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参与了一次乒乓球比赛的组织活动。过程中有不少愉快经验,重温了少年时代的许多回忆,我还爱上了一个人……。
这次乒乓球赛买了两张日本产的蝴蝶牌球台。看着金黄色的球在绿色的球台上跳来跳去,当年的回忆都浮了上来:从小开始打球,打过小木板搭起来的球台;大小高低不同方桌拼起来的球台;水泥球台;甚至拿吃饭的圆桌面当过球台。我用小木板、石头砚台、笔记本、玻璃块、塑胶垫板等当过临时球拍,不得已的时候打过已经开裂的破球。我最早买的球拍是木头五夹板的,一买就是一付两块,才五毛钱。用过的球拍有红木制造的老式壁球拍,上面均匀地钻着许多孔。弹性过分的好,且沉重无比。球打上去完全是失控的。还有很厚的纯海绵面球拍,打球根本没有声音。
小学二年级时,我三叔从远地回家探亲,决定给我买一块球拍。我毫不犹豫选了最贵的一种。鲜艳的蓝绿色,梅花瓣齿型,化了三块两毛四分。我用它打了好几年,始终不愿意承认这块球拍不行。事实上,随便拿起哪一块别人的球拍一打就知道比我自己的那块顺手,我的那块就是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儿。
打球讲球技。我比许多人都打得好,也还有许多人打得比我好。换句话说,我的水平也就是那么中不溜秋的。到後来,我花在念书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球就打得越来越少了。
世界上乒乓球技术突飞猛进。我约略地知道有人擅长正反手弧圈球;知道正胶、反胶、长胶球拍可以搞出许多名堂;知道发球可以成为一种绝技。我知道得多一点的是,中国有许多球技一流的无名选手,国家养着他们只有一个目的,让他们模仿某一个外国的好手的打法,陪着有名的选手昏天黑地的练球。为的是在世界大赛上夺冠军。
直到现在,中国人的口头上还有句常说的话:胜负是暂时的,友谊是长久的。为什麽这麽说?没想过。不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吗?
听老师说过,我们有绝对取胜的把握,能控制比赛的名次,把适当的名次或席次安排给特定的对象,我们就能赢得这个对象的友谊。
现在中年以上的中国人,生命中有一大段时光处于物资匮乏,思想欠缺自由思考机会的环境。那时,让我们不必花什麽钱,不必消耗很多体力和营养,无分阶级成份,无分年龄性别,就可以兴致盎然投身其中的运动,就是乒乓球。让我们许多年来真心欢欣鼓舞,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中国人还是很有点地位的,也是乒乓球。
中国人在许多方面眼界很有限。乒乓球却是个例外。我们之中的许多人在那时可以随口说出许多世界乒乓球坛上名将的特点,包括他们的年龄、家庭背景。我们津津乐道某一场比赛,如何通过事先的周详安排演练,临场调兵遣将,终于取胜。年纪大一点的人一定还记得,那位球技了得,智慧更了得的徐寅生写过一本书,将打球取胜之道提升到哲学层次。几十年过去,还有一句话的大意留在我的脑中:两人对阵时,别以为只有你在怕对手。也许对手更怕你呢。
我记得徐寅生在六十年代一次北京举行的世界赛上的十二大板故事。虽然几十年过去,可是这连续猛扣的十二大板在亿万人的心中,一直把那个倒楣的日本选手星野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如此击败日本鬼子,真是太痛快了。
我们好象也听说过,在某次世界大赛中,某国某选手的第二名,或者是第三名,是中国选手让给他(她)的。有些多年前的事情到现在才爆出内情。中国国家队里某人在关键时刻不顾上级的安排,擅自动手击败对手,甚至击败队友,自己取得冠军。从此以後……。故事太多了。
我们自己办的乒乓球赛称得上高手云集,中国人以外,有白人、南美人、黑人、俄罗斯人等等。乒坛如武林。所谓善者不来。来的还真的都是好手。那句冠冕堂皇的“胜负是暂时的,友谊是长久的”话,在我的口中,在好几个其他人的口中,出现过好几次。每次在需要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会微微脸红,深切地感受到它的极度虚伪,同时也深切地明白它的非常必要。
人在乎极了输赢!只是在经历、年龄、教育背景、个人能力、性格脾气这些因素的影响下,显现程度不同而已。有人动不动七情上面,为了输赢大动肝火;也有的人道行高一些,不到输赢攸关的紧要时刻一直不动声色。道行高的人一般来说,在平时生活中总是赢得多一些。不过,平时输得少,就可能更加输不起。
有人觉得这次比赛的安排对他的球队夺标不利,就挖空心思提出自己的要求来。要求不能满足,马上就威胁要向国际乒联控告。据说可以因此而吊销某人的什麽资格。我哑然失笑:这次比赛事实上无非大家在周末来玩玩,一切从权。国际乒联这样的比赛也管?
