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中关村生活杂记(3)

转载一篇文章,谈中关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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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 年春,我父亲所在的语言所从城里翠花胡同搬到中关村新址,我们家也同时和语言所其他人家搬迁到此。当时语言所所长是著名语言学家罗常培先生,副所长是后来的语言所所长吕叔湘先生。他们到中关村,分别住到 14 楼和 15 楼。住进 15 楼的还有一位很有名的人物,他就是原来燕京大学的校长,司徒雷登的好朋友陆志韦先生。解放后,他就到了语言所,是所里为数不多的一级研究员之一。还有一位老夫子,原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郑奠,也住在15 号楼。我父亲和他们相比当时算是“中青年知识分子”,资历无法和那几位先生相比,我们的家,分到了 3 号楼。这个 3 号楼里,住着十几户语言所的人。我们那个第四单元,一共 3 层楼,我记得住的全是语言所的人。

有一天,父亲带我去罗所长家,他家住在 14 号楼东面那个单元的一楼西侧。他是我父亲从前北大的老师,我们去他家的次数较多。一进门就见到罗所长和一位老人坐在客厅,我父亲走到那位老人面前问候:“舒老好!”这位舒先生很客气地站起来和我父亲握手,看来也和父亲很熟。舒先生眉目慈祥,看到我,就微笑地问我,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学,几岁了?我小声地回答着,然后他把我拉到他身边,叫我和他坐在同一张沙发上。顺手从桌子上盘子里抓了一颗糖,剥开,递给我,我也就不客气拿过来放进嘴里。随后,罗先生、舒老和我父亲就聊开了,我也假装注意听。不知怎么他们聊起了圆明园,我父亲告诉两位老人,我就在圆明园里的一所中学上学,刚从那里找到些碎瓷片,可能是当年圆明园的。那位舒先生一听很感兴趣,问我怎么样的瓷片?我说不明白,告诉他,瓷片就在家里,我去拿。我从家里把四五片瓷片拿来,他们举起来细看了一会儿。舒老说,看来是当年圆明园一块瓷屏风的碎片,你们看有很精细的镂花。又拿着一片瓷片对我说,你看这上面还有当年火烧圆明园留下的烟熏痕迹。东西不值什么钱,可很有价值,你要留好,这是侵略者罪恶的物证。我忙点头说,记住了。

从罗所长家出来,我就问父亲,这位舒先生很有学问吧?父亲说,他就是老舍呀。我吃了一惊,原来这位大作家还那么和蔼可亲。我牢牢记住了老舍爷爷的嘱咐,一直珍藏着那几块瓷片,在我心中,这些东西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


 这是我拾自圆明园的瓷片,下面左边那片还残存烟熏的痕迹。上面瓷片的后面有我父亲的题字;“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九日周伯昆拾自圆明园废墟”。

此后不久我又见到老舍爷爷了,这次不在罗所长家,而是在语言所的会议室,那天罗所长的儿子结婚,借这个会议室举行婚礼。我去得晚,里面坐了不少人。正张望,就发现老舍爷爷在那里向我招手,我高兴地走过去,他又让我坐在他旁边。桌子上很多喜糖,他悄悄对我说,抓点,多抓点,回去慢慢吃。我抓了一把放进口袋,老舍爷爷也抓了一大把,塞到我的口袋里。他笑着对我说,喜糖,多吃多喜。后来,他忙于应酬,没有再和我说什么话。那次婚礼是著名相声演员侯宝林先生当司仪,一场极其热闹喜庆的婚礼,让久病的罗所长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我也开心极了。

某日,我们正要吃晚饭,就见陆志韦先生叼着一支香烟,到我们家来了。这位大学者手里端着一只小碗,进门就说,好东西,大家都尝尝。把碗放在桌子上接着说,这是一位苏联朋友给我的里海鱼子酱,珍贵得很,给你们一点。说完抱拳再见,下楼走了。什么好东西,值得陆先生从 15 号楼亲自送到我们 3 号楼?于是我们就坐下品尝。我把那黑色的珍珠般大小的鱼子放进嘴里,抿破,极腥的一股味道就冲出来。本想马上吐掉,一想那么珍贵,还是把它一口吞掉,急忙大口吃饭把腥味压了下去。看看父亲母亲和妹妹他们,也都皱着眉头,不敢恭维。于是再没人敢动筷子,推到一边。那时也没有冰箱,没过几天,我就发现鱼子颜色有点变化。我们又舍不得倒掉,我提议送给我的同学岳器家的猫咪。大家都说,只好这样了。我把鱼子酱端到 7 号楼岳器家,他家的那只大白猫立刻将那小半碗里海鱼子酱添了个精光,还喵喵对着我叫,似乎说,妙极了,味道好极了,还有吗 ?

