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电脑旁,看那么一会儿,就会习惯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望望后院的草地或树养养眼睛。望着一棵翠绿的树,我想起前几年曾有一只蜂鸟在树上筑了一个精致的小窝,蜂鸟在这里生蛋,又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一动也不动地孵蛋,终于孵化出来两只极小的蜂鸟。每天蜂鸟妈妈穿梭一般来去,给小蜂鸟喂食,眼看着两只小蜂鸟就可以飞出鸟巢,谁知一场洛杉矶绝少发生的狂风暴雨把那个鸟巢吹翻了。第二天清晨,我在树下找到了两个小蜂鸟,它们眼睛紧闭,躺在地上,再也不可能飞上天了,我把它们埋掉,抬头望着在窝旁徘徊着的蜂鸟妈妈,我很难过,这么一个美好的蜂鸟之家就这样在一场风暴中被颠覆。而人,有时就像我看到的蜂鸟的遭遇一样,在政治斗争的狂风暴雨里,他的命运、他家庭的命运是无法预测的。
1957年,在我的记忆里是很特殊的一年。春末夏初,在中国的大地上突如其来一场无法躲避的政治风暴,不仅让成年人感到措手不及,连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茫茫然。尽管前几年,我也隐约感受到政治运动给亲属带来了不少冲击,给父母心灵造成了很深的伤害。但我眼中的世界总的来说是阳光明媚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可以无忧无虑地学习、戏耍,如我前几篇中关村的杂记所述。而1957年的反右斗争,虽然我从未正面接触斗争和批判右派的场面,但通过父母回到家中谈及,和我亲见的“右派分子”及他们家属的遭遇,就像是一片片阴霾,笼罩在我的心头,让我感到压抑,而这种感觉,我过去从来没有过。
我说一个人和两个家庭。
先说一个人,马思周。
马思周是语言所一位青年研究人员。语言所搬到中关村以后,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常去所里。一是那里有乒乓球台,可以打球;再是那里有无人图书馆,可以看书借书;小会议室还有留声机,很多唱片,愿意听什么就听什么,没人管你。马思周那时好像是单身,我常看见他下班后还呆在所里,没有像别人那样急忙回家,星期日也总见他在办公室看书,写什么文章。我打乒乓球的时候,他要是路过,会指点我一下。我要是打出个好球,他什么也不说。要是没打好,他会骂我,说:“你这么打,一辈子都打不出来,别打了。”把拍子往球台上一丢就走,让我觉得他脾气有点怪。有一天,我正在小会议室放一张唱片,是马思聪的小提琴《思乡曲》。马思周静悄悄走了进来,不说什么话,坐下和我一起听。唱片放完,他也没动,好像还沉浸在那优美的旋律中没有回过神。我就问他,你叫马思周,唱片里拉小提琴的马思聪是你的亲戚吧?他说,你猜对了,他是我堂哥。哦,原来如此!
