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气,有些冬天的味道,满地落叶更显出一些苍凉和萧瑟。叶子昂着头走在校园的寒风里,“冬天就要来了,我不信,春天还会很远!”叶子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导师夫妇一如既往的关心着叶子,只不过现在的重点已经落在一个人选身上。这是导师另一个得意门生,叶子高一级的师兄J。
从大四的毕业设计开始,导师就有意让叶子跟着J做课题。J特别聪明能干,软件,硬件不论什么样活交到他手上,时间到了,保证任务也完成了,叶子跟着他学到了不少东西。跟其他聪明人不一样,J师兄不太爱说话,别说跟叶子没什么多余的话,就连导师夫妇请大伙请客,饭桌上聊天那么热烈,J也就是微笑着听听,偶尔插上一句很睿智的小幽默。
还有一点就是J师兄为人很好,这从很多小事儿上都能看出来,整个教研室谁有事儿都能想到他。最重要的是,小伙子身材高大,长得也挺精神。综上所述,导师夫妇觉得J是自己门下男弟子里面最出众的。叶子的导师自己是从农村奋斗出来的,不喜欢吹吹拍拍那一套,“不能让不会说不会表现自己,但是努力工作的孩子吃亏”是导师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所以导师也把同样的热情,投入到关心J的终身大事。导师夫妇最理想的就是,叶子和J能在工作中擦出火花,两全其美。
起初的一年,叶子因为S的事儿,根本没曾留意导师这一番用心良苦。转眼到了新年,导师在教研室的聚餐上,有意讲了其他老师门下弟子结出的爱情硕果,并就此作了一番新年寄语。其他年长一些的师兄,还趁机符合了几句,叶子心不在焉地,也没注意到大家都对她挤眉弄眼的。
这几个月,荷花她们都注意不再叶子面前提到S。过春节时候叶子他们要好的朋友习惯电话拜个年,荷花在电话里突然说了一句:叶子,你今年不会给S打个拜年电话吗?叶子说:荷花你怎么啦,哪壶不开提哪壶?荷花就没再往下说,叶子也没多想,这事儿很快就被热烈的过年气氛冲淡了。
大年初四,叶子去跟中学同学聚会。吵闹的音乐里,叶子收到雪儿一个传呼——叶子当时已经有了一个汉字显示的传呼机。雪儿传呼的内容是有急事儿找叶子,结果雪儿在电话里所说的事儿,让叶子顿时呆住了。
雪儿告诉叶子,荷花大年初一给大家电话拜年的时候,打到S家里,S家人说S出了车祸,住在医院里,似乎还比较严重。所以荷花在给叶子的电话里提到了S,不过荷花还是没敢继续多说,又告诉了雪儿。雪儿也打了几次电话到S家,都没人接听,今天刚刚证实,S已经被抢救脱险,并且作了手术,今天刚刚度过危险期。“天哪,怎么会这样?”叶子在心里惊叫,“我虽然很气他,但可从来没盼过他出什么事儿,尤其是这种性命攸关的事儿!”
叶子回到家里,说了雪儿的电话,爸爸妈妈都说:“那还等什么叶子,怎么说也是同学一场,出了这天大的事儿,还能不问候一声。做人要心胸宽广些,过去的事儿,不要再计较了。你就当你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儿,作为一个好同学,该怎么做,你就去怎么做吧!”叶子心里本来忐忑的是父母的态度,看他们这么豁达,叶子就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电话。
叶子几乎是第一次给S的家里去电话,更是第一次跟S的父母通话。听到电话那边有人问:“你找谁?”叶子手里的听筒几乎掉在地上。“我是S的同学——叶子。”叶子蹩脚的加了一个注释,心里暗想,他们知不知道叶子这个名字?接下来是照例询问了一番病情,接电话的是S的父亲,男同志一般比较简明扼要,说的情况和雪儿告诉叶子得差不多。叶子本来这个电话就打的提心吊胆,一时间也想不出要问什么说什么,就简单表示了一下慰问,准备挂电话。
“叶子,你等一下,S的妈妈想跟你说两句。”叶子听了,又差点把听筒扔出去,那边已经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是叶子吗?你好!谢谢你打来电话!”S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忍悲痛的哽咽,也让叶子鼻子发酸。叶子拼命命令自己:“叶子,那边是亲人在哭,你用什么身份来流泪呢。”
就这样,S的妈妈详细地告诉了叶子事情的发生发展。年前最后一次公事,S被公司里前一夜打通宵麻将的司机带着撞上一辆抛锚在路边的公共汽车,人在生死关头的本能使得司机最后打了一把方向盘,把坐在旁边的S送在最前面。等到家人赶到医院的时候,S因为肺部出血一直在抢救,其间下了病危通知。等到肺部的问题基本稳定,医生说S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右边大腿和小腿都骨折,还都是粉碎性的,要分别作手术。昨天刚刚做完手术,今天刚刚醒过来。叶子的心随着S妈妈的话起伏着,那血淋淋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叶子觉得思绪凌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末了,还是旁边的爸爸妈妈提醒:“叶子,也代我们问候一下。”
第二天傍晚,叶子家的电话再次响起,S的妈妈主动打电话来说了些谢谢关心之类的话,又讲了讲S的最新治疗情况,最后,S的妈妈说:“S现在已经可以接电话了,他那里的电话号码是*******。叶子,他想亲自跟你说声谢谢,可惜他没办法打长途,你能不能在方便的时候拨一下这个号码?”
