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体验文字的强烈震撼力量，是从张承志的《北方的河》开始。多少年过去了，已经全然不记得故事情节，但当年感受到的震撼力今天依然在胸中澎湃激荡。诧异于这部小说有限的篇幅、简练的文字何以有如此摄人心魄的威力，而偏偏这力不是来自苍茫巍峨的高山，却来自辽阔黄土包围的内陆河！这两天重读这部小说，试图翻检这种持久感染力的来由，发现其中的文字和文字的深厚承载依然深深打动着我。青春的躁动，良知自省和人性内视的勇气，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冲突，面对苦难时海明威风格的不屈不挠，尤其是贯穿全篇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主题，大大超越了具体故事情节的吸引力。
奔腾呼啸、坚韧顽强、忍辱负重、不屈不挠的北方的河，蕴藏着无数的寓意和哲理。小说里到处点缀着深邃的比喻，阐释着生命的寓意。用大河比父亲母亲，用大河比喻血脉和生命。张承志的比喻是纪实的，更是超现实的、浪漫的、诗化的。“他沿着黄河踱着，大步踏着咯响的卵石。河水隆隆响着，又浓又稠，闪烁而颠动，像是流动着沉重的金属。他凝视着向南流逝的黄 河水，西斜的阳光下，河里像是满溢着一川铜水。”“我在黄河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我在湟水找到了自己的血脉，现在我看你来啦。”他的比喻是通透的，贯穿的；他的比喻，本体和喻体是可以互换的，它们原本就是一体。“你永远这样，妈，你永远都是默默地忍受一切。”“似乎不是他陪着母亲出来散步，而是母亲正全力以赴地送自己的儿子踏上征途。”
他的大河和高原是人性化的，有血性，有灵魂。“一块块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黄流在稳稳前移，老实巴交但又自信而强悍。而陕北高原扑下来了，倾斜下来，潜入它的怀抱。”“那条河只认识意志、热情和诺言。那儿的水土只认识有劲的胳膊，大碗的白酒和爽朗的大笑。”“永定河没有屈服，他想，这并不是一道屈辱的驯服的浅流。听那石头落水的声音，那声音里饱含着深沉的艰忍和力量。永定河没有屈服，它不像你，原来，你完全配不上这些北方的河。你就像你那些诗句一样干瘪和轻狂，你只会在顺利的时候充满自信，得意洋洋。”
他的比喻不是捕风捉影的轻描淡写，它们必须深刻厚重，不动声色。“他明白这宣泄而下的倾诉应当有个深刻的结束；这结束应当表现出巨大的控制力和象征能力，它将使全部诗行突然受到一束奇异的强光照射，魔幻般地显现它们深蕴的一层更厚重含蓄的内容。这个结尾应当像那些北方大河一样，粗悍清新，动人心魄，但又不留痕迹，不动声色。”
受伤的胳臂隐喻他无法躲避的苦难，“他鄙视这条胳臂，他坚信自己会很快使它投降。”他失去的女友则是他的青春中必要的放弃，代表了他追求理想的牺牲和代价。他借冈林信康的歌向女孩道歉：“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连你在那儿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生活对他来说，就是搏斗，就是奋争，就是和时间赛跑，恰如海明威笔下的搏鲨人。他挚爱的秦老师精辟地点出，“你是在奔跑着生活。” 小说也真也幻，收放自如，考研只是主人公倔强地向理想冲刺的一种象征。“所谓摄影不过是我在艰难之中捕捉的一个幻影。”
小说里的意象，充满了诗和画的自由跳跃，是人与自然的高度融合。“铜红色的黄河浪头现在是线条鲜明的，沉重地卷起来，又卷起来。他觉得眼睛被这一派红色的火焰灼痛了。他想起了梵•高的《星夜》，以前他一直对那种画不屑一顾：而现在他懂了。在梵•高的眼睛里，星空像旋转翻腾的江河；而在他年轻的眼睛里，黄河像北方大地燃烧的烈火。对岸山西境内的崇山峻岭也被映红了，他听见这神奇的火河正在向他呼唤。我的父亲，他迷醉地望着黄河站立着，你正在向我流露真情。”“她看见了一幅动人的画面：一条落满红霞的喧嚣大河正汹涌着棱角鲜明的大浪。在构图的中央，一个半裸着的宽肩膀男人正张开双臂朝着莽莽的巨川奔去。”
浪漫的英雄主义的精神火花在这篇小说中随处闪现。“他看见又一块狰狞的巨石朝他驶来了。他低哑地从喉头里吼了一声。他蔑视这块礁石，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他死死抓紧了右手攀住的那个石棱，感到急流正在他的两个肩头和两只脚掌那儿哗哗地激起浊白的浪花。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温暖多沙的水流抚着他的肉体滑过，朝着他的身体指着的方向继续向前。浑黄的浪头激烈地推撞着他，在他四周响成轰轰的一片。黄河父亲，他想道，我感激你。”“他举起自己的诗稿，在粗厉的风啸声中朗读起来。他读着，激动地挥着手臂。狂风卷起雪雾，把他的诗句远远抛向河心。他读着，觉得自己幼稚的诗句正在胸膛里升华，在朗诵中完美，像一支支烈焰熊熊的火箭镞，猛烈地朝着那冻河射去。”
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是浪漫的，也是泾渭分明、排他的甚至霸道的。“你的那首诗如果登在报纸上，一定会引起轰动。只是我不同意你那么多地写到额尔齐斯河，那条河是被哈萨克的真挚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养大的，它一直浩浩荡荡地流向北冰洋。你不应该写它，额尔齐斯河是坚强、忠诚和敬重诺言的。额尔齐斯河是我的。”“你在这北方神秘的冬季早已蓄足了力量，你该醒来啦。裂开你身上白色的坚甲，炸开你首尾的万里长冰，使出你全部的魔力，把我送到下游，把我带到你的入海口吧！我东出山海关，穿越了整个松嫩平原和三江低地，我翻越了兴安岭，跋涉了万里雪原，我怀着对你的爱情，我点燃了自己的生命，我高举着自己的诗篇来找你，请你为我开冻吧！”