过了几天我正在 15 号楼前面和小朋友玩,陆先生下班看到我,就问,鱼子酱好吃吗?我老实告诉他,太腥了,我们都不敢吃。他说,那你端回来给我呀!我爱吃。我只好说,给猫吃了。陆先生一听,眼睛瞪得老大,把嘴里叼的烟拿到手里说,怎么给猫吃啦?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了!你知道黄金好得,里海的那种鱼子酱难求呀!猫真有福气,说着摇摇头走了。可我觉得它真的不好吃,于是我很奇怪地想,是不是陆先生是属猫的?那种鱼子酱真那么珍贵?也许是陆先生夸张。

最近上网,偶然看到里海鱼子酱的消息,都贵得吓人,其中有一种叫白鲟鱼的鱼子酱价格竟然达到 5000 美元一公斤!猛的想起 50 多年前陆先生送我们鱼子酱的轶事,他真没有夸张,即使那时鱼子酱没有现在那么贵,也并非白鲟鱼的。现在想来,岳器家的猫的确有口福!

吕叔湘先生个子不高,总是彬彬有礼的样子,我知道他写了很多语法方面的书。虽然我的父亲也是搞语言的,但我对语言这个领域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不喜欢语法。所以,我比较怕见到吕先生,见到他,总是远远躲着。要是他问几个我正在学的语法方面的问题,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们初二当时有一门语法课)。

有一天,忘了是那个所(不是语言所,语言所比较小,没有放电影的机器),要放映英国的原版故事片《百万英镑》,语言所的人都去看。这片子虽然也算内部片,但限制不很严格,我父亲就带上我。我从来没有看过英国电影,很高兴。

电影开始前,我见吕先生站起来对大家说,因为是原版电影,怕大家听不懂,今天就为大家当现场翻译。我奇怪了,吕先生是研究中国语言的,怎么懂英语?电影一开演,吕先生就开始翻译。电影的对话极快,吕先生的翻译几乎与对话同步,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就这样给大家现场翻译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到电影结束,真把我惊呆了。原来吕先生的英语水平如此之高,真是我没有想到的。像吕叔湘先生那样学贯中西的学者,在中关村真不知道有多少!这以后,我对吕先生就更加敬佩。见面我也不害怕了,而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主语谓语之类的问题。我上高中以后,他知道我学英语,还特别题词送了我一本他早年写的书《中国人学英语》,虽然书中还是讲了不少语法,但似乎听到吕先生娓娓道来,让我倍感亲切。

郑奠先生字介石,曾任浙大中文系主任。 1953 年左右到语言所,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语言学家。我们家在城里就和他家住同一个四合院,我和他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搬到中关村,住在不同的楼,到他家去得就少了。他和吕先生一样,个子不高。早就知道他字介石,又是浙江人,我往往就把他和蒋介石联系起来,可怎么看他都不像蒋介石。他较胖,脸园园的,红光满面。架着一副眼镜,走起路来身体挺得笔直,一看就是一个很有派的学者。正因为如此带派,有一年科学院组织十一的游行队伍,要经过天安门。这位郑先生被选为科学院的领队,非常神气地带领科学院的队伍接受了检阅。他的形象一时成为中国科学家的典型,而被大家称道。

这几位学者都是语言所的,所以我还比较熟。中关村里,那时住着大量中国科学界的精英,数都数不过来。我很小,不太关心谁是谁。小朋友们在一起玩,也不问父母是谁,自己也不会炫耀,如我的爸爸是什么家。我和许多住在 13 、 14 和 15 楼的小朋友玩过,除了几位特别出名的科学家外,我到现在也还不太清楚,那些小朋友的在父辈的名字。如我和 14 楼一位叫邓煌的小朋友,有一个时期成天在一起混,而我始终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直到前几天,中关村人告诉我,我才知道邓煌的父亲是著名的真菌学家邓叔群,像这样的例子一定很多。说到邓煌,又引出我一段回忆。