就是这麽一个业余比赛,由于各队挖角求贤,到开赛时,美国东部的主要乒坛好手竟然大致到齐了。火药味愈来愈浓。比赛有气氛,有真正的好手出场,这是我最乐见的事情。不过,球台上是搏输赢,球场四周的活动也在争胜负。乐见是一回事,见了幕後的争斗又是一回事。折冲樽俎得累了,我眼前会出现错觉。在两场比赛之间,当那些乒坛名将高手裹着脏衣服,卷缩在墙角垃圾桶旁边打盹时,我觉得他们好象是打擂台前稍事小憩的江湖好汉。江湖好汉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一口气、一炷香,真可以争得这麽有滋有味的。
最让我心有戚戚的是球拍。前面说过,我小时候用木板、砚台之类打过球。看见有的朋友专门去国内买来专业球队的球拍木板,自己贴上日本的正胶、反胶,频繁变动,才知道自己的落伍。
这球拍的名堂可比我想象的大多了。球拍的底板除了木质以外,还有木质夹碳化钢或碳化纤维的,使反弹力大为增加;胶面除了正胶反胶外,还有长胶。所谓长胶就是击球面上的胶粒比一般的正胶胶粒长一点。这麽一来,击球的时候就产生了特别的效果:胶粒一长,对于来球就产生了横向的缓冲,可以化解来球的旋转。胶面有不同材料,长胶齿粒有不同高低。打起球来花样就多了。就是正胶的胶面也有名堂。有心的人会在正胶上贴一块保护膜,到上场前才揭膜。目的是保持胶面的“正常”黏力,据说可以增强击球的旋转力或准确性。稍不讲究的人会在赛前用水洗一下胶面。而讲究的人则拿出一块彩色果冻似的半透明固体,小心地在球拍上涂一层,让不明就里的对手心里直发毛,简直有点象恐怖份子的秘密武器了。
武器太重要了。只有对武器无知的人才会信口批判唯武器论。东尼五十来岁,深度的近视眼镜,微胖的身躯,一条腿有点瘸,打球时很难快速移动。一上手你就会发现,他的动作不漂亮,基本功不行。练球时,对手的扣杀他一招也接不住。要到比赛开始你才会知道,多少动作漂漂亮亮,身手敏捷的年青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秘密就在球拍上。那是一块一面正胶另一面长胶的横拍。东尼横握正胶发球,直拍反胶接球。什麽样的来球都不怕,对手的快速扣杀根本不回击,只是把可以回击的球尽可能刁钻地打回去。这种战略和战术简单但是合理。输给他的那些选手开始时总是吃惊,接着就会频频回头向队友露出笑容来。这笑容对东尼有点侮辱性,明显的意思是“怎麽搞的,连这麽一个家伙也打不过?”但是,笑固然可以解嘲,但不能帮助赢球。
通过这次比赛,我对于旁人争取胜利的意图发展出几近病态的敏感。只要事关比赛,善意的建议或气势汹汹的抗议,必然和影响输赢的因素有关。
不要以为没有赢球能力,或看来无关胜负局面的人就不重视输赢了。看看自己就知道了。人家打球,我就会想到:这个人我也打得过吧;或是:他的花招都在球拍上;或是:我再去好好练一练,就……。自己明明不在局内,却时时把自己代入其中,暗中使劲,暗中情绪波动。
打球之外,大如工作、生意,小如交谈,介绍,都有胜负契机存在。胜负到底是什麽?
有时候它一钱不值,有时值一张纽约香港来回机票;或一笔奖金,一个奖杯。更多的时候是看不见的“一口气”。要细想才能发现,人的生命之中,生死自有天命,爱情有其对象和时间的局限,只有争胜负之心从小到老,时时都在闪烁。
争胜负,比输赢,比爱和死更加永恒。把那句著名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死生相许”,改为“问世间,胜负何物,直教死生相许”更有普遍意义。
众多高手争霸结束後,我不再打球了。一方面是我不屑、也没有足够的本事在打球上争胜负。另一方面是我移情别恋了。
这次球赛中,我爱上了一个人。其貌不扬,不男不女,身高才一尺,分量倒不轻……。这是个机器人。
我梦寐以求地思想它。我想,我可以把它载在车上一起上班,带它一起下班。有空就和它打球。它可以打不同速度、不同强度、不同角度的球,可以打各种方向的旋转球。它会左右上下变化球路,变化落点。它不会疲倦,不会争论,没有求胜心切的机诈,也不用千变万化的昂贵球拍,它只会老老实实把球一个个从嘴里吐出来。
不好意思。我发现,这种爱情的动机还是胜负之心。我的目的是练好球技,复出江湖,和众家好汉再争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