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4)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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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聚会不久之后,连长安接到了那位师友的电话,说有个小伙儿跟他那儿打听她的电话号码,私下觉得小伙人还不错,就给了他。连长安心下颇不以为然,这世上凡是已婚且上点儿年纪的人果然都有做皮条客的潜质。

连长安接到程慈航的电话却已经是过完圣诞翻过年去了。

程慈航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受宠若惊吧?”

连长安听了有几分不屑,觉得这人恁地油嘴滑舌,不着声色地应了句:“可不是吗?”

他似乎有点儿词穷,喉咙深处嘟囔了几个字,连长安听不真切,他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台阶,问:“上回聚会时那个酱牛肉你怎么做的?”

连长安一想到电话那头的他保不齐脸上正讪讪地呢,自己也不好太赶尽杀绝,于是把菜谱认真说了一遍。他也礼貌地道谢,然后两人挂了电话。

次日再接到他的电话,把自个儿做的酱牛肉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捎带脚把连长安这个授业恩师也吹捧了一番。连长安当时还在实验室,已经过了晚饭时分,因为午餐就吃了一个苹果喝了杯咖啡,现下早已是饥肠辘辘,可试验还没有结束不方便离开。此时再听这人一口一声的酱牛肉,不由心头火起,语气也不自觉地严厉起来:“你还有完没完啦?我这儿正饿着呢。”

他接了句:“要不来我这儿吃?如果你还能开车的话。”

连长安“切”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晚上她回家的时候,突然很想吃酱牛肉,打开冰箱才发现哪里有牛肉的影子,只得闷闷不乐胡乱煮了点意大利面将就,作为补偿,她吃了整一盒冰淇淋才善罢甘休。夜里梦见自己在健身房挥汗如雨。

程慈航电话越来越多,连长安也习惯了晚间跟他在电话里瞎扯。两人有本事上至三国,下达各自母校的轶事;高雅若柏拉图的理想国,流俗如七大姑八大姨的风流旧债,说个不亦乐乎,收线时则势必要感叹自己又为美利坚合众国的GDP尽了绵薄之力。午餐时分,程慈航会从公司打来电话,提醒连长安吃午饭。有一次,连长安半开玩笑地问:“程科长,你这保姆做的累不累呀?”他却严肃地回道:“长安,你不知道吗?你饿的时候脾气很坏。”

这样似曾相识的话,连长安听了心里一咯噔,草草收了电话。

后来两日程慈航再打来电话,连长安并未接,他也若无其事地一条一条留言。直到连长安对手机上频繁出现的信封图案烦不胜烦的时候,她终于打通了程慈航的电话:“没事儿别老留言成不成?”

“长安,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呢?”

连长安绷了几日莫名其妙的情绪,被这一招化骨绵掌轻轻松松就卸了劲道,声音自然而然就软了下来:“我这几天在地下室做试验呢。你知道那儿屏蔽很强,手机是没有信号的。”

“你没事儿就好。”

两人又恢复了冗长的电话聊天,但从来不涉及各自过往的情感简史,而心下又明了都这么大人了,谁没点儿酸文假醋的故事,即使是滋味平淡的一碗白粥,此刻只怕也早就粉饰成香滑甜腻的八宝粥了,说错一个字恐怕就是一场亵渎,于是他们规规矩矩地绕过了这片雷区。

连长安跟他吹嘘自己得过总统奖的老板,当然也抱怨组里那位事事爱出风头的美国同学;程慈航则骂公司里的美国技师拿乔,不配合他们工程师的工作。总之他们之间的对话完全基于公正公平互利互惠的原则,绝不会谁比谁多了解对方的一点隐私,即使是揭自己的糗事,也是以物易物,一对一的交换,断不会占了对方便宜或是自个儿吃了亏。

连长安讲起自己幼时父亲在公寓楼后搭了一个棚屋,养了两只鹅,还有几只兔子。鹅其实是放养吃百家饭的,大概是营养充足运动充分,长得倒比连长安粗壮结实且不比她矮几分。一日,连长安和连生穿上母亲刚给她们做的灯心绒的外套,连长安是红的,连生是蓝的,再套上当时极其稀罕的棕色翻毛皮鞋,姐妹俩高高兴兴地跑到大院里显摆。小朋友们围着两人,无比羡慕地对外套和皮鞋啧啧称赞。远处听到鹅叫,有个小朋友说:“长安,那不是你们家的鹅吗?”连长安对那两只鹅素无好感,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两只鹅倒象是认出了两个小主人,嘎嘎叫着就一摇一摆地踱过来。刚一上来,其中一只鹅就冲连长安腿上狠狠叼了一口,她又痛又气,抬脚就踹过去,踢在它翅膀上,两只鹅立刻结成同盟,共同攻击。围观的小孩还有连生全看傻了,居然没人上来帮忙,连长安打不过只好跑,两只鹅就在后面追。事后据某围观者回忆,当时看到一点红两点白绕着大院跑,说实话还挺好看的。他们哪里知道当时的连长安早就满脸泪水了,羞愧自己居然被两个畜牲欺负,而素来疼爱的妹妹竟然站在一边笑。

程慈航听完后在电话里也笑了半天,“长安,长安,你前世和它有仇吧。坏就坏在你那外套上了。”连长安又怎会不知。不过她没告诉程慈航的是,这只是她和动物之间宿世恩仇的开始,她后来被马踩过,被狗咬过,最小儿科的也是被猫抓过。那两只鹅,其实并没有什么好下场。那年冬天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连长安家楼后的一棵芒果树被压趴下了,其中一根树杈正好砸在他们家的小棚屋上,两只鹅罹难。妈妈做了很好吃的香酥鹅,连长安有一种生啖其肉渴饮其血的快感,顺便也原谅了连生。

程慈航说:“谁小时候没几件糗事呢?”他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父母没时间给他和姐姐准备午饭,就一人给了五毛钱,让他们自己在外面解决。他没舍得花那五毛钱,就饿了一顿。下午放学时,刚一出校门就被三四个高年级的男生围住,一番拳打脚踢,把他身上的五毛钱搜走,然后耀武扬威地离开。他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紧跟在几个男生身后。人家过街,他也过街;人家停,他也停。几个大男孩发现了,就更是逗着他玩,绕来绕去,把他带进了一个公园,等到天黑下来,他们也没了影子。他又饿又怕,又心疼那五毛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个人呜呜地哭,后来是一位好心的公园管理人员把他送回了家。

连长安问:“你干吗跟着他们呀?”

程慈航说:“我以为跟着他们就能把钱要回来。长安你知道吗?那几个人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上初中的时候,我找了几个朋友狠狠揍了他们一顿。”

连长安听完却笑不出来,她一想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孤单单地坐在傍晚的公园里流着泪,心里绞着一样地疼,她知道有一些东西已经变了,只是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懒洋洋地开口:“程科长,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程慈航一时气结。那个周六的上午,程慈航站在了连长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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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arborough 发表评论于
酱牛肉起的头,理由笨拙地可爱倒是。

AvrilShower 发表评论于
哈哈,人过留名,雁过留声:)MM好!
wwmama05 发表评论于
那我做第二个看客吧. 写得很精彩!
看帖不说话 发表评论于
我做第一个访客吧。写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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