就这样,叶子又一次听到了S在电话里的声音。看不到S的样子,电话里的S仿佛若无其事,不管是跟叶子往日的恩怨,还是最近他的这一场生与死,都似乎根本不存在似的。他就在那儿跟叶子侃侃而谈,谈那个司机怎么糊涂,谈他现在的医生和护士,还谈同学打来的电话。叶子的心情也渐渐豁然开朗了起来,不去想过去那些事情,叶子也是能言善辩的。
S大腿骨折的治疗方法是贴着股骨埋入一根钢针,固定伤骨,直至复原。而小腿则是在腓骨上一字排开,打了七个洞,垂直横向穿七根钢钉。其中的原理,叶子不明白,就知道等骨头长好以后,还要再分别作手术把那些固定的金属家伙取出来。
于是接下来的春天,叶子又是常常和S通电话。叶子除了工作以外的时间表又被关于S的事儿划分着——S出院了,S做牵引了,S下床了,S开始练习走路了,S的大腿长好了,S的小腿差不多了,S要住院做手术了。除了电话以外,叶子能想到的慰问方式就是筛选一些书给S寄去,有叶子喜欢的文学名著,还有叶子曾经的英文复习资料。“你要不也考考英语,出国念书怎么样?”叶子总想给病榻上的S找点事情做——一个大小伙子整天躺在家里无所事事,岂不是要闷坏了,还不如有点理想,有点追求。
叶子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找个时间去看一趟S,但是,一想起人民公园旁边的起重机,和徐家汇旁小旅馆窗口望去的万家灯火,叶子好容易才鼓起的勇气马上就不见了。
叶子在信里告诉蔷薇S车祸的前前后后,过了一些日子,S在电话里告诉叶子,蔷薇带着一束盛开的蔷薇花出现在他的病房。好朋友就是这样啊!叶子不禁感叹。
夏天的时候,S已经恢复得挺好,说是已经可以去游泳了。叶子觉得自己的使命也将告一段落,不用再经常打电话了。接下来的几个月,叶子一直特别忙。叶子的导师有了一个大项目,给全体学生都没有放暑假,每天严格控制作息时间,早上八点,晚上八点,鼓励晚上继续加班。每人每天配备2顿盒饭,甚至还一人发一条草席,说是让学生们可以在办公室午休,其实恨不得有人愿意住在实验室里。叶子和大家都忙得晕头转向,不得不把所有其他的事儿都丢在九霄云外。
忙碌的暑假刚刚过去,天气还没有完全凉快下来。忽然有一天,叶子的大学时候最好的朋友枫儿打来电话告诉叶子,S的病情有了反复。枫儿和雪儿有时候抽空去上海看S,最近一次发现S又进了医院。这次S被诊断为骨髓炎。原来S小腿上的伤口一只复原的不是很好,表面似乎差不多了,好动的S就急着去游泳,回来伤口就发炎。开始都以为就是普通的炎症,就在家里继续服用一些抗生素。但是总不见效,S开始伴随着发烧,送去另外一家医院。医生认为是小腿上原有的7个伤口可能在某次手术中没有处理好,怀疑引发了骨髓炎。需要的治疗是,在小腿骨上打开一个窗口,让抗生素直接作用在骨髓上,如果炎症控制住了,再把这个窗口关上。这就意味着每次治疗S要进行至少两次手术,事实上枫儿她们取得这次已经是S第二次因为骨髓炎住医院。
骨髓炎对叶子完全是一个新的名词,叶子不知道这种病的来龙去脉,更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严重。叶子又开始给S拨电话,这次,S的情绪完全变了,往日的轻松和调侃完全不见了,针对叶子那些安慰的语言,S的语气总有些冲:“骨髓炎,知道是什么病吗?就是一个埋在你体内的不定时炸弹,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
“起初,可能像我现在这样,一个月就要反复一次,随着治疗,可能下次发作是3个月,5个月,然后是一年,二年,甚至3年、5年,但是永远好不了。”
“你说的那些理想啊,追求啊,以后都跟我没有关系!”
