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理想如同夕阳中天边的晚霞 - 崇高而美丽,可一回到天黑的现实就碰了壁,被撞得头破血流,面目全非。而石库门房子也难逃同样的命运。
石库门房子原来的设计理念是一门一户,解放后,市中心实在架不住房少人多,于是一门住二三户,发展到九十年代一门住上八九户都有。我家所在的门牌九十八号的房子总共住了六户人家,还不包括底楼被公家霸占的客堂间和天井的面积,否则至少住上八户人家。当然上海人那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宁愿在斗室中挤死,也不愿去浦东等较远的地区做“乡下人”,上海人这种坚韧不拔,宁死不屈的精神和头可断,血可流,住在闹市不搬走的气势,以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高贵品质,是永远值得全国各族人民好好学习的。
住亭子间的冯阿姨一家三口- 老夫少妻外加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儿,就是这种“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有气节的上海人。早先亭子间住一七十多岁的老太,姓邱,所以大家都她邱老太,早年丧夫,无后,武汉口音,手上有事没事总有一支点燃的烟或雪茄,家中的摆设,印象最深的是很大一幅她丈夫的遗像挂在墙壁中央,由于亭子间朝北,终日不见阳光,偶尔能瞥见遗像无非是在电灯泡微弱的光线烘托下,总会有点变形,怪瘆人的,还是不看为妙。“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可见邱老太在旧时的上海滩是有两下子的。到了八十年代,邱老太年岁已高,但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烁,行动自如。从九十八号后门进来的大人小孩,谁都逃不过她明察秋毫的眼睛,邱老太经典镜头如下:一旦听见后门口有动静,原本躺着的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完全无视自己年老体弱,一个剑步窜到窗户前,顺手拉下半截窗帘掩住自己的脸,一看就像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地下工作者,此刻正聚精会神注视着楼下任何细微的情节变化,嘴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一副包打听所独具的心满意足的微笑。唉,这么一个热爱生活,爱管闲事,把天下事当作自己己任的她,说走就走,死于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她死后两个多月,才得知死讯的。从今往后,将有那么多人从后门口进来,她都不能一一知道和了解,是一桩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想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心里也一阵阵难过起来......
冯阿姨一家三口原本也是住在市中心的黄河路上,遇到市政建设,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工房,但地点远在浦东,于是死活不肯去,最后把房子换掉,快乐地做起亭子间堂堂正正的上海人。但后来我发现,很多上海人情愿挤在市中心“扎闹猛”还有很多难以启齿的隐情。人言老夫少妻,尤其岁数相差二十以上的,要想能维持,都是以一顶顶绿帽子作为其强大后盾的,虽有言过其实之嫌,但用在冯阿姨夫妇身上,情况基本上属实:每周三早上十点钟左右的光景,会有一五十岁上下男人,趁人都上班去了,来到亭子间,之后大门紧闭,应该不会大清早在里面练习瑜伽功吧?因为我厂休日正好是礼拜三,又喜欢睡懒觉,有一次居然把他堵在楼梯口 - 当时我右手拿着毛巾,左手拿一刷牙杯,睡眼朦胧地走下楼梯,准备去底楼洗脸刷牙,与此同时,也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正赶巧在拐弯处的通道上狭路相逢,可能没有心理准备 - 在这么个时间段上会在楼梯口撞见人,老先生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的尴尬,但毕竟见过大世面,阅人无数,给人一种“ 面不改色心不跳,老吃老做老油条 ”的感觉,镇定自若之余,还不忘挖苦我一下:侬好侬好,咖(这么)早爬起来刷牙齿?当时我也想还一句:老伯伯,侬还咖早爬起来练瑜伽功?可话到了嘴边终于没说出口。此时亭子间老主人邱老太还在世的话,不知做何感想?!
冯阿姨应该算是一个贤妻良母,除了平时吝啬一点,每星期给她丈夫戴顶绿帽子,未能将她宝贝女儿培养成人之外。说起她的女儿,可是远近闻名 - 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已经为了钞票,挺“身”而出,之后又奋不顾“身”地转战于中国的大江南北,据她亲口跟我讲,其当时的革命根据地是在南方的广州深圳一带,那里聚集了大批的革命女青年- “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她还分析道:如今的革命形势和当时辛亥革命后,北伐战争前极其相似,处于革命的低潮期,但可以预言革命的高潮期即将来临!于是她身先士卒,不时从南方带来三四个小姐妹来上海开展地下工作,有时就暂住在亭子间,看到她们为了开辟另一根据地,起步时的艰难,不禁令我肃然起敬。果不其然,若干年后,革命终于成功了,中华大地上到处莺歌燕舞,繁荣娼盛,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看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