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上海 (六)

身在海外,人到中年,难免对自己以往的生活的点点滴滴有所感悟和体会,愿意写出来与各位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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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石库门房子的正房两侧还有厢房,朝东的叫东厢房,向西的叫西厢房,如同古代大人物身边的随从- 马前张保,马后王横,给人年代久远,古色古香的遐思;也难免撩起人们残旧的回忆,欲发旷古之幽情,联想起李商隐的诗句:“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但在生活中有没有灵犀能一点通,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我家的石库门房子没有东西厢房,不过二楼和三楼朝南的正房后面各有一间约六平方米的偏房,居然也住有人家。不要以为石库门房子尽是些见不得人的乌烟瘴气,狗屁倒灶的鸟事,随便举几个例子,就能让你们大开眼界,知道它举足轻重的份量: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就在石库门房子里召开,如今中共“一大”会址像庙一样被供奉着,每年来朝圣的人络绎不绝,总有人指着先驱们开会时坐过的椅子兴奋异常- 这个是毛泽东坐过的,那个是张国焘的,旁边那个是周佛海的,都是出来打天下的兄弟,一个成了主席,一个做了叛徒,一个变成了汉奸,历史的教训深刻啊!
 
 
            “ 鲁郭茅巴老 ”是我们公认的文学巨匠,都和石库门房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鲁迅大量号称投向敌人匕首的杂文是在景云里的石库门房子完成的;郭沫若在石库门房子里翻译了“浮士德”;茅盾也在里面写出了“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虽然我一部曲都没看过;巴金也紧随其后,在步高里的石库门构思起他的中篇“海的梦”;只有北京的老舍可能困在了小胡同里,人力车夫骆驼祥子怎么拉也脱不了身,一怒之下索性不来上海了,躲在“茶馆”里改写京派小说了,可是他的脾气还是没改,文革期间,又是一怒之下索性跳河自尽了;不过不打紧,随便找一位就可以替代老舍,聂耳怎么样?一推石库门房子的老虎天窗,发出了抗日救亡的最强音- “义勇军进行曲”最终成为了我们的国歌。
 
           住在石库门的仁人志士,自古有之,风流雅客,于今不绝;我们家后面的偏房就住着这样高档次的人家,总算没有猥亵了先辈们的光辉形象。老父是某单位的总工程师,虎父无犬子,大儿子是交通大学的讲师,小儿子是同济大学的研究生,也不知这位高工通过什么关系,在八十年代中期增配到这间小屋,于是他大儿子就搬出来在此独处,在此之前,这间小屋没人住,我们家就把马桶放在里面,当它是临时卫生间,有人住进来后,马桶只得放在楼梯拐弯处的通道上了。
 
 
          你看人家知识分子的长相就是与众不同- 兄弟俩脸上都挂着副深度近视的眼镜,眼镜片极厚,一眼望不到瓶底,給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疑问,不过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都这样,反正哥儿俩看上去细皮嫩肉,斯斯文文,一副书卷气十足的样子,一阵风吹过来,能不能把他们刮倒,我就不大清楚了。讲起话来慢条斯理,文质彬彬,但话总喜欢讲半句,躲躲闪闪,欲言又止,一副狡兔三窟,精明过头的模样,好象肚子里总揣着秋后算帐的阴谋诡计,即便是说出来的半截话也是旁敲侧击式的,需寻思,方能明白,这个费劲啊,似乎嫌生活还不够累,走在路上,非得背上驮着一辆破旧不堪,掉了链子的自行车才觉得舒服。我一般不大喜欢和知识分子打交道,尤其是南方人,太工于心计,过于深谋远虑,和这些人话谈多了,你会觉得四周都充满陷阱,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十面埋伏,以至于使我们有时竟误会我们每天的生活不是真实的生活,有一个更险恶,更高尚,更真实的生活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等待着我们。还是我厂里的工人老大哥比较和蔼可亲,对面亭子间小姐更加温柔可爱,讲起话来如胡同里赶猪- 直来直去。
 