反右开始,马思周不知为何,成了语言所首当其冲的批判对象。所里满墙的大字报上,都是批他的。我还是能在所里看到他,脾气很坏,匆匆进出,谁也不理。一天,我父亲下班,样子很紧张地说,今天在全所批判马思周的大会上,他急了,拿出一把藏在身上的刀子就要抹脖子,叫人给制止了。那时这样的举动叫作对抗运动,尤其是以自杀来对抗,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不久我就听说马思周被定为右派分子,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某日晚上,我到福利楼给家里买点心。福利楼的那家卖西式糕点的商店,是不久前从城里搬到中关村的。这家西点铺的点心做得特别好,很远你就能够闻到糕点飘散在空气里的奶油和香料的诱人香味。商店里还设有雅座,可以在那里喝咖啡品尝糕点。当时,就是全北京,也很难找到如此西化的咖啡厅。我走进商店的大门,就看见马思周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咖啡杯放在桌子上,他面无表情望着窗外发愣。我已经知道他是右派分子了,谁还敢和右派接触,找麻烦不是?我很小心到柜台,买了点心,正想溜走,就听那边马思周叫我。我只好停下,转过身望着他。他招手让我过去,我很不情愿地走过去,问什么事?他的眼球充满了血丝,但衣着整洁,白色的衬衫领子很挺地潇洒翻开来。他问我要不要来杯咖啡?我连忙说,太苦,我喝不惯,不喝,不喝。其实我很喜欢喝咖啡,要是别人请我喝,我会乐得屁颠屁颠的。他苦笑了一下,说能不能帮个忙?别紧张,小事一桩。我只好问,什么事。他说,你不是和我一起听过《思乡曲》吗?我还想听听。这里(指的是咖啡厅)播放的西洋音乐,我不爱听。帮帮忙,你到语言所小会议室,把那张《思乡曲》拿来,不,是借来,让他们放一下,我想听,行吗?听他这样,近于恳求的样子,我觉得这也不关什么“政治”,想了想说,行吧,你等着。
语言所与福利楼离得很近,几分钟就到。我是语言所的常客,进出非常自由,传达室的老安,正在和人下象棋,抬头从眼镜缝望了我一眼,理都不理我,就继续对弈。我很快 就找到了《思乡曲》,用张报纸一包,就走出语言所。 就要到糕点店,就见门口停了一辆吉普车。那时,很少有车辆在中关村行驶。电影里面,国民党军官才乘吉普。解放后,好像也只有军队和公安才使用它。感到有点异常,就停在不远处看,没敢过去。不一会儿,三四个人从里面出来。我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人是马思周,他个头很高,穿着白色的衬衣,而别的几个都是黄色的衣裤。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来得及想,他们就带着马思周上了吉普。车一下就开走,只留下汽油的味道,与糕点的奶油香味很不协调地混杂在一起。 这时,从店内走出些顾客和店员,在那里小声说着什么,我凑过去,只听他们议论着,说来的是公安,进门就把那个喝咖啡的人带走了。那人什么也没说,非常安静跟着他们就上了车。我知道,马思周被捕了!我夹着《思乡曲》的唱片,发呆。心里只想到,他还想听《思乡曲》呢!可惜他连这样一个愿望都没能实现,就被带走了,他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我听说,因为他的反党言论和对抗运动的行为,被当作极右分子处理。他已经被送到东北接受劳动改造。不过,我一直为他没有在走前听到《思乡曲》而感到遗憾,不知道他在远离故乡广州的东北能不能听到那感人肺腑的美妙乐曲?
就在马思周被公安机构带走后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夜很静。我正要睡觉,就听楼下有很大的吵架和孩子哭的声音,而且越来声音越大。我想下楼看看怎么回事,被父母阻止了。父亲说,又是彭楚南和他太太(我父亲从来不用“爱人”一词)在吵架。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彭楚南也是语言所的年轻学者,他们家在我家的楼下住。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夫妻好像是从国外回来的,算是“海归”。他们有一男一女两个很小的孩子,记得较大的男孩叫彭听涛,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我的父母常带我到他们家串门,熟了以后,我就独自跑到他们家找彭听涛玩。其实找比我小得多的小孩玩只是一个借口,我是看上了他们家许多的外国画报和杂志,虽然都是些洋文,除了阿拉伯字母,我一个子都不认识。但那些花花绿绿页面,还有精美插图太吸引我的眼球了。过去,我从未看到过这些,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到的。每次到他家,彭楚南夫妻就让我自己随便翻看杂志和画报,他们各自捧着书看,根本不管我。有时他们用外语交谈,甚至孩子闹了,彭太太也用外语哄他们。他们住了房间不大,而书籍和孩子的玩具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床单和窗帘都是红色的花纹,让我感到这是一个红红火火,温馨的小家庭,而家庭的两位主人又都是很有学问的。