大河融入了他的生命，和他生命的一点一滴都密不可分。火车是河，长夜是河，都市是河，他的整个生命就是一条大河。“他握紧了笔，觉得胸膛里的长河大浪汹涌而至。”“理想、失败、追求、幻灭、热情、劳累、感动、鄙夷、快乐、痛苦，都伴和着那些北方大河的滔滔水响，清脆的浮冰的击撞，肉体的创痛和感情的磨砺，一齐奔流起来，化成一支持久的旋律，一首年轻热情的歌。他写着，觉得心里充满了神奇的感受。我感激你，他想，我永远感激你，北方的河，你滋润了我的生命。”“肉体可以衰老，心灵可以残缺，而青春——连青春的错误都是充满魅力的。我就是我，我的北方的河应当是幻想的河，热情的河，青春的河。”
北方的河，黄河、湟水、白龙江和洮河、额尔齐斯河与伊犁河、甚至内蒙古的锡林河以及青海的通天河，在张承志的笔下，就是诗，就是歌，就是画。浪头和漩涡，就是他的字词，他的诗行，他的油彩，像瀑布像火焰一样直接喷到稿纸格子里。“他想用简练有力的词句几笔就把那些浪头和漩流钉入稿纸的方格，然后再去尽情尽意地描写那些古朴的台地、倾斜的高原和高海拔的山前草原。我压根儿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闪着光的词儿和句子。我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像河里的浪头一样，沉甸甸又动荡着的、色彩浓重又迷朦透明的词儿和句子。”
小说充满了冷峻的思考和哲学的辩证。躁动的青春和飞逝的年华是不屈意志的朋友，可同时也是这独立意志的敌人。“渐渐他觉得两臂上的三角肌发酸。十几年流逝得像这黄河水。你还没有长成人，你的肉体就已经开始要背叛你。可是我的青春别想背叛！”
张承志的大河，是渲染，是铺垫，更常常成为要表达的主题和精神本身。“我在黄河边上见过整颗的大树在浊浪里翻滚。在那儿男子汉可以找到粗糙的抚慰；在那儿，那一眼迷茫的巨川会引诱人的勇敢，会引诱人把心底最深的话向姑娘们诉说。”“你应当变得深沉些，像这忍受着旱季干渴的河一样。你应当沉静，含蓄，宽容。你应当像这群晒得黑黑的河边孩子一样具有活泼的生命，在大自然中如鱼在水。你应当根须攀着高山老林，吮吸着山泉雨水；在号角吹响的时候，像这永定河一样，带着惊雷般的愤怒浪涛一泻而下，让冲决一块的洪流淹没这铁青的砾石戈壁，让整个峡谷和平原都回响起你的喊声。”
作者张承志具有强烈的宗教倾向和思辨色彩，因而他的比喻和阐述具有坚韧的穿透力。象大河一样，历经险阻，不屈向前。小说里多处提到诗，却没有一首完整的诗。“眺望着上下无际的满江流冰。他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被彻底地慑服了，震惊了，吞没了。北方的河，他说道，你用你粗放的水土把我哺养成人，你在不觉之间把勇敢和深沉、粗野和温柔、传统和文明同时注入了我的血液。你用你刚强的浪头剥着我昔日的躯壳，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定将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你让额尔齐斯河为我开道，你让黄河托浮着我，你让黑龙江把我送向那辽阔的入海口，送向我人生的新旅程。我感激你，北方的河。他听到一些新鲜的诗句正踏着浪涛的节奏远远传来。他已经朦胧地读到了一首真正的诗篇。他明白，在黑龙江和北方的条条大江长河上，那首诗就要诞生了。”在我看来，这部小说根本不需要实体的诗来点缀，因为作品本身就是“一个在爱情和友谊、背叛与忠贞、锤炼与思索中站起来的战士”用他的青春和热血谱写出的一曲激情奔放的壮美诗篇。
北方的河，是青春的河，是青春的歌。
关牧村 《一支难忘的歌》：
男女声表演唱 《》一支难忘的歌《》:
http://club.wuhan.net.cn/ltmusic/08/802.MP3
青春的岁月象条河 岁月的河啊
汇成歌
汇成歌
汇成歌
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
一支拨动着人们心弦的歌
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
一支歌一支沉着的歌
一支蹉跎岁月里追求的歌
幸福和欢乐是那么多啊
一支歌一支沉着的歌
憧憬和向往是那么多
青春的岁月象条河
岁月的河啊汇成歌
汇成歌汇成歌
一支歌一支难以忘怀的歌
一支歌一支难以忘怀的歌
附：《北方的河》引言
“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深刻的认识来为我们总结的：那时，我们这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才会显露其意义。但那时我们也将为自己曾有的幼稚、错误和局限而后悔，更会感慨自己无法重新生活。这是一种深刻的悲观的基础。但是，对于一个幅员辽阔又历史悠久的国度来说，前途最终是光明的。因为这个母体里会有一种血统，一种水土，一种创造的力量使活泼健壮的新生婴儿降生于世，病态软弱的呻吟将在他们的欢声叫喊中被淹没。从这种观点看来，一切又应当是乐观的。”
----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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