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2)

(2)回首夕阳红尽处
by 五髭须






到达敦煌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然而天色依旧青明。太阳刚刚下山,极目之处,尚留一角玫红,平和地浮在西天,恍如桃花扇底的胭痕。绵延千里的祁连山到此已是尾端,莽莽的一线灰蓝,消失于无边无际的黄沙碛漠中。

空旷的机场上一时岑寂,只孤零零停着我们乘坐的飞机。旅客星散,像一群归巢的喜鹊,扑腾着四肢,连走带跑地穿过停机坪,急切而又喧闹。我停下步,紧了紧背后的双挎包,凝目远眺天边那一抹残晖。温热的风吹过来,撩起敞开的衣襟,又从墨镜的边缘拂过干涩的眼睛,象那故事中沙漠深处的记忆,不离左右,既亲切而又迷茫。是的,我无需急,我告诉自己:他们是归人,在外面迎接他们的是欣喜的笑颜;而我只是过客,等待我的是无尽的长夜,我有充足的时间。

捱延到灯火初上的时候我进入敦煌市区。这个孤悬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城市很小,在暝朦的夜色中,满是漫不经心、懒懒散散的气氛,就连城市的灯光,也是参差凌乱,好像是一把黄豆,被随意地撒在这长、宽二十多公里的沙漠绿洲上,这里那里的星星点点,从树丛里探头探脑地闪光。从机场到市中心只花了十五分钟,一路平野林荫,到得城边,路边都是闲散的人,乘凉,摆摊,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我有点惊讶,又有点暗喜,这里的游客看来不多,有的,看上去也是独来独往背包的行客,鲜少看到成群结队的团队。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这样一个闲散凌乱的地方,这里飘散的尘土、青草、瓜果和香料各色气味的空气,还有嘈杂的人声,是多么真实而可亲的尘世。一个漫无目的的游子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不啻回到了记忆中的家乡。

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我的感觉便得到证实。饭后我漫步于街巷,半个小时就几乎走遍了整个城区。这是个小小的县城,由两条十字交叉的大道辐射出去,市区的中心是敦煌的城标,红花绿草,围一座汉白玉雕刻的飞天,反弹琵琶的造型,婀娜欲飞。党河紧掠城西而过,如所有黄土高原的河流一般,只一股土黄的浑浊,凝滞地缓缓流动。这水从雪山而来,是沙漠中的生命源流,灌溉这城市周遭的万亩绿洲。无需说,这个小小的地方也和所有其他的城市一样,脏具齐全,甚至还有一条不及百米长的步行街,让人忍俊不禁。还好的是,当地的商贸似还未曾受过多外来的侵蚀,尚留一种质朴的土气;起码,还没有满街满巷四川人的菜馆,也未见浙江人无所不在的礼品店,更少见滥俗的红幅彩旗,毫无道理地侵犯人的视觉和心神。换言之,这里还不象个“旅游点”,没有那些地方似乎法律一般标准、让人麻木也让人有反社会冲动的无聊。我感到很放松;丽江、九寨那样的地方,在在都提醒我是一个游客,让我停不下步来,而敦煌是生活,是我旅途的家,尽管这里的生活并不能提供足够的选择。

敦煌步行街的夜市,大抵是这城市夜生活的主要成分,除了两边的店铺,中间还簇拥着移动的摊档,顾客无疑都是游人,出售的物品,大抵也都是本地的特产,如描摹的莫高窟壁画、泥塑,大小不一的夜光杯、壶。这杯子,是用祁连山雪线上的墨玉琢成,有品质好的,雕工若又精细,则薄如宣纸,在灯光下发清凉的绿光,荧荧可喜,适合夜半时分一灯如豆,陪人忆旧。此外当地的农产颇丰,以瓜果、中药为主。水果中有李广杏,以汉时命途多舛的飞将军李广命名,铜钱大小的果实,卖相颇是不好,青黄相间象水浒英雄杨志的脸,但滋味却甚为甘甜,水分也多于平常的杏子,一口咬开倒更象江南的李子。还有无花果,很平常的果实,却有那么一个充满禅机的名字,隐隐让人觉得有一种不能成就的凄凉,就好比对人生缺憾的警示。中药中最多见的是枸杞,饱满晶莹,红艳欲滴。更有此前从未听闻的一样东西,叫做锁阳。这东西颇得中国民间吃啥补啥的精神信仰,雄赳赳酷肖男人的物事,因此是民间的伟哥;既然能将阳锁住,效力应该非凡。摊主告诉我,锁阳产在大漠之中,于数九寒天尚未长出地表之时挖掘方有功效,否则即与萝卜干无异。还是那句话,吃什么补什么,萝卜干那副有气无力的蔫茄子样,悚然惊心,不吃也罢。那么茫茫雪野如何便能找到锁阳呢?很简单,哪里有雪融化,哪里就有锁阳。这又是为何?全因锁阳非比寻常的火力。厉害吧?