谁知祸从天降,彭楚南被打成了右派,从此这个家庭的命运就开始恶转。他被批判期间,我到他家串过门,发现他家比过去乱得多,而且是脏乱。他们夫妻俩人也不理孩子,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唉声叹气,彭太太悄悄地擦眼泪。我觉得气氛不对,也就知趣离开了他们家。再后来,我就听说彭楚南也当了右派,我就不再敢到他们家去了。住一个单元,抬头不见低头见,彭先生明显地憔悴,精神也很差。不久就听说和他回到家就和太太吵架,摔东西。可我并没有看到或听到,直到那天晚上,因为动静实在太大,我才知道彭先生家的确发生了“地震”。
彭楚南大约是在1957年的年底,被送往河南一个劳改农场接受改造。他的命运没有马思周好,他没有熬到平反,就被折磨而死。而他的太太在他去河南之后,独自带着一双儿女搬离了3号楼,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就此瓦解。
我最近在网上查阅了有关彭楚南的资料,尽管他已经去世了将近半个世纪,但他当年的学术译作不断地再版,一些论述和观点依旧没有过时。当我们今天亿万人使用汉语拼音,作为输入法来书写文章时,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这个“汉语拼音方案”的问世,也倾注了彭楚南先生的心血。如果他没有被打成右派,如果他还活在人世,我敢断定,他会为我们国家的社会科学作出更大的贡献。
我要说的另外一家,他们是哪个所的,叫什么名字我到今天都不知道。
1957年以前,在福利楼的北面,靠南北向马路的西侧,曾有一个不算太大的广场。里面有滑梯、秋千和跷跷板之类儿童玩耍的器械,我就称它为儿童游乐场。(1958年,那里飞快建起一个称之为“四不要”的礼堂,那个广场和儿童乐园自然不复存在。“四不要”礼堂后来因为严重的质量问题而被扒掉重盖。不过由于京剧大师梅兰芳漫长演出生涯的最后一站,是在那个“四不要”礼堂里画上圆满句号的,因此你在梅兰芳的传记里还会看到那座礼堂的记载。)我常穿过这里,去福利楼或大操场。有时我也喜欢停下来在这里玩一会儿,尽管玩儿童玩的跷跷板之类,对于我这样半大不大的小子来说,在上面玩有“装嫰”的嫌疑,我也不在乎别人去说。我在那个地方常会看到一对很年轻的夫妻,带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的男孩来这里玩。小男孩滑滑梯,他们的父母就在下面接着他,怕他滑到地上。小男孩玩秋千,年轻爸爸妈妈就在前后推,把小男孩荡得很高。小男孩玩跷跷板,他们就在另一头轻轻地压,慢慢地放。小孩玩得大笑大叫,爸爸妈妈也跟着他笑。爸爸清瘦而文静,妈妈的眼睛很大而有神。她长得和当时有名的香港影星夏梦有些神似,因而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一家大概是每天下班都来,我每次经过这里几乎都可以碰到他们,他们总是很开心。
一天早上,我照例背着书包去学校。刚走到楼下,就见许多人,有大人也有和我一样背着书包要去学校的学生,往西北方向跑去。听到有人悄悄边跑边说,死人了,死人了!我也下意识地跟着这些人跑过去看。那是中关村和中关园交接处一片小松林,人已经聚集了很多,有人拦着群众不让再向前,只隐约看到地上有被布单盖着的什么,显然是一个人的尸体。大家小声议论,说是有人晚上在松林里上吊了。是谁?还不知道。我不不敢也不忍再看下去,分开人群,赶路上学。这时,突见那位常在儿童游乐场带小男孩玩耍的漂亮妈妈,披头散发发疯一样,跌跌撞撞跑过来。她从我身旁掠过时,我看到往日那双美丽的眼睛现在变得无法形容地可怕。我惊讶地停住,回身望着她冲开人围,从我眼中消失。不一会儿,只听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像琴弦突然崩断般,颤动着初秋微寒的天空,我感到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向上窜升,让我脊背发凉而浑身颤抖。什么都不要说了,人世间一幕惨剧,就发生在我眼前,就发生在那么令人羡慕的一个美满的家庭里......
下午从学校回到中关村,我拐到小松林外停住脚步。还有些人,或七嘴八舌、或默默无语。小松林里空无一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平静。从一些人的议论中我知道死者是因为被定为右派分子,无法面对人世,而选择了这条绝路。我回过头再一想,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儿童游乐场看到他们的身影,但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现在才知道,那时正是反右斗争搞得最为轰轰烈烈的时期,那个美好的家庭的男主人,一定被批判得七荤八素,哪还有心思陪妻子和儿子到游乐场玩?