 
          哥哥搬进来住不久,虽然已有女朋友,还有一女子隔三差五会来看他,据说是他的助教,需要协助他的工作,不过从装束可以知道她还沉浸在学生时代,一副出淤泥而不染,女知识分子清高的打扮;有时可能学术问题的研究过于认真,忘了时间,错过了末班车,于是顺理成章留下来过夜,我永远相信纯洁的友谊,即使很多人再婚,都是从纯洁的友谊开始,最终走到了一起。就这样,虽然生活中布满了暗礁,充满了风险,只要小心驾驶,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海阔天空,时间也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八十年代的中后期,哥哥的弟弟也已经读大学快两年了,当弟弟泡到女朋友后,这区区六平方米偏房的使用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本来哥哥在此独处,又要明修栈道- 让女朋友经常上门陪伴,又要暗渡陈仓- 让女助教来“ 探讨学术问题 ”,已经够忙活的,而小屋的使用已经有点捉襟见肘,现在弟弟带女朋友再来横插一杠子,问题就有些复杂化。难怪人说知识分子的智商高呢,不出几个月,问题就被摆平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五十年不改变:舞照跳,马照跑,鱼照钓。
 
 
         兄弟俩可能经过多次讨论,协商,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致的意见,形成默契:星期一到星期五归哥哥使用,拜六拜天弟弟带女朋友来渡周末- 不用再重复外地人的悲剧,去外滩的情人墙发泄青春,就这样层次分明,次序井然,有条不紊,像电影院的场次,下午场和午夜场从来不会冲突,于是乎二男三女如走马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周而复始,不绝如缕,继续上演着人生的悲喜剧,看来八十年代的上海,人民的居住行情是稳中有升,至少还有这么一见小屋供他们挥霍!一直到了八十年代末,哥哥的女朋友去了日本,不久哥哥为了爱情也追随而去,而国内的地下情也嘎然而止,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出淤泥而不染,莲花般纯洁的女助教了。弟弟也就此放开手脚,独自占用这室雅何须大的空间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跨入了九十年代,弟弟也研究生毕业了,虽然照旧有事没事带着女朋友来小屋鬼混,不过人家毕竟有才,玩物不丧志,精神物质文明两手抓,这不有一天派出所的户籍察找上门来了,碰巧他不在家,于是郑重其事地把一本护照交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他,原来他赴美留学的事有了眉目,护照也顺利批下来了,虽然以前也看过护照,但是这么真切地在面前仔细看,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真把我给羡慕死了,那时候有护照就是有身份的象征,意味着离出国的路不远了。九十年代处的一个黄昏,我呆坐在屋里看着别人的护照,既激动又伤感,既兴奋又难过,仿佛裹挟着莫名的欲望,又憋着一肚子的沉闷和压抑,默默地抽着烟,看到烟雾袅袅升起,从屋里的各个角落渐渐弥漫开来。。。。。。
 
 
        不久弟弟赴美留学,小屋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被空关着,静悄悄的,小屋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像一切都发生了。睹屋思人,令人感慨万千,“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不知兄弟俩如今在国外生活得好吗?洋面包吃得惯吗?我还是在上海继续吃我的面条。
lotus777 发表评论于
I enjoy it so much. Your articles remind me of my childhood at Shanghai.
Famous author Su(1) Tong(2) was good at carving women's images from Shanghai. Your style is comparable to his. Looking forward to more.
风中秋叶 发表评论于
爱读!
雨打梧桐 发表评论于
你看人家知识分子的长相就是与众不同- 兄弟俩脸上都挂着副深度近视的眼镜,眼镜片极厚,一眼望不到瓶底,給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疑问,不过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都这样,反正哥儿俩看上去细皮嫩肉,斯斯文文,一副书卷气十足的样子,一阵风吹过来,能不能把他们刮倒,我就不大清楚了。讲起话来慢条斯理,文质彬彬,但话总喜欢讲半句,躲躲闪闪,欲言又止,一副狡兔三窟,精明过头的模样,好象肚子里总揣着秋后算帐的阴谋诡计,即便是说出来的半截话也是旁敲侧击式的,需寻思,方能明白,这个费劲啊,似乎嫌生活还不够累...哈哈哈
精彩啊!有没有8啊?一有未尽,还想看!
sinead4273 发表评论于
-- 九十年代处的一个黄昏,我呆坐在屋里看着别人的护照,既激动又伤感,既兴奋又难过,仿佛裹挟着莫名的欲望,又憋着一肚子的沉闷和压抑,默默地抽着烟,看到烟雾袅袅升起,从屋里的各个角落渐渐弥漫开来。。。。。。
-- It must be really soul searching to figure out what you can do....
-- Good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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