关于敦煌的历史,汗牛充栋,不可尽述。总之这城市在过去是煌煌如炬的。敦为大,煌为盛,即可想见当日它车水马龙、市井熙攘的盛况。远在商周时期,河西便是犬戎和氏羌族游牧的地方。这个西北古老而辉煌的游牧民族,一部成为汉、藏及其他民族的祖先,一部从河湟南下,进入四川北部的阿坝地区生息;不过这是别话,我将在另外一篇游记中提到。还有神话中的穆天子遇西王母,那样一个恣意汪洋的浪漫故事—譬如天雨流花,我以为空前绝后,现代人枯竭的想象力已经不可能产生如此辉煌、如此瑰丽的神话了。在我的想象中,穆王驭天马经过的玉石之路,必定是要通过这河西走廊的唯一孔道的。

敦煌的兴盛,起于汉武的时代。西汉初年,强悍的匈奴民族从漠北高原进入河西。这个马上民族正当极盛时期,如司马迁《史记》所载:控弦三十万。铁蹄所至,如洪水猛兽。野蛮民族啊!也是历史的选择,天命的归依,不可一世的匈奴人却遭逢了中国历史上武功极为鼎盛的一个朝代,亦是中国人开疆拓土大规模扩张、无情征服的一个时代。雄才大略、伟烈鹰扬的汉武帝为张汉之肘腋,先派张骞接通西域,随后有卫青、霍去病对匈奴发起犁庭扫穴般的一系列战役。武帝元狩二年,也即公元前一二一年,年仅一十九岁雄姿英发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在河西走廊大破匈奴,兵锋所至直到敦煌东北的居延海,从此河西走廊这块膏腴之地为汉家所有,也才使后辈人等于历史书上读到匈奴人的悲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我本翩翩汉家郎,年方弱冠辞故乡”,我少年时期负笈西安,到陕西兴平的茂陵见霍去病陵墓,仿祁连山形状而建,墓前并有马踏匈奴石像,雄浑苍劲,记起这位少年将军无敌的气概和不世的功勋,心怀鼓荡,连夜便写了一首七言古风,以身为汉家儿郎为傲。

河西之战后十年,汉武设立敦煌郡,此为敦煌名之始,距今已奄然二千一百余年。此后又从今天的甘肃永登经敦煌,直至新疆的罗布泊修筑长城,设阳关、玉门关,史称“列四郡,据两关”,从此开辟了丝绸之路,在广袤无垠的欧亚大地上,从黄河流域西出长安,穿越河西走廊进入西域、中亚,一直到达伊朗高原和阿拉伯地区,进而横渡地中海抵达欧洲。在这条史诗般传奇、梦幻般浪漫,也是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的高原陆桥上,无数使臣、将士、商贾、僧侣络绎于途,往来不绝。敦煌亦自此成为中原通向西方的咽喉锁钥,丝绸之路进入新疆的三条路线,都必经过敦煌;北路经哈密、高昌,亦是当今兰新铁路路线,中路出玉门关,经楼兰,已是瀚海沙漠,南路出阳关,经于阗,现今是主要的公路干线。

千年的风霜,千年的争战。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丝路几通几绝,敦煌也几易其名,历史上还被称为瓜州、沙洲。这块小小的绿洲,这里的朔风、长云,这里的飞雪、黄沙,见证过一个个铁马金戈的时代,目睹过我们这个民族与外族血与火的拼斗,从匈奴到突厥、回鹘、吐蕃、西夏,无不是可歌可泣的事迹。那些英雄时代的中国人,壮怀激烈,豪气冲天,志在马革裹尸,横行四海,平生的愿望就是提吴钩收取关山,立奇功封万世。从这个遥远的边关出发,前汉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鹰击将军赵破奴破楼兰,还有后汉一个小小的西域副校尉陈汤,也曾流放于此。这个陈汤,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军分区副司令员,曾经喊出中国历史上最气吞山河的一句话: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是何等的气魄!有唐一代,唐初名将侯君集,就是那个评书里鼠窃狗偷如鼓上蚤一般的人物,玄武门之变的主要策划人,凌烟阁上的功臣,从这里发兵一鼓攻灭高昌。另外一个评书中的反面人物,战无不胜的苏定方,由此出发平定西突厥。还有“将军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就是那个《汾河湾》里王宝钏在寒窑苦苦守望的夫君,现在叫做老公的,直至近代抬棺死战、收复新疆的左宗棠,都和敦煌有很大的关系。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折戟沉沙,烽烟散尽,然而祖先的光荣和伟烈,仍然在后世子孙的血液里流淌。那些荡气回肠的事迹,那些千古不朽的名字啊!谁说我们不是天之骄子?谁说我们不是上帝的选民?党河在静静地流,有如一部英雄史诗,对我们这些远来的旅人娓娓陈述。这个静静的夜,心却静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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