧在年前处理了。 

趁着垃圾车要来，决定把某人的旧书桌也扔了。那张书桌占地太大，而某人因为有了“新欢”，对那张书桌不再问津，只是在四个抽屉里塞了些东西。请他赶紧断舍离，原以为他一天就能清理完，四个抽屉算什么呀？我半天可以清理两个柜子呢。可是他从早到晚干了三天，在垃圾车到来的前一天晚上，还在灯下忙个不停。 

他的抽屉里囤积了30年的“重要”纸片，断舍离常常被意外发现的老照片和旧信打断。在一个信封里，藏着一张1929年美国驻苏格兰格拉斯哥领馆签发的移民签证，96年前的老古董了，我婆婆拿着那张签证，从苏格兰坐船到美国，下船过移民检查时获得了移民官的签名，从此这张签证成了她合法居住美国的身份证（绿卡）。





1929年，我婆婆的爸爸（先生的外公）移民美国几年后在波士顿站住了脚跟，开始把家人陆续接到美国来。上世纪二十年代，移民的生活相当艰难，外公努力工作，终于攒下了一张船票的钱。彼时尚无享受社会福利一说，一般人都认为不劳而获，接受别人施舍是一种耻辱。外公奋斗了几年，觉得自己有能力支撑两个人的生活了，才决定让大女儿（婆婆）先过来，跟他一起奋斗，以期尽快把外婆和其他孩子接过来。 

婆婆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那时候，她念完了高中，开始去一所商业学院修课。拿到签证后，婆婆告别了苏格兰的家人，乘坐S.S.加利福尼亚号横渡大西洋，来到了波士顿。之后便开始找工作，所幸她没有语言障碍，不久在《基督教箴言报》(The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的收发室里找到一份工作。在那里，她遇到了在该报任编辑的公公，婆婆21岁时嫁给了公公。 

这次断舍离，某人还发现了他爷爷（公公的父亲）成为美国公民的归化书 (naturalization paper)。某人的爷爷来自英格兰，父亲是在波士顿出生的，某人也是在波士顿出生的，新英格兰WASP（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家庭。 

婆婆在20多年前逝世了，这些移民文件都是她留下来的。某人看过后说：不需要了，人都不在了，要这些文件干什么？可见他务实，不文学，不历史。我说：还是拍张照片吧，也不占地方。 

信封里还有一篇纪念短文，某人说：我妈写的，有关她的初恋，也扔了吧。 

如此有趣的故事怎能扔了？这时才发现婆婆初恋的照片已进了废纸篓，赶紧捡起来，拍张照片再处理。 

以下是婆婆写的： 

杰米——1920年代的往事 

十六七岁的时候，杰米是我正儿八经的男朋友，我高中时代的甜心。他温柔安静，非常爱我，那是一段清纯的爱情。每次他邀我去看电影，都为我买一盒巧克力。我们多次一起坐火车去格拉斯哥(Glasgow)，总是先去逛公园，然后去考究的饭店吃饭，最后去看电影。 

他父母平时在印度的加尔各答做生意，夏天回苏格兰的家。杰米因为要上学，跟爷爷奶奶住在苏格兰，不过他计划将来也要去加尔各答做生意。 

那时候，一周有几个晚上，我坐火车去绿石镇的商业学院修课，晚上很晚回来。杰米总是在火车站等我，护送我回家。 

当父母安排我去美国跟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候，杰米几乎崩溃了，他觉得此生我俩再也不会相见了（不幸这成了事实）。 

在我赴美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去了格拉斯哥的阿尔罕布拉剧场。在整场演出中，杰米一直在悲伤落泪。杰米很敏感，充满爱意，为人大方，我母亲和家人都非常喜欢他。 

那天我乘坐SS加利福尼亚号，沿着克莱德河驶入大海，他站在河岸边向我不停挥手，我望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在格拉斯哥港口的克莱德河岸上有一座古老的纽瓦克城堡，城堡不大，有灰色的石墙，我们年轻的时候常去那儿玩。一天，杰米和我，还有四个朋友在那里野餐，留了一张合影，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



野餐那天的合影，前排中间和右边是杰米和婆婆

见靠近城堡的河边栓着一艘小船，我们决定去划船。当我跨上小船时，一只脚在船上，另一只在岸上，这时候小船飘离了河岸，太吓人了！我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幸亏杰米解救了我，否则我就要掉进河里了，那将是多么尴尬的场面啊！ 

又记起另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有一次，杰米和我在格拉斯哥一家饭店用下午茶，我俩都特别喜欢去那里，因为饭店有乐手演奏感伤多情的轻音乐，十分浪漫。其间我起身去洗手间，到了洗手间，才发现用洗手间需要付一分钱，而我没带钱，这令我很沮丧。于是，我请求几位女士，能不能借她们一分钱的光，让我顺便用一下，但没有结果。你们能想象我那天的尴尬吗？我不得不回到餐桌边请杰米给我一分钱，太恐怖了！我难为情到脸都红了。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妙时光，星期天总是一块儿去田野里散步。最令人难忘的是有一次跟杰米一起，坐克莱德河上的小轮船从弗斯去有名的避暑胜地罗斯西。夏日的晚上，罗斯西会举行一年一度的焰火表演。成百上千的观众在船上欣赏条纹状的焰火划破夜空，落入水中。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焰火绚丽多彩，河水流光四溢。 