小松林出事以后,我在中关村的楼间小路上曾经见到过几次那位年轻的妈妈。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变得呆滞而无光,面色苍白,那神似夏梦的笑容再也没有浮现过,而我也没有见到过她的那个可爱的儿子。
我还是常从那个广场走过,直到“四不要”礼堂动工。
当我看到那些跷跷板、滑梯和秋千架当成废铁而被拆除拉走时,我想,拆就拆了吧,没有人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我不想再写了,于是又站起来,走到窗前。当我把眼光转向那棵大树时,惊喜地发现又有一只蜂鸟在那里筑巢。自然界总会有暴风,总会有骤雨。生物就是在和自然界的灾难和灾害的斗争中,延续着的。如果没有人为的干预,它们的生生死死只具有自然的普遍性,而没有社会的特征,人则不同,他们是二者兼之,更重要的是后者。死了一只蜂鸟,还会有另外的蜂鸟的。这样的延续,不具个性。这只正在筑窝的蜂鸟,和我前几年见到的那只蜂鸟,没有本质的差别。而人,非此即彼。他们传承了人类文明,又要为人类的文明作出贡献。他们需要相对宽松的环境,而不需要人为的狂风暴雨。不错,是有什么“屈原逐而有《离骚》,司马迁阉而有《史记》”这类说法。但多少有才华的人,并没有能从人为的灾难里活下来,否则一定会有比《离骚》和《史记》更伟大的作品流传下来。 就拿马思周来说,如果没有那场风暴,他会贡献更大。而彭楚南和那位不知道姓名的年轻学者的死,就让人们再也不能分享只具有他们特色的,对社会作出的贡献了。还有,如中关村人在文章中提到的极具才华和天分的束北星和许良英,如果他们没有人为的灾难,他们难道不会在各自的学术领域里,取得我们无法估量的独特成就?他们不是蜂鸟,他们是独一无二的人!在那个年代,我只是从侧面看到那场悲剧冰山的一角,但已经足够我们思考了。我希望,在我们国家的大地上,再也看不到这些人为的悲剧,让我们每一个人,具有唯一个性和学识的人,为我们的国家和全人类都作出他们无人能够取代的贡献。
(后记:马思周多年后被平反,在东北继续语言学的研究,在学术上颇有建树。他曾回京拜访过我父亲,但我从福利楼一别后,从来没有再见到过他。如今80开外的马先生,在家乡海丰颐养天年。他终于思乡而回到了家乡。我祝他健康长寿!
从下面的资料可以知道为什么马思周对《思乡曲》怀有深情:马思聪自小离开家乡到法国留学,除十七岁时回汕头跟父兄见一次面外,1942年那次回乡就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回到海丰。当时在当地城厦镇中心小学当教师的马思周有一天去找堂哥玩,房中没见人,桌上却摊着几张乐谱,马思周曾自学五线谱,看了后就将其中一首马思聪1937年作的《思乡曲》翻译成简谱抄了下来。次日,马思周在院子里问堂哥:“你那首《思乡曲》的旋律能不能写成中国曲?”马思聪说可以,马思周拿出手抄的简谱,令堂哥大吃一惊。得知堂弟自学识了五线谱后马思聪大为赞赏,他就与马思周用海丰话填词,有一句“举目回望,四野荒凉,落日依山,雁儿飞散。”就是马思周写的,马思聪赞道“有情有景,恰当”。填词后没几天,马思聪就将这首歌作为抗日宣传歌曲第一次向家乡父老作了演奏。这首充满浓郁乡思乡情乡愁的歌曲,拨动了无数被日寇所逼而背井离乡的中国人的心弦,成了一首流传全国的抗战歌曲。马思聪在家乡三个月的时间,积累了丰富的民间音乐素材,为他以后创作《钢琴弦乐五重奏》、《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秋收舞曲》等打下了成功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