面对这些,叶子想不出拿什么来再次劝慰他。叶子开始去图书馆跟骨髓炎相关的一切资料,给所有跟医学有关的亲戚朋友打电话,甚至去了她所在城市的两家著名的医院,去挂专家门诊咨询,结果得到的答案都跟S说得差不多。有一为专家可能看叶子有点奇怪,病历也没有,症状也说不清楚,还老远的跑来花钱挂专家门诊,说:“姑娘,是你什么人啊?”是啊?是我什么人?叶子一阵脸红。
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也并不想为难叶子,顿了顿就语重心长的跟叶子说:“这病呢,这么跟你说吧,没有一个大夫能跟你说保证治好,治疗到最后,三五年不发作一次就认为是好了。当然也不一定每次都非要手术,发作的不严重,吃药打针也能控制。不过这个人基本上就不再是个壮劳力了,稍微累着怎么着,都有可能引起发作。我见过的病人一般都是中年或者老年,这么年轻的非常罕见。要是这么年轻,今后生活中间麻烦事儿还多呢,姑娘,你要好好想想啊!”
叶子脸更红了:“大夫您误会了,就是我一个关系好的同学。”
叶子的父母看叶子这么大张旗鼓,也开始担心起来。父母虽然有颗宽容善良的心,但是更加心疼地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性情如何,将来有多大出息这些都姑且不论,谁家的择偶标准总是健康第一吧?没有个好身体,怎么可能给家庭带来幸福。
父母开始给叶子敲打起警钟,周围有知道的朋友也在旁敲侧击的提醒叶子,没有人能跟叶子明说什么,因为叶子总是显得义正词严:“你们都是哪儿跟哪儿,我跟他就是好朋友,就是一个普通同学,现在有困难,我也是这么帮忙!你们别瞎操心。”
叶子依然我行我素的给S不断去着电话,讲看来的一些治疗常识,讲一些治疗成功的病例,要不就干脆不提病的事儿,就将一些同学的消息,学校里的一些趣闻故事。反正不管S耐烦不耐烦,叶子就那么耐心的天南地北的聊着,有时候还跟S的母亲聊上几句。
不论叶子怎么想办法,S依然还是不太打得起精神。S的母亲偷偷告诉叶子,其实第一次出院的时候,S已经受过一次打击。因为当日抢救得匆忙,受伤的S被就近送入了一家医院,那里的骨科不是很强,S的骨伤又是那么复杂,给S做手术的医生没有将S的腓骨接正,留下了一个微小的扭转角度,这个角度在医学上是允许的误差范围,但是对于一个真实的生命,特别是一个热爱运动的年轻人,就有些无法容忍了。这个小小的角度足以在走路的时候表现出来,换句话说,也就是微瘸了。但是S很快就释然,他说自己可以努力练习,还是照样可以跑,可以跳,可以打球游泳。
叶子知道:S从小一直不再父母身边,要体谅年迈的祖父母,还要照顾年幼的妹妹,从来都是坚强独立的。S觉得那点困难是可以克服的,而这次,骨髓炎,这个鸿沟是S怎么努力也无法逾越的。
终于有一天的电话里,叶子被S那种没精打采的样子给激怒了,叶子冲他大吼了一顿。
“你以为你这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吗?比你病重的人多了,癌症,艾滋病,要命的命也多了去了,你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的。……”
“你准备就这样子在家里养一辈子?你好了以后要不要去工作,去生活,就你这样虚度光阴,你就算好了也是废物一个。难道你准备让你公司当你是工伤,是英雄,永远供着你?……”
“你父母上辈子也欠你的?为了你们已经牺牲很多东西,到老了,是该享福的时候了,还要看你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还有你爷爷奶奶,你不是一向很孝顺,就是孝顺他们反过来还要伺候你?……”
“我吃饱了撑得管你的闲事儿,和你这种不争气的人,做朋友我都丢脸!今后我都懒得管你!去你一边呆着去吧!%#¥*~¥#%”
自从叶子摔了电话,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在通电话。叶子想我也算仁至义尽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帮人,我快乐就好了!
终于有一天,叶子又接到S的来电,他报考了上海某著名大学的在职研究生,还参加了一家著名的跨国公司的面试。叶子恭喜了一番,然后就找不到什么话题了。叶子想,这算帮人帮出了点名堂,那就是任务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