分别后，我们曾忠实地给对方写信。至今我仍保存着我走的那天，他给我写的长信，还有他非常严肃正式的求婚信。他请我给他一点时间，等他在生意场上立足之后，我们就结婚。然而，没过多久，我遇到了你们的爸爸，改变了我的生活。 

杰米一再说，他永远爱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可是令我万分悲哀的是，他30岁那年死于车祸。我清楚地记得听到亲爱的杰米死讯的那一刻，我正抱着我的第一个小宝宝，他也叫杰米，那是1940年，我们住在麻省的欣厄姆。我悲哀得无法自已。 

我会永远记住杰米，永远深深地爱他——我的初恋。非常幸运我遇到了杰米，他慷慨地爱我，全心全意为我奉献。杰米，愿上帝保佑你！ 

写于1995年3月21日  

1995年，婆婆84岁，独自住在圣塔芭芭拉，在寂寞孤单中，写了不少回忆短文，如她家在苏格兰的生活、以前住过的老房子、某人和他哥哥童年的趣事等等。85岁时，我们将她接到我家附近的一个老年公寓，在那里她交了不少新朋友，没时间写回忆了。 

要说女人，十有八九是恋爱脑，对爱过的人念念不忘。不知男人有没有恋爱脑，欢迎男性博友分享点感想。在婆婆的遗物中，除了重要的官方文件，还保留了初恋的照片，然而，我没有找到她在文章中提到的初恋旧信，可能在搬入老人公寓之前，断舍离了吧。

 

婆婆的初恋杰米

（照片均为原创）

这提醒我，如果不打算把美丽或悲哀的传说留给后人，或者尽管想留，却发现后人比较麻木冷血，那还是早点亲手处理掉的好。 

不由想起赵清阁，上世纪30年代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和画家，老舍在重庆时的情人。他俩1938年相遇于重庆，时年赵清阁24岁，未婚，老舍39岁，已婚，夫人胡挈青带着一儿一女留在北平。两人同在文协工作，相处久了，情愫暗生，最终坠入爱河，成为抗战夫妇。夫人听说后，1942年带着子女来到重庆。面对妻子和情人，老舍难以选择，便玩起了失踪。最后还是赵清阁为他解决了难题，她主动退出，离开了重庆，老舍回归了家庭。 

人回来了，心却没有回来。1945年，老舍实在难以忘怀这段爱情，追到上海寻找赵清阁，彼时他正要去美国，提议跟赵清阁私奔去国外。这时，夫人又一次追夫追到上海。赵清阁拒绝跟老舍私奔，她希望老舍离婚后，明媒正娶，让她堂堂正正做人，可是又不想逼他，这些话留在心里，没说出来。见老舍依旧没有离婚的勇气，她决定为两人的恋情做个了断。两人又一次分道扬镳，老舍去了美国，赵清阁留在上海。 

可是老舍依旧爱她，又给她写信，说已经安排好了私奔的细节，在马尼拉买了房子，他们可以去那里居住，他著文，她作画，与清风明月为伴，爱情日久天长。赵清阁看得比他通透，知道如此诗情画意的生活在现实中是无法存活的，所以又一次拒绝了老舍。 

由于老舍是名作家，他俩的恋情在40年代被传得沸沸扬扬。1949年，周恩来让赵清阁给仍在美国的老舍写信，劝他回国。老舍回来后，却没见到赵清阁，她托人带给他一封信“各据一城，永不相见。”从此，两人再未见面，偶有书信往来，赵清阁一直隐居在上海，年轻一代根本不知道她是谁。有些文章说，这么多年，哪怕在老舍死后的三十多年里，赵清阁家一直挂着老舍的手迹，她终身未嫁，至死爱着老舍。 

文学界，自然也包括八卦圈，都期盼在赵清阁去世后，可以看到两人之间的情书。1999年赵清阁逝世，享年85岁。她书写了不少文学界的回忆，却未提自己和老舍的关系。至于两人之间的书信，也被她付之一炬，成了只属于他俩的故事。 

说来，我还见过赵清阁一面，那是90年代，我回沪探亲，她在美国的亲戚托我带点钱给她。她住在上海衡山路和吴兴路交界的一栋高楼里，那里一共有三栋高楼，是改革开放后，为高级知识分子和中上层干部所建。敲门之后，一位瘦小的老太太开了门，我告诉她来意，把装了钱的信封递给她，便告别了。 

正巧有老同事住在她家隔壁，送完钱，去老同事家聊了一会儿天。据他说，老太太深居简出，沉默寡言，难得与人交往。只有一次，老太太上门来，她非常节约，自己不订阅《新民晚报》，特意来问老同事是否介意把看完的晚报借给她看。老同事欣然应允，每天都把晚报交给她的保姆。听闻老太太曾是著名作家，又跟老舍有过如此轰轰烈烈的爱情，老同事大为吃惊。 

今天过年，本该写个喜庆轻松的故事，可是这篇博文开写之后，琐事太多，写写停停，到今天才写完，各位权当饭后茶余的爱情八卦消遣消遣吧。

在此祝各位蛇年健康平安，吉祥如意，美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