到中关村不久,我受周围小朋友的影响,喜欢上了集邮。在中关村那个得天独厚的环境里,我们可以收集到各种各样的邮票。完全不像现在集邮的商业化运作,我们都是相互交换邮票,从来没有金钱的交易。如用一张清朝的龙票,换一两套苏联的功勋章邮票会有的;但没有人给哪张邮票标个价,私下买卖的。我那时还不认识“中关村人”那位小“集邮家”,但我认识邓煌,他的邮票也不少,我常常到他家里欣赏他的藏品。他特别能聊,天南海北似乎无所不知。邮票上的人物,景物和动物哪怕是武器,他都可以头头是道说来,我非常钦佩他。我的邮票册子和他的相比真是拿不出手,因此有一种强烈愿望,想方设法以各种手段让自己的集邮册鼓一些。那时,北京好像只有东华门大街离东安市场不远,有一家集邮公司,卖中国和社会主义国家的邮票。有时,父母给我些零钱,我就攒起来。等到星期天借口到城里看老同学,就去那个集邮公司买点心爱的邮票。我都是走去走回,为的是节约几毛钱,多买几套邮票(当时的邮票都非常便宜)。可是光靠买,一没有那么多钱,二许多邮票也买不到,还要靠自己收集。

邓煌不知怎么知道陆志韦先生是个大集邮家,就建议我问陆先生要点邮票。我的胆子不大,可为了邮票,我豁出去了。我敲开陆先生的们,走进他乌烟瘴气的书房,开门见山说,陆伯伯,能给我几张你不要的邮票吗?陆先生抬头望我着说,邮票?有,我有好几箱子呢!说着指了指书柜上的几个大皮箱说。我高兴了,给我几张吧,给我几张吧!陆先生哈哈大笑说,你来晚啦,我的全部邮票都给人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刚解放时的事。我扫兴之极,突然无师自通,冒出一句特别不时宜的话,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刚一出嘴我就后悔了。谁知陆先生一点也不恼,再次大笑,哈哈,我算什么骆驼,死老虎,死老虎而已。我真没有邮票了,不信,你翻。我怎么翻,只好对他说再见。

再次到邓煌那里,他想了想说,二楼钱学森一定会有邮票,他刚从美国回来,别的邮票没有,美国邮票肯定有。别的科学家我不知道,钱学森的大名我怎么能不知道?他还刚刚得到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奖的一等奖呢,电影新闻简报里我看到过报导。我也知道他就住在 14 楼,有时还看到他夹个皮包进出楼。我一听又高兴起来,决定找钱先生要邮票(现在想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1957 年好像 14 楼还没有暗中保护措施,就是有,谁也不管我们这些小破孩。某日我从邓煌家的一楼窗口看到钱学森先生走回来了(那时他和大多数科学家一样,都是步行上下班,很少乘小汽车)。我就跑到楼道,迎头对钱先生说,钱伯伯好!他笑着望着我,点点头,说好好,就上楼。我又说,钱伯伯,你有美国邮票吗?我集邮,想收集一些。钱先生停下来,还是非常和蔼地微笑着说,哦?小集邮家?那好你跟我来。我跟他上楼,他顺便问了问我叫什么名字,何处上学之类。我就稀里糊涂跟着钱先生进到他家。这是和邓煌和罗所长家完全一样的房子,到他的书房,他从书柜里拿出一摞信,看了看,找了把剪刀,把几封信有邮票的信角剪了下来。又找了个用过的信封,把邮票装到里面,递给我说,这几张给你吧,小集邮家。我高兴地接过,说了声谢谢就往外跑。突然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转头问钱先生,对了,邮票英文怎么说?钱先生告诉我, STAMP 。我这才兴奋地跑了出去。当然英文邮票怎么拼写我不知道,但这个词的发音,我一下就记住了。我现在回想,我知道的第一个英文单词就是 STAMP ,那是钱学森先生告诉我的。

后来我就很少见到钱先生了,我上高中后再没有见到过他。据说他接受了重要的任务,也不在中关村住了。虽然钱先生给我的那些邮票现在也不在了,但他总是微笑的样子常浮现在我面前。我祝愿钱先生健康长寿!






馄饨侯 发表评论于
真是太珍贵的回忆了。您真有幸,能和这么多有名的人接触过。我印象中最深的也是13,14,15楼和那里面住过的国宝级人物。
文化大革命时。邓书群因是邓拓的哥哥而首当其冲被抄家。几个学校的红卫兵轮番抄,走了一拨又来一波。我进去看过,邓书群静静的躺在床上,已经对那些人无动于衷了。
还看到过10号楼一楼的阳台1上。文革中上吊自杀的人。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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