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之三:童年的政治


“狗日的邓小平!”我曾经这样骂道。

那时候,我五六岁吧。实际上那时我连邓小平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知道世事难料,他后来成了中国经济改革的总设计师。

但我那时骂他是出於真心的,我并不知道邓小平是如何的“坏”,因为大家都说他“坏”。

我们那村子,总共百十来户人家,全村一个姓,不要说五百年前是一家,恐怕仅仅一百年前,也还在一个锅里搅勺。村里的房屋都是连着盖的,屋檐接屋檐,里弄连里弄,村子正中南北朝向有个大天井,住西边的人家叫“西屋的”,住东边的就叫“东屋的”。据说是当年两兄弟分家,一东一西,他们各自生子,儿子娶妻再生子,生生繁衍,“西屋的”就是当初住西头的那个兄弟的后代,“东屋的”就是住东头的兄弟的子孙。西屋跟西屋的人家,东屋跟东屋的人家,难免彼此多少亲厚一些,但是大家都是一个祖先传下来的,两边倒也还和睦,虽然说暗地里比来比去,悄悄地校劲儿,那是解放前的事情。共产党一来,打破了旧的宗族势力,起码我就没见过东屋西屋分帮派明显对立的情形,我看到的,都是全村齐心把斗争矛头指向村里的那两家地主和几家富农。另外,还搭上几家缺少男丁的单门独户,因为人穷不一定同情弱小,欺压弱小并不分强弱。

我亲眼看见过村里的地主,一天到晚那种畏畏缩缩的模样,也见过地主儿子,二三十的壮汉找不到媳妇,在屋场上跟人吵架相骂,人家一句“地主崽”能够立即叫他脸如死灰,霜打的茄子一样焉下来。我家不是地主富农,应该是我要庆幸的事情,但是那时我爸在城里工作,奶奶和妈妈还在乡下,我只有五六岁,算是家里最大的男人,正好欺负。我在小村里受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政治迫害”,我被无端诬指偷了生产队的梨子,居然还有几个小孩,我平时的玩伴来指证,言之凿凿,我根本无从“抵赖”。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那几个孩子,显然是受到家长的怂恿指使的,可是为什么呢?而整我奶奶妈妈这两个弱女子,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事,生产队开了全村大会,我被藏在屋子里没有出门,据说我家被批了一晚上,翻了好些老账出来:比如说奶奶的娘家是富农,妈妈的娘家是反革命,诸如此类。至於奶奶的哥哥曾经是湘北地下党组织领头人,妈妈的父亲是起义军官这些,全然不提。奶奶妈妈从批斗会回来,聚头窃窃细语了一晚,没有任何责怪我的话,她们是心知肚明我的无辜的。记忆中,我曾经以为从此我也成了反革命了,没想到第二天起来,天并没有变,一切仍旧是老样子。生产队大会照旧依时开,不过批斗的对象换了而已,似乎这不过是个游戏,经常换换内容,人们才更有劲。遇见那些批斗我家的人,我照旧要叫“叔”或者“伯”,偶尔也会一闪念,我们原来是一家人的啊!当然,这样的时候到底还是少,多数时候,我兴致勃勃的参与了对地主富农们的批斗,我不懂大人们说什么,只是无由地对这种火热的场面感到幸福和兴奋。

我那时不懂“热爱”这个词的真实含义,热爱爸妈吗?热爱奶奶吗?还有弟弟妹妹,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肯定的吧?可是,那时候,我明明确确地知道并认定,我是热爱毛主席的,我还时刻准备着作毛主席的好孩子,保卫他老人家哪!到处都是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标语,生产队大队公社开会都要喊“毛主席万岁”,爸妈都是诚实勤恳的老百姓,老老实实将他们受到的教育传给儿女。我上学了,老师也勉励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听毛主席的话。我是班长,那时上课下课,班长喊“起立”之后,还要喊一声“毛主席语录”,上课的时候同学们就接着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下课则是“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小小男孩儿嗓门又尖又亮,我心里又觉得特光荣,那一声吆喝就加倍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据说小学另一头的校长办公室都能够听见我的声音。有一天,我突然看见自己桌子前面的地上有一只极大的蚱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飞来的。农村的孩子没有玩具,这种抓到的小东西就是我们的玩具。我想抓住它,但是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孩子也看见了,只是老师在前面,我们都不敢动。他比我近,比我更方便抓到。我急坏了,刚好老师宣布下课,我大喝一声“起立”,大家都起立,接着就听见我闷闷的声音:“毛主席语录”,原来我已经迫不及待的已经钻到桌子底下去抓蚱蜢去了,边抓边喊的,同学们大哗,那声呼号:“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就喊得乱七八糟的。幸运的是那天老师有事,只是瞪了我一眼就匆匆出去了。应该说我热爱毛主席是真诚的,只不过当儿童的自由天真的天性涌起时,世间的什么都要让位。

所以,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不记得阳光是否灿烂,是否万里无云,只记得满地干焦火烫。我和我的几个堂兄弟,小孩子不怕晒,在田野里一边玩,一边采野菜。那是一块大麦地,实际上我也不知道种的到底是大麦还是小麦,反正都有点象,只知道生产队里今年新种上作试验的,以前从来没有种过,是公社里派下的任务。长大后回想,明白这是瞎胡闹,我的家乡是江南,水田居多,应该种水稻的。那大麦长得稀稀疏疏的,跟我们人差不多高矮,我们就在大麦杆中穿来穿去,捉迷藏,逮蚱蜢,累了就坐在阴凉里讲故事,甚至谈政治。堂哥比我们都大,已经上小学三年纪了,他把从学校里学到的道理转述给我们听,说到邓小平掀起右倾翻案风,阴谋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什么叫做“右倾翻案风”我是半点不懂,但是知道毛主席是绝对不能反的,不仅如此,我是那么的热爱毛主席,以至于我根本无法想象有谁会跟我不一样,更别提反他了。这邓小平如此之“大逆不道”,所以那一声狠狠的“狗日的邓小平”从我嘴里吐出来,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后来毛主席逝世了,他的去世,实话说让我感到非常迷茫,因为我曾无比坚定地相信他是不会死的,我真诚地问父亲我们没有毛主席怎么办?我也得承认,我心里不懂什么叫难过,记忆中,似乎还没有老爸打我一顿屁股那么伤心。我心里甚至有种兴奋的感觉,感觉天下要大乱了,肯定很热闹吧?我兴奋,也暗暗地期待。再后来,华主席领导我们“继续新的长征”,他的大幅画像被敲锣打鼓地迎到我们公社,我夹杂在欢迎的人群中,幸福莫名,可是当鞭炮炸响,我和其他的小孩们立即飞奔去抢没有爆的爆竹了。尘世间的喧嚣又一次让位于儿童自由天真的天性。

不久,当生产队的干部搭起梯子,把墙上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石灰标语铲去的时候,我没有害怕,因为我周围的人都骂了邓小平,我还是个小的哪!不过,我到底没敢问大人为什么邓小平反毛主席,也可以平安无事。再到后来,华主席不再是主席,我震惊,我以为华主席会永远领导咱们的呢。再后来,后来… … 